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陳雪瓶〈銅鏡〉
  • 最後修訂日期:
想起母親的時候,總會且起那面銅鏡。    在老家,那面鏡子就擺在母親屋裡的妝台上,深紅的木刻雕著龍鳳呈祥,背面是蟲鳥花卉,栩栩如生,正中嵌著一塊晶亮晶亮的銅鏡,它是外婆的菱花寶鏡,也是母親的陪嫁物。    母親是傳統的女子,生就一張毫無瑕疵的蛋臉,五官紐墩秀阻,身材修長而高姚。十八歲歸于陳家與父親完婚,鄉里間人人讚美為金黃玉女。時隔近半個世紀,每當我回老家,族裡的長輩們,仍會對我提起母現的美麗與善良。就連父親也曾遺憾的對我說;你要是有你母親一半遺傳,那該有多好啊!?是啊!要是我能像媽媽,那該多好?!我也經常審視著母親的遺像這麼想。可是我知道,我永遠不可能和母親一樣。    母親有一頭烏亮的長髮。晴天的時候,我常常生在門前石階上,看母親在廂房門外的空地上洗浴長髮,然後就著陽光擦乾,細細的梳晒。光線從梳開的髮間穿過,織成一片片金色的細網。風吹過,髮絲輕輕的揚起,波光蕩漾恍如夢幻。我亦幻想著等我長大,我也能擁有那一頭美麗的長髮。    清晨,母親總在天未亮之前起來,端坐在鏡前,我則賴在床沿看她梳理長髮,她專注的梳著,輕輕刷一下,便仿若一個心情般莊重。先梳亮攏齊,再高高的盤一個髻,在髻上斜斜的插上一支銀簪,那銀簪是父親從北地寄回鄉的禮物。那時我尚年幼,不能了解人間情意,原來識這般醇厚溫柔。    母親在梳理潔淨後,才幫我梳洗。我一直不喜歡那面銅鏡,老嫌之不夠明亮,為什麼不用普通的玻璃鏡呢?母親總是對著銅鏡溫婉的微笑,什麼也不答,手法細膩的用紅絲帶為我繫好沖天辮。我顧盼鏡中,搖搖頭,紅絲帶亦輕輕揚起,心裡十分得意,急著想到眾友伴間炫耀一番。    等一切好打扮妥當,母親拔開門栓,捧起盥洗架上的木盆,將水盈盈潑向曙色朦朧中的天井外。此時我會溜到院中爬上樹,摘下一朵玉蘭,插在正在升火的母親鬢邊,母親回頭對我微笑,清麗的臉映著柴火的紅花、明豔豔的直映在我童年的心上。    母親看起來像個柔弱靜美的深閨女子,刺繡、縫衣、製鞋樣樣皆能,而莊稼農事更是不讓鬚眉,由於父親長年在外,母親儼然是一家之長,鄉里間有任何糾紛與困難,大至農田缺水、小至婆媳不和,都會找母捐出面幫忙調解。然而無論你在何時遇到她,她總是潔淨的一絲不亂,步伐疾緩有致。母親一向不喜人家邋遢不乾淨,認為那是對人的一種失禮。偏偏我生性好動,每次外出玩耍,總是弄得全身骯髒狼狽不堪才回家,當然免不了挨一頓鞭子。當時年幼,不解母親苦心,雖然定定的站著受罰,但望向母親的眼光卻是充滿恨意,再加上平常聽多了小孩子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說法,若真被打疼了到傷心處,我會哭著喊:「爸爸如果在家,也不曾這樣打我。我不是你生的對不對?!要不然你為什麼要打我?」母親先是一愣,然後平靜的說:「就是因為爸爸不在,我們才更要注意生活起居態度與應對進退的禮節。我打你,也是為你好,將來……」說著說著母親背過身垂淚,而那些話,我是不會聽也不會理會的。    深秋收割之後,母親帶著我到田裡拾稻穗。要到我們田裡,必須赤腳涉過一條二十公尺的小溪,溪水僅及大人的大腿部深,但卻已經沒到我的胸前,母親淡淡的對我說:「雙腳踏穩,抬起左腳,跨出一步,慢慢的,等站穩了,才可以再走下一步,你若不站穩,溪水就會把你沖走。」我站在溪裡,害怕得不敢動彈,期望著母親她會抱我過去。但她只拉起我的手「走呀!你老不走,等體力消耗完了,也會被水沖走的。懂嗎!?不能停,自己穩穩的向前走去,我們要去的稻田不就在前面嗎?你若不往前走,永遠不會抵達目的。」在前後失據的恐懼下,我移開腳步往前走,忍不住哭。我不懂為什麼母親會如此殘忍小的心亮又如何能知道母親已罹患絕症,正一步步邁向生命的終站。    每年冬天,鄉裏總有酬神廟會,並聚集了許多乞討的人。這時母親都會製做各種糕點食品,差我到廟旁將乞食的人帶回家。母親讓他們在家中飽餐一頓後,又在他們的乞食袋中裝滿了食物。我在一旁看得著急,深恐,母親把食物都分給他們,那我豈不要挨餓。母親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等他們都走了,母親才告誡我,那乞人的小孩比我還小,又瘦又餓,吃飽了這頓,還不知下一餐在那裡,我們把自己的福份讓一些給別人分享,不也是一種快樂?她希望我能培養豁達大臣的胸懷。    那夜,母親將髮髻放下,長髮如黑緞直瀉而下,她高舉髮刷,一下接一下的梳著,在暈黃的燈光裡,閃著瑩瑩的光輝,找深深的凝視母親姣好的臉龐,第一次期望自己能像母親一樣。    母親的病是愈來愈嚴重了。我與她日日坐息在一起,卻絲毫也沒察覺,她一樣天天早起,在銅鏡前為我梳理雜亂的頭髮,卻把自己的青絲剪去,因為她再子沒有餘力去梳洗它們,最後母親把銅鏡也封上,不再使甩了。    母親走時,我已九歲,稍懂喪親之痛。及長,拿下銅鏡封口,整塊鏡面已佈滿銅銹,我甩銅油仔細擦過,亦難恢復昔日舊觀了。我想母親幼年失怙失孤,鋼鏡如何照著她孤苦的一生,而能潔淨自持,無怨無尤?    昔唐太宗以魏徵為鏡,可以知得失。母親即是我的明鏡,可以正衣冠,明得失,母親仙逝,失去此鏡,讓我惶惶無依,但當我掀起銅鏡封蓋時,依舊照我往事歷歷,彷彿又看到母親端凝而坐,對鏡梳理雲鬢那份對入世的恭敬情懷,而母親清淨無塵的一生,亦如銅鏡的平滑與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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