•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黃筱慧〈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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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陽光,灑在樹梢、紅磚道及每個人的心頭。使每件事物都顯得生氣蓬勃,欣欣向榮。誰知道陽光也有死角,至少它照不到我已經凍結的心。輕輕地關上窗戶,把這份不屬於我的陽光摒於窗外。    桌上散置著筆記、書本及影印資料。床鋪上的棉被和早上換下來的睡衣扭在一起。何時我變得如此邋遢?以前的我是整潔做事有條不紊的。從小家中的的每件物品我都會細心的放置於固定的地方。在凌亂的書桌上亂翻一陣,好不容易在重重疊疊的筆記堆下找到我要的東西—煙灰 缸。劃根火柴,點上煙。猛吸口煙,吐出來時,煙已經化成淡淡的。看著一縷縷上升的煙,想起剛才在教室轉角處聽到陳秀媚以義憤填膺的語氣說:「女孩子抽煙實在太不像話,她想破壞我們美術系的名聲嗎?你不知道她跟許蒲子……」聽到這兒,我轉身就往學校大門走,不想聽到她下面的話。早知道她會說什麼了,無非是我和蒲子同性戀啦!我必須對她的死負責等等。這些無聊的臆測對蒲子是莫大的侮辱。想到蒲子,眼光不由得地轉向那張她曾睡過的床。冷冷的床板像在嘲弄我似的。腦中有千百萬個小蟲,他們一口口的啃嚙我每一根神經,往事又一幕幕重現眼前……。    台大公佈欄前,萬頭鑽動。可憐的這一代,人生是什麼?高分?!日日為分數鑽營,讀書是為了什麼?高分又代表什麼?人格境界的提升?或是道德的完整?分數既不能代表人格又非道德標準,仍是每個人苦苦追求的對象,包括我在內。我們不可憐嗎?好不容易,排眾而出,迎面遇上補習班同學鄭修芬。「怎麼樣,考上哪?」「師大。」我簡短地回答。她旁邊有位陌生女孩,臉上有股不信任的神情。她一定認為考上師大的人怎麼沒有一絲欣喜的神態。並非我不高興,而是生活的擔子讓我祇想到如何利用課餘多兼幾份家教,沒有多餘的心去歡喜或悲傷。    新鮮人的生活對我而言,是一片空白。學校的課業加上五天的家教。我不願意再把僅有的時間投注到課外聯誼活動上。班上同學喊的出名字的,不超過五位。不是有意封閉自己,祇覺得他們在某些觀念和我有差距。他們進師大除了學繪畫外,還對美好的大學生活存著幻想和憧憬。我進來一是為學畫,和他們一樣。二嘛,師大除公費之外還有職業保障。現實的壓力,使我對幻想失去信心。    對蒲子有印象是上大二的人體素描課。每個人都知道人體素描是學美術的必修課程。不過,真實的人和雕像畢竟不同。第一次上課,看見模特兒站在前面,大方地脫下衣服,擺好姿勢。心中總感到幾分不自在。我不停的挪動畫架,想找個適當角度或是想掩飾心中的不自然?誰知道。偷眼四望,大多數同學也和我一樣,不是換位置就是整理畫具,有些人拿著炭筆描角度,畫紙上卻依舊空白。這時,我才注意到蒲子,她早取好角度,眼光祇在模特兒及自己的畫紙上駐足。我被她專注的神情吸引住。蒲子長得很美,靈慧的眼睛,白皙的皮膚,凹凸有致的輪廓。最動人的,還是那副專一的模樣。好像天塌下來也不會影響她。淡漠的眼神,顯出她孤傲冷僻的個性。隨著忙碌的生活,蒲子留給我的淡薄印象立即消失,如沙灘上的腳印隨著海浪而不見蹤影。真正認識她是在大二的寒假。    一放寒假,秀麗就搬走了。我必須再找一個室友。一個人負擔二千六的房租不是件輕鬆事。說實話,如果經濟能力許可,我寧願一個人住,省得忍受室友的聒噪。大門外響起敲門聲。「誰呀?」「請問這裏是不是有房間出租?」打開門,意外的竟是蒲子。「請進。」帶她參觀過房間及浴室,並告訴她水電的分攤法。蒲子一言不發,帶我話畢。她靜靜的開口,說:「我晚上搬來。」我喔了一聲,心想:這麼乾脆,房租多少也不問。「我們同班,你叫什麼名字?」既然將同處一室,當然得問她的名字。「同班?」蒲子驚訝的望著我。天哪!居然有人比我更不合群。班上同學我雖不熟,總還曉得哪個人是自己班的,不過三十多個人而已。「我叫凌熙美,凌波的凌,康熙的熙,美麗的美。」我先介紹自己。「我叫許蒲子,言午許,蒲公英的蒲。我沒見過你。其實,我很少注意班上同學。」「蒲子,兒子的子嗎?好像日本人的名字喔!」只是順口的無心之言,但是,我沒有忽略她眼底閃過一抹奇怪的光芒。多年寄人籬下的生活,我擅於察顏觀色。為了移轉這種奇怪的氣氛,我祇得說:「晚上幾點搬來?要不要我幫忙?」她默默地搖搖頭,眼中又回復原有的冷漠。我不希望是有太多話,但她的沈默也使我有些不安。    晚上,蒲子搬進來後,一直沒多說話。是因為那句話得罪她嗎?洗完澡,尚未入房間就嗅到一股煙味。進了房間,果真沒錯,蒲子正坐在床上抽煙。這使我很反感,按捺住自己,整理一下衣物準備就寢。她仍是繼續抽煙,無視於我的存在。「許蒲子,你抽煙會影響我。再說,女孩子抽煙……。」我沒再講下去,只要她不在房間抽煙,污染空氣,她的好壞與我何干。聽到我嚴厲的語氣,她沒生氣。「我覺得你不像那種注重表面形式的人。」蒲子一面捻滅煙蒂,一面說。什麼話?狡辯。「什麼叫表面,抽煙本來就不是好事。」她依舊不慍不火:「好,以後你在寢室,我就不抽。」這算答案嗎?我實在很惱火,第一天同寢室即發生這件不愉快的事,是始料不及的。對她初次的好印象,也因此破壞。往後的五、六天中,二人未曾交談一語。    二月初正是台北最冷的時候,寒風從巷口傾至心頭。拉緊外套。此刻已近十一點,教完家教課後,肚子餓的咕咕作響,才想起為了趕時間,晚餐祇以一個麵包果腹。一進房門,就看見書桌上放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火鍋。蒲子坐在桌前抽煙,她的桌上還有一瓶烏梅酒及一只酒杯。見我進來,她捻熄手上的煙,問我:「餓了吧?」她忙著備碗筷調佐料。「吃點東西,有一些肉、魚餃、粉絲,一起吃一點吧!」原想硬著性子不吃,又不好拒絕她溫柔的語氣,或者是我真的餓極了。一坐下,便毫不客氣的大吃起來。她啜著酒,偶而吃一點東西。「你一定覺得我壞透了,會抽煙不說,還會喝酒。」蒲子臉色紅潤,異於往日的蒼白。「你家住哪?怎麼放假不回去,大家都走了。」我不提抽煙的事,避免發生不愉快。「無家可歸。」蒲子擺擺手地說。不可能,從她的衣著看來,她該是出自豪門。「我才是真正的無家可歸呢。」「喔!可以談談你嗎?」「我呀!很簡單,剛出生就剋死母親,十一歲剋死父親,以後就和叔叔嬸嬸一起生活。」剋死的說法,是學嬸嬸的口氣。當他人問及我家狀況,我會報流水帳式的如是說。語調中沒有一絲哽咽。我不是不難過,只是不想把軟弱面表現出來。「那你叔叔一定對你很好囉,不然你怎麼能學畫。」真是天曉得。「才不呢!我爸爸是藝專的學生。從小,爸爸就教我畫畫。爸去世以後,叔叔養我,我嬸嬸很不情願,那還會讓我學畫。」講到這種,忍不住輕嘆。「其實,也不能怪她,軍人的薪水那麼微薄,我又有四個表兄妹。」「這麼說,以後你畫畫都是自己摸索的囉!」「我那這麼天才,國二的時候,有個美術老師蠻喜歡我的。她知道我家庭狀況,自願免費教我。」想到林慧雲老師,心中漲滿熱力。「第一年考上文化,沒錢唸。所以,找了份差事半工半讀,然後上了師大,就這樣。」提到找事,忍不住笑出來。「你不知道,我找事有多鮮。我到貿易公司做小妹,騙那個公司主任,說我讀商職夜間部二年級,為了騙他,我向表姊借了她的舊制服,畢業一年一直留著西瓜皮呢!」蒲子眉頭輕輕聚攏:「為什麼要騙他?」從她的話中,我知道她完全沒有經過風雨。「沒辦法,我也不願意騙人。但是,找事很難。高中畢業沒有一技之長,能做什麼?又不能在吃叔叔的閒飯,反正我祇需要一個臨時性的工作,貿易公司小妹工作環境單純,還可以看書。」話至此,我再也笑不出來。「你沒缺過錢,不知道生活的困難。欺騙也非我所願。一般貿易公司絕不會用高中畢業生當小妹的……談了我這麼多,怎麼不說說你呢?」蒲子啜口酒,眉結又加深。「我媽媽做導遊,一年難得在台灣幾天,在台灣也不會有固定的落腳處。」「那你父親呢?」「我爸…我爸爸在我小時候就離開我了。」她支支吾吾的說。和我類似的情況。「怎麼學會抽煙的?」我提出心中的疑問。「心情不好。」「心情不好有很多方式可以解決,何必選擇消極的方式。」她輕哼地說:「有些事情是無法解決的,只有想辦法忘記。抽煙可以撫平你的心理,算是一種發洩吧!」我搖搖頭,不表同意:「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我面對的大風浪比你多的多,我也沒學會抽煙。」「有些事你不了解。」「例如?」她打著呵欠,說:「唉呦!睏死了,我先睡啦!」從她的眼神我知道,她並不疲倦,祇是不想再多談而已。一面收拾碗筷,一面想:有什麼事不能解決呢?或者,這是個好藉口,欺人自欺的美麗藉口。那時的我,沒看見蒲子背上有個千金重的包袱。    年前,寒流來襲。我仍得頂著刺骨的冷風出去教課。一天晚上,約莫七度,冷的我直打哆嗦,裏裏外外穿了七件衣服,氣還是不打一處出。剛要出門,蒲子叫住我。「你穿這樣會凍壞的,尼龍毛衣根本不保暖。」她從衣櫥中拿出一件棉毛外套和一件兔毛毛衣。「這二件衣服借你穿。」我挺直背脊,眼中充滿怒意。我不喜歡同情,受了十年的施捨生活,如今可以自立,不需要再接受同情和施捨。這些話雖未出口但蒲子體會到了。「別誤會,我沒有惡意。今天好冷,你這樣穿會感冒的。你過年以後,百貨公司衣服打折,我帶你去買件好的外套。台北還是需要一件保暖的外衣。」誠意在她眼底流動著,把衣服塞進我手中。她又說:「等寒流過後再還我,不可以弄髒喔!」後半句話蒲子是半帶笑意地講。我低下頭,免得被她看見眼裏的淚光,心中升起一陣暖意。有過一次相同的經驗。十歲那年,同樣是年關時節。爸爸生病,無法起床做抄寫工作。這種工作寫一個字是一分錢。沒寫就沒收入。房東太太催了幾次房租都沒結果,最後,她講了一些令人難堪的話。「我的房子不是沒有人要租,我試看你們婦女倆可憐,才寬限這麼多天。我也要吃飯,沒錢是不是;沒錢就別住房子,去火車站住啦,火車站不要錢。」這番話被另一個房客聽到,是位唸高三的大哥哥。房東太太走後,他問明原委。於是,他把爸爸沒抄完的部分,連熬幾晚完成它。湊足二百塊交給我,還囑咐我不要告訴爸爸。當我接過那二百塊時的心情,就和接到蒲子塞給我衣服的心情是一樣的。感激激動溢滿心底,世上還是溫暖的。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暗暗的喜歡這位大哥哥。每天一大清早起床,藉著刷牙洗臉的機會,和大哥哥道早安,目送他出門。半年後,大哥哥考上大學,搬進開那兒,才結束我這份純純的初戀。蒲子拍拍我的肩,說:「穿上吧!」「謝謝!」這聲音細小的如蚊子叫一般,不知道她聽到沒有。    是這外套,更是她的誠意。我不再排斥她。相反地,友誼隨著日日相處而大增。初認識她時,實著被她的邋遢勁嚇壞。每天早上,她的棉被總是蜷成一團,分不清頭尾。鞋子也從不放置整齊。她的書在桌上可以找到,椅子上可以找到,床上可以找到,地板上可以找到,甚至連臉盆裏也可以發現。我笑她說:「蒲子啊!你是不是邊洗臉邊看書。」「沒有,昨天晚上看書看累了,就隨手一扔。剛巧扔到臉盆裏,沒關係,盆子裏又沒水。」她一副蠻不在意的神情。當我把她的書收好,被子疊好時,她說:「唉呦!阿美呀!跟你同寢真累,我的書都找不到了。」「書在書櫃裏,整整齊齊的放著呢!」「就是這樣才找不到呀!還要一本一本的找。」「是啊!別看我亂丟,我知道的,桌上是唐詩,椅子上是美術批評史,床下的是千羽鶴。」她居然振振有詞。實在被她說的笑痛肚子。我搥著她說:「蒲子,虧你長得白白淨淨,衣服穿的這麼漂亮。居然這麼不修邊幅,不愛乾淨。」「誰說我不愛乾淨,天天洗澡耶!這和書及被子沒關係。你覺得書放在書櫃裡比較好找,我覺得放在其他地方才好找。我的被子很乾淨呀!被套一個月洗一次,只是沒疊好而已,沒疊好並不損壞它乾淨的本質啊!」她眉毛挑的高高的。說不贏她,我只是一昧地大笑。表面上看。蒲子是粗枝大葉型的。事實上,她心細如絲。五月九號是我的生日。我依舊出去教課,晚上托著疲倦的身軀回到寢室,早已忘記生日這回事。進門,先入眼簾的是一個差著蠟燭的大蛋糕,旁邊的花瓶中插著三朵清新的海芋。「喜歡嗎?生日快樂。」內心的感激,非言與能描摹。蛋糕上寫著:住小畫家阿美生日快樂。一時間,我說不出話來。以往的二十年從沒有慶賀過生日。往後的十年,嬸嬸又怎麼會想到這點呢?蒲子見我這幅模樣。於是,故作輕鬆狀的說:「怎麼樣,我有沒有美感?這三朵海芋百合花插的好不好?」提到海芋百合花,我忍不住笑了。有次,買了二朵海芋回來,希望給狹小的空間帶來幾許清新。我喜歡海芋的白,象徵純潔,更喜歡它單瓣向外蜷曲的樣子。單純中有變化,一如思想純淨的詩人,確有無限的想像力。矛盾嗎?蒲子看著海芋說:「你喜歡百合花呀?」我搖著頭,撇撇嘴,作出萬分無奈:「小姐,蒲子小姐,這叫海芋,不是百合。」「差不多嘛!」「差多了,海芋的白和百合的白不同,百合的白不是純白,你是美術系的,怎麼一點色彩觀都沒有,沒美感。」「樣子很像耶!八成有血親關係,你說它叫海芋,乾脆叫它海芋百合花好了。」這就是海芋百合花的名稱來源。那天晚上,我們一夜沒睡。倆人促膝夜談。和著茶香、花香,談張大千齊白石,談文藝復興時期的,Raffaello Santi Raphal , Tiziano Vecellio Titian 談近代抽象派畫家James Havad , Michael Gallagher。蒲子的畫風和我不同。她的畫給人的感覺是寧靜清淡的,她很少用強烈的對比色。我不同,總喜愛把自己心中的喜怒哀樂,用強烈的色彩表現在畫紙上。我們常討論批評彼此的畫。有空閒時,倆人背著畫架,不論寒風撲面或是烈日當空,到郊外寫生。平日寡言的我和她,開始有談不完的話題,除了她的家庭外。對她的家庭背景,我所知有限。她從來不虞匱乏,這些錢是從何處來的?她母親給她的?沒見她母親出現過。寄給她的?也沒見過她收過任何匯票匯款。縱有千個疑問,我也沒深究。我知道有些事除非當事人願意說,不說還是少問的好。每個人總會有自己的秘密,我相信她絕不是壞女孩。    一年在相互瞭解和友誼遞增中流逝。二個人一起上下課,一起作畫。興致好時,還會上市場,買些處理好的菜,嘻嘻哈哈的用簡陋的廚具,調理出難吃的菜餚。這些次味道雖然不好,我們仍是開開心心的甘之如飴。時而談論某老師的畫,時而調侃對方的畫。她笑我的畫像個調色盤。我反譏她的畫,像初上底色,卻始終沒完成的畫。每逢假日,二人背著畫具,走遍鄉間田野,到風景幽雅的地方去寫生。記得前年暑假,我們去南部玩。次日清晨,天還濛濛亮,蒲子就把我叫醒。「起來了,懶蟲。早上人少,去寫生吧!」那是東港的一處偏僻鄉村,晨霧未散,油綠的田埂上殘留著露水的清新。不知名的鳥兒在稻浪中引吭,是在適宜作畫的好所在。剛架好畫架,訂上畫紙。就有位年輕人走來,大概也是品味寧靜清晨的人。他站在蒲子後面觀看。蒲子一面構圖,一面斜睨那年輕人一眼。那人仍沒有離開的意思。突然,蒲子呼地一下,轉身面對他。「先生,我畫的好不好?」年輕人被她突來的舉動嚇一跳,摸著鼻子自討沒趣地離去。我笑著說:「小姐,給師大美術系的女孩都是母夜叉。你那雙銅鈴眼,多破壞形象。孫二娘八半就長得你這副德性。再說,那蠻俊的,一大早來晨遊也不是個俗人。」我對她擠擠眼,說:「搞不好他對你有意思喔。」「是雅人就不會來破壞別人的雅興。這種煞風景的人,不必對你客氣。」她拍胸口。神氣十足的樣子:「你不吭氣,讓我來嚇死他,敢他人所不敢,畫家風範。」我用筆敲她的頭,說:「得了吧!還沒畫出點成績,就自詡為畫家,還有什麼大頭風範,笑死人。」她厥著嘴,搖晃著腦袋說:「許蒲子,明日畫壇看我。」蒲子就是這樣一個率直天真的可愛女孩。和我熱絡後,她不再避諱在我面前抽煙。曾勸她少抽些。她聳聳肩:「沒辦法,上癮啦!」難以致信的是,她十二歲就學會抽煙。至於為什麼?她的回答都含糊而籠統。    三下,一年一度的美術節又將來臨。這次系上擴大活動項目。除了原有的晚會,又加辦師生美展,展出項目囊括,紙雕、木雕、石雕、金石刻、書法、中西畫等等。一向這類活動我和蒲子都從不參與。因為這次素描課的李老師要我拿二幅新作參展,我不好意思違背老師的意思,故而積極加入籌備行列。同時,鼓勵蒲子參加此次美展。她的答案是:「再看吧!」這表示她沒興趣,了解她的個性也不勉強她。在美術節前夕,大約三月二十二號左右。那天晚上,她很晚還沒回來。鮮有的情形。睡到半夜醒來,蒲子不知何時回來的,她沒睡,正在畫畫。「半夜不睡覺,好興致喔!」起身看她臉色蒼白,眼睛紅腫。「蒲子,怎麼了?」語調中掩不住我的驚疑和不安。第一次見到她如此難看的神色。她眼也沒抬,手依舊忙碌地畫著,彷彿沒聽見我的問題。我祇好躺回床上,閉著眼睛裝睡。八點多鬧鐘大鳴,起身往下舖望去,蒲子睡了。微蹙的眉結告訴我,她睡得並不安穩。下了床,睡眼惺忪地瞄畫板一眼。頓時,有如冷水當頭而下,我睡意全消。這幅畫一反蒲子平日風格。整幅畫以紅、藍二色調出深淺不同的紫色為主。淺紫、絳紫、暗紫加上暗紅、磚紅等顏色,予人刺眼不安的感覺,細看之乍,更令我震驚。因為畫上是張女性的臉,這個女人不是別人就是蒲子。畫中蒲子的臉像面古舊的粉牆,斑斑駁駁。那張斑駁的臉,在紅紫二色烘托下更形恐怖,有如孟克一類畫家的作品,他們在作畫時,已經接近歇斯底里的狀況,用懾人線條色彩相組合,反映內心吶喊及憤怒。看這類畫,讓人有落入夢魘中卻掙扎不出的感覺,這不是常人能夠畫的。蒲子怎麼會畫出這樣的畫呢?畫中人的眼神,貪婪且略帶邪氣。不,這不是蒲子。她醒後,我追問原因,她一味的搖頭,表示沒事。美展那天,我看到蒲子的作品,是那幅自畫像。她將畫名訂為『凋落』。凋落了什麼?什麼凋落?對此事,蒲子一直三緘其口,我也不好再多問,飽受父母雙亡打擊的我瞭解,當他人有難言之隱的時候,最好不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好意的詢問可能換來他人心裏的血。現在想來,那時的自己真是愚昧至極。我應該讓她把話說出來,心中得到些宣洩,或許她不至尋短。可能嗎?不可能,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點九九的否定答案。即使如此,我仍自怨沒有把握住那千分之零點零一的機會。    這段期間,我因為旁聽老子而認識執中。他修的是教育系,以國文為輔系。認識他後,和蒲子相處的時間相對的減少。偶而聊天,也是些不著邊際,不關痛癢的話題。蒲子的臉色日漸蒼白,往日的平靜不知被誰連根拔除。眉頭的鬱結越來越深。我除了擔心外,什麼也不能做。甚至小心翼翼地不提那些事,為的是怕觸痛她不知處的傷口。日子在甜蜜溫馨和憂慮猜測中消逝。簌簌風兼雨,冬天的腳步接近了,美術教室窗口不斷有白煙冒出,濃濃的白煙混著綿密的雨絲,給平淡的師大帶來幾許淒涼的美。外系的同學始終弄不清楚,為什麼天氣一冷,美術教室就會不斷地有煙從窗戶鑽出來。他們不知道這是應人體模特兒之需而生的暖爐。屈指一數和蒲子認識已有七千個日子。以前常和蒲子一起遠望白煙,滔滔地敘述對未來的展望。近來因為執中,很多時候我都忽略這位知心好友。是誰說的?女孩子的友情最不堅穩,會隨愛情降臨而淡化。回到寓所,尚未進門,就聞得房間內激烈的爭吵聲。有訪客?蒲子的客人?這訪客一定是使蒲子黯然憔悴的癥結關鍵。蒲子從不和人爭吵,遇有不能溝通的人,她會輕蔑地說:「講不通。」然後不屑地離去。按捺住自己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惴惴不安地坐在客廳沙發上,仔細聆聽她們的對話。很可惜,蒲子和她的訪客說的是台語,對閩南語我完全不行,不了解她們到底為何爭執。唯一聽懂的一句是『離開』。我卻誤把離開當作去世。房門開了,那為訪客走出來,砰地一響,像和房門生氣似的,她把門重重的關上。我和她面面相對,只一眼,我明白這婦人的身份,她是蒲子的母親,因為蒲子像極了她的母親。她悻悻地走向大門,口中罵著:「么壽嬰仔。」回到房裏,看見蒲子做床沿,頭髮凌亂地披散在臉上。拂開髮絲,但見她淚痕斑斑,嘴角沁著血漬。「怎麼了,蒲子,說話呀,別讓我瞎猜。」她撲在我肩頭,放聲大哭。哭聲淒切,惹得我也差些落淚。哭了好一陣,她才停止。緩緩的躺回床上,語調中充滿倦怠的說:「我很好,沒事,我睡一會就好了。」蒲子本來就很瘦,這陣子她更是面容晦暗,形銷骨毀。臉頰瘦瘦的像被人削去一半。她真是累了,一覺睡到晚上七點多。我買了晚牛肉麵給她吃,她默默的吃著麵,對中午發生的事,隻字不提。看她泯成一直線,強自忍耐的嘴角,閃著淚光的哀怨眼神,我真心痛。    很快地,四下了。最忙的時節,執中畢業考及畢業美展一聯串的事,佔據我大半的時間。我辭去一個家教,以便有更多時間應付這些繁冗的事務。從蒲子母親來訪後,我時時地注意蒲子,難道那時我已有預感,蒲子會遠離我而去。她常常一個人坐著發呆,一句話也不說。她很清閒,一星期上不到三堂課。不過,她臉上卻沒有一絲清閒,一星期上不到三堂課。不過,她臉上卻沒有一絲清閒的悠然神態。我曾警告她說:「蒲子,江老頭點了二次名,小心點,別被當掉,那才好看。」她淡漠的應我:「沒關係,那些事都不重要。」「什麼事不重要,是曠課不重要?還是畢業證書不重要?」我語氣中半帶挑釁味道。很希望她能和我鬥鬥嘴。鬥嘴也好,比她死氣沈沈的樣子要強。停了一會,她突然說:「阿美,你是不是遇到任何問題都能挺住?」「當然啦,雖然有的時候我也灰心,不過,多半都能克服一切困難。這是人生的磨練,沒有人會永遠處在順境中。」她雖是面對我,眼睛卻穿透我,落在不知名的遠方。「假設有一天,我是說假設,有這麼一天,你出了車禍,在身上或臉上留下難看的殘缺,你會怎麼樣?」我很小心的回答她,我知道她絕非憑空發此問。「我沒實際面臨這個情形,我不敢說我一定會怎麼樣,不過,有些人雖遭受這種打擊,卻還是勇敢的活下去。現在有一個陽光基金會,裏面的會員全都是些面部殘缺的人,喔,對了,劉俠好像也是會員之一。他們全都堅強的面對問題,毫不退縮。還有一些殘障者,沒手沒腳,但一樣有出眾的才藝。所以,我想如果我面對這種難關,我必定以他們作借鏡,鼓勵自己。」「你沒有想到,他們越是出眾的才藝,就表示他們越在意自己的殘缺。如果他們對自己的殘缺不在意,他們就不會在他人面前表現出強者的姿態。像忠仁忠義,台大醫院為了打響自己的招牌,把他們分割開,讓他們四肢不全,身心不全的活著,帶著自卑的陰影活在世上,背著沈重的包袱痛苦的走完一生,帶著自卑再走回墳墓,你看著吧,有一天忠仁、忠義會恨死台大的醫生。「不一定,也許他們會坦然的面對自己的殘缺。報上不是說了嗎?他們很快樂的過生日。」「你相信報上寫的,你相信那些四肢健全的記者會了解他們的心理。當然,或許忠仁、忠義會好好過完一生,那是認命的過活,痛苦的過活,生命中沒有陽光,在黑暗中活一輩子。」我用力搖憾蒲子說:「蒲子,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是你的好朋友,你說呀,不要不吭氣。」蒲子的眼神開始有變化,一陣一陣悲哀襲上她眼底。這種悲哀好像振起的大海嘯,把蒲子完全吞沒。別擔心,有一天,我想通了,會告訴你一切的一切。」說罷,她無力地靠在牆邊,眼睛又回復原本的呆滯。她的靈魂彷彿早已離身而逝,但存一副乾枯的軀殼在這。耐心等吧!她會想通的。那時我愚蠢地如是以為。從沒料到。當我知道實情時,她已經飄然遠逝了。    三月二十五日,美術當天,我沒有參加任何活動,希望騰些時間多和蒲子相處。上完僅有的兩堂課,匆匆地回到小窩,蒲子不在。這一、二個月蒲子絕少踏出房門一步,連三餐都是我帶給她吃的。有時,我忙的錯過時間,她索性飯也不吃,在房裏不是睡覺就是發呆。她會上哪去?房裏收拾纖塵不染,棉被整齊的疊置在床頭,這很反常。我注意到案頭的花瓶,瓶中插著三朵鬱金香,紅、黃、紫三色,高低有致地站立著。顏色配的很好。花瓶下有字條,上面寫著:阿美,對不起,跑了三家花店都買不到海芋,祇好買鬱金香送你。曾否告訴你,我最鍾愛的花是鬱金香,一個包含美麗和哀愁的名字,像我的一生。更因為它盛開時,是所有花中最美的花,可是凋謝後,也是所有花凋謝樣子最醜陋的一種。綜合兩個因為,所以我最愛它。蒲子留。奇怪,三月末,已有暑氣的季節,還有鬱金香。該是在名貴花房中買的,價格必定不菲。再把字條看過一次,忽然覺得不對勁,蒲子從來稱海芋為海芋百合花。怎麼現在又叫它海芋呢?不,不會有事的,或許她睡足了,才會出去走走。硬是找來一大堆理由安慰自己,仍無法壓抑住那股強而有力的恐懼感。三朵鬱金香嬌豔的擺著姿態。突然的,我產生一種恐怖的幻覺。這三朵花開始張大花瓣,不停地張大,張大,大的如巨人的嘴。一張張血盆大口向我逼進,它們要吞噬我。不要,不要,求求你停止,停止。    七天過去,蒲子仍是音訊渺無。窒息、驚懼、戰慄像一根根鋼鍊,細密連接,緊緊遏住我的喉頭。左眼皮跳個不止,一如大禍將臨。當我和執中談到此事,他說:「如果她不愛惜自己,就是對不起父母,這種人不必管她。」為執中這些話,我狠狠地和他大吵一架。蒲子,你在哪裏?花謝了,現在我才注意到鬱金香早就謝了。如蒲子所以言,鬱金香謝狀難看。本來直挺挺的花莖,而今無力地垂著腰,像被斧頭硬生生攔腰砍了一刀,成倒成V字型。別的花凋謝後,莖幹依舊有力,它們在告訴我:我還能再度綻放美麗的花朵。鬱金香則否,垂著身軀,開過一次花,似乎耗盡它們全部心力,不能再開展花瓣了,不再有美麗了。我內心在哭泣,為美麗的鬱金香悲傷,為不再有美麗的鬱金香哀切。蒲子,你到底在哪?第八天,接到一封信,是蒲子寫來的,信上這麼說。 好友:    替我擔心嗎?很抱歉。這些日子一個人走遍台北大街小巷。想了很多事,漸漸的有勇氣面對自己以往的種種。記得曾和你談到各人的人生觀。你認為人生像張空白的成績單。在這一生中我們曾面對許多挑戰和挫敗。端看各人如何應付迎面而來的問題,打下自己的成績。而我說,我追求一切完美的事物,歡樂的美,淒涼的美,當一切美好化成灰燼時,就是我走向墳墓的一刻。你當時聽我如此說,罵我一句:「胡說,你還那麼年輕,說什麼死。」阿美,生活背景的差異,塑造不同的你我。從小,你遇到無數苦難,你很堅強,勇敢面對一切,你活的很驕傲。我不同,活在自卑陰影下,用冷漠的面具來掩飾自己。多痛苦。    我父親是個日本人,來台灣觀光時,結識我母親。小時候,父親無法常陪在我身畔,但是,我生日的那個月,他一定會排除萬難來台灣伴我渡過生活日。父親很和藹,對我總是笑瞇瞇的,不像母親常常寒著一張臉,嫌我托累她。從小,我便和外婆一起生活,媽媽偶而來探望我。老實講,對母親,我沒有什麼深厚的感情。因為她來看我的時候,不像父親會摸摸我的頭,親親我的臉,問我學校成績如何?過的快樂嗎?她只是塞些錢給我,然後說句:「討債!」為了討好媽媽,我努力取得好成績,希望她能讚美我幾句。當我拿著自以為得意的成績單給她看時,她說:「女孩讀那麼好有什麼用,終究是賠錢貨。」我不明白媽媽為什麼不喜歡我,不過,沒關係,我有爸爸,爸爸疼我就夠了。所以,父親成為我生活重心。這世上,我祇愛爸爸,相信他也只愛我一個人。    每年的生日,都是我最快樂的時候。我會請鄰座同學到家裏來,然後把爸爸送我的生日禮物,或是娃娃或是大狗熊,向她們展示。同學也會抱以羨慕的眼光,說:「這洋娃娃真漂亮,你爸爸買給你的嗎?好棒喔!」我享受父親的愛。那時,我天天期盼生日的到來。日子就在想念和等待中渡過。這段美麗的日子中,我從不曉得世上還有一個陌生的名詞—私生女。    十歲那年,外婆去世。媽媽和爸談判,說爸爸既然當初堅持要她生下我,就該負起養育的責任。爸爸答應帶我回日本。這個消息,使我雀躍不已。我到學校告訴鄰座的同學,並且把心愛的娃娃、狗熊分送給她們作紀念。這些洋娃娃身上有著我對父親的思念,現在,我要去日本,將和父親朝夕相處。不必再看著娃娃想念爸爸了。多美好。當初天真的以為,未來將是光明燦爛的。每憶及此,心中便一陣絞痛。我是太魯鈍,不知愁為何物。到了日本,一切美夢,被一個日本女人及二個男孩踩的粉碎。    那個日本女人才是爸爸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有二個男孩,一個大我四歲,一個大我二歲。爸爸因事業之故,在東京家中停留的日子不多,一個月總有大半時間在新野的工廠。我的苦日子終於降臨。那個日本女人常用她犀利兇狠的眼神,不時地往我臉下身上巡迴打轉。看的我的心發麻,每天心虛的躲躲藏藏,如同自己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一般。那個大男孩糾合他的同學,在我放學途中等我。幾個人圍著我,罵我。那些難聽的粗俗字眼,至今尤深刻在心。那個小男孩更過分。他穿著木屐踢我的膝蓋,踩我的腳。他真夠狠,對我毫不留情。唉!再怎麼描述,也難形容,也難形容我在日本的生活。爸爸回來時,我想盡各種理由,解釋自己身上的瘀痕。那個日本女人會適時加上一句:「她太頑皮,我也沒辦法。」看見她陰森的目光,我會怯怯的向她道歉。我怕爸爸知道他們欺負我,而送我回台灣。連苦水都無處可吐,有血有淚祇得往肚子裏吞。委曲求全的過了一年多,身上沒有一處不是紅腫、青紫。我非常疲倦,也深知這兒容不下我。向爸爸提出回台灣的要求,他答應了。他託人在台北替我租了間房子。每個月按時匯款到銀行,以供我生活所需。臨行的前一晚,我拉著爸爸,不准他睡覺。說是要替他畫張相,以作紀念。爸爸看我完成的畫,眼中閃著淚光,說:「彩惠,你很有畫畫的天份(其實我畫的並不好。)過幾年,等你高中畢業,來日本唸美術系。爸爸對不起你。」我注意到爸爸的白頭髮,那時爸爸僅四十來歲,頭髮卻白了大半。我想爸爸對我日常生活狀況是明瞭的,他希望我大些,能不再被人欺負的時候,再回日本。默契在父親和我眼中交流。很奇怪,原來遲鈍、粗心的我,變的成熟而善感。這其間的蛻變代價太大了。於是,我開始學畫,把對父親的愛完全轉移到繪畫上。我自知,對繪畫的天份不高,遠不及你。祇是執著對父親的愛而不停地畫著。    回到台灣,換掉蒲池彩惠的名字,不是我不喜歡它。而是自覺太卑微,不夠資格。回復母姓許,心想不能姓爸爸的姓,名字總得和爸爸沾點關係。並且覺得自己很像蒲公英的種子,不知何處可以棲身。所以取名蒲子。    帶著滿身的傷和滿心的血回到台灣,媽媽不問原委,反而罵我懦弱、不中用。我開始封閉自己,每天在房裏抽著煙,像縮頭烏龜一樣,不敢面對外面的世界。一年前,爸爸的肝臟漸漸地委縮。媽媽逼我,要我去日本看爸爸。我知道她的用意,她想分爸爸的財產。她認為她替爸爸生個女兒,當然有權和他們分杯羹。作夢!當初在日本,連吃碗飯都如吞金般難下嚥。現在,想分財產,談何容易。再說,爸爸的生命也不是錢能換的回的,有錢又有何用?去日本,在爸爸病床邊爭財產,讓爸爸看著自己兒子和女兒為了錢互相辱罵,爸爸能瞑目嗎?    日前,得知父親以棄我遠去,整個生活驟失重心。走了七天,想了七天。想想自己一生有美麗有哀愁,一切的喜怒哀樂,天神在短短的十一年中全給了我,此生足矣!    很高興在此生中得你這位知己,自己是死而無憾。不必為我的死太過悲傷,我生命中的美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結束。死對我而言,又是另一個美麗的開始。永別了,我的朋友。                             摯友蒲子敬上    看完信,寒意由腳底爬上心頭,整顆心像浸在酷冬的寒潭中,連痙攣的能力都失去了。十張信紙化成一灘鮮紅的血,蒲子心上的血。不,蒲子,你不可以死啊!信封上沒有發信人地址。平時怨台灣太小,如今發覺連台北市都大的可怕。這麼廣闊的土地上,蒲子會在哪一個點上呢?時間緩緩地消逝。熬過驚恐的六天,熬過令人發狂的一百四十四個小時,八千六百四十分鐘,每一分鐘都是把鋒利的劍,每一支劍都準確的插在我胸口。四月八日清晨,蒲子的屍體被找到了,是在民生東路的一家賓館。自殺時間大約在前一天晚上十一點左右。蒲子是割腕自盡的,傷口很深,大動脈幾乎被割斷了。可見她求死之心有多堅決。床上血跡斑斑,在她右手邊有兩個用血寫的的字,是「火花」二字。包括我在內,誰也不明白此二字的意義。    「唉!」從回憶中走出來。我吐了口氣,心卻沈重依舊,似有千斤重擔壓著。這一個月,我聽到很多謠言。他們說我和蒲子的關係不尋常,又說蒲子的死是因為執中的介入。執中大概受不了這種壓力,提出和我分手的要求。分就分吧,我沒有半絲難過。這些事全不要緊,可恨的是,不知道誰探聽出蒲子的身世,在學校中大肆渲染,說的不堪入耳。為了這些無稽的猜測,我氣的全身發抖。你們說我什麼都無所謂,為什麼蒲子死了,你們還要侮辱她?如果我有能力,我會殺光這些造謠生事的無聊份子。而今,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靜靜的坐在這抽煙。外面有人敲門,我懶得應,絕不是找我的。有人去開門,「凌熙美,外找。」找我?會是誰?門外是位陌生的女孩,手中拿著一個包裝好的方型盒子。「請問你是凌熙美小姐嗎?」她認識我?「是啊!找我有事?」「我是學校美術社的工讀生。」學校美術社,那是位於中山北路的一家美術社,別小看它破落的外表,它們素以美術用具昂貴著名。我不曾和它們打過交道。女孩遞過手上的盒子:「祝你生日快樂。」生日?喔!對了,今天是五月九號。唉!前年和去年都是蒲子幫我過的。即使是在她心情最惡劣之際,也從不遺忘此事。如今景雖在,人已渺。接過盒子,疑惑自心底而生。誰送的?執中?不可能。他現在對我是唯恐避之不及,老遠的瞧見我就會走開。其實,誰對我不是用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誰要你交給我的?」 「上個月有位小姐來店裏,要我們裱這幅畫。她告訴我今天把畫送過來給你,還要我向你賀生日快樂。」停了一會,她接著又說:「這位小姐真怪,幹嘛不自己交給你呢?她給了我三百塊,要不我才懶得來這,金山街我又不熟……」下面的話我沒聽清楚,因為腦中思想頓時一片空白。匆忙地道謝,回到房裏。忙不迭的的拆開包裝。如女孩說的,是一幅畫。是一幅抽象畫,以黃、紅二色為主色,間以紫色作點綴。圖案向是用力甩上去的,但是,每個湛開的點都恰得其處,如刻意安排的。這圖案彷彿一簇簇火花,大朵的火花,小朵的火花,紅色的火花,黃色的火花,紫色的火花。『火花』,靈光一閃,憶起蒲子信尾一句話:「一個美麗的開始。」記得她和我談過她最崇拜的作家,一位是川端康成,一位是三島由紀夫。我對他們並不了解,依稀記得他們誰曾說:「死亡是美麗繃跳的火花。」是的,蒲子是一朵火花,美好而短暫。畫上屬名是『蒲池彩惠』。蒲池彩惠,蒲子。對著這張畫,忘記曾在父親墓前許下的承諾。無論遇到任何事,我都會咬緊牙關渡過,絕不流淚。淚水如崩潰的堤防口,一股股湧出眼眶,止不住,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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