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林薰香〈最後的晚餐〉
  • 最後修訂日期:
老人打開鐵門,探探盤旋又盤旋老的樓梯。關上門。    阿雄又沒回來了,自從來到台北也不知道伊在忙些什麼,一天到晚也見不到人影。    當初我真的不願意上台北來,要不是老伴……唉!人老就不中用了,才跌了一跤就喚不回來了。說走就走,那一臉盆的衣服還只幫我洗到一半。人呀!老了就沒有用了,兒子不管你,女兒更是潑出去的水了。    老人望了望那組皮製沙發,彎下背去。拱起的背,如一堆久葬的攻。    玉美也真是的,出門前從不會把厝內整理一下,到處攏是囡囝的玩具。連阿雄穿過的襪子都擺在茶几上。唉!說什麼到台北享清福,還不是幫伊們做牛做馬。玉美老是說伊忙,要上班,飯也不做了。老伴啊!你要是知道你媳婦不煮飯給我吃,看你捨不捨得走哦。有時候我說伊一句,伊就頂我十幾句。阿娥仔,你想這哪像當人家媳婦的。當年我阿母罵你,旁邊站的誰敢大聽喘一下?唉!時代不同囉!日頭攏嘛顛倒走了。    老人坐下.整個人深深地陷入沙發。    當初就不應該把老厝賣掉,遲有那頭老牛。說到那頭牛我就心疼。伊剛剛生下來,我就把伊買過來,算算,也幫我做一、二十年的工了。最近幾年,為了給阿雄和阿滿唸大學,田攏賣了,只好靠這頭牛去做人家的散工。畜生雖然是畜生,可是比人遠更有感倩。拖磨十幾年,再累也做,而且還不曾發過牛脾氣。那天,賣給牛肉勝仔,伊也知道哭,兩隻牛目哭得紅漆漆……其實我也不想把伊賣給肉勝仔,只是阿雄說,這麼老的牛誰要買?不賣?綁在老厝也是餓死。唉!可憐哦! 阿雄和玉美今瞑可能又不回來了。冰箱的剩飯剩菜中午被我吃完了。伊們買的電子鍋我也不會煮.今瞑只好再餓一暝……唉!阿娥,你想得到嗎?以前我一個人像牛似的,一餐至少也要三碗公的飯。從田裡回來,你要是還沒煮好,你不被我罵死才怪。現在……唉!以前做男人的誰會踏入灶腳?我根本連洗米攏嘛不會,現在倒得自己煮給自己吃了。我真搞不懂,兒子娶媳掃過來幹嘛的?    老人緩緩地走向落地窗,向上仰望剩餘的一線天空,眼中浮起一層薄暮。    日頭可能要落山了。阿坤伊們棋也差不多走完要回去吃飯了。住在台北,一幢蓋比一幢高,看也看不出是早是晚。想想,自己一個人住在庄下也沒什麼關係,反正也是自己煮自己吃,何必跑來台北?在台北,有兒子像沒有一樣;在庄下,至少還有那些走棋喝老人茶的伴。現在誰要陪你走棋?兒子沒空,媳婦也要賺錢,兩個孫子一天到晚補東補西;結果回到家就看電視,玩什麼「電動玩具」,說補習多認真我才不相信。伊們老爸當初還不是什麼補習攏無參加,照樣讀到大學畢業。現在的囡囝,就是太享受了,享受到連「福」字攏不認識。    老人離開落地窗.在鬆軟的地毯上走了一圈,望望牆上的壁紙和鐘。回到原處。樓下,川息不止的燈河湧動著。    暗暝摸了,應該是七八點的時候了;伊們哪還沒回來?住這麼高,從上頭看下去,頭攏昏了;路上的車又那麼多,東西南北分也分不清楚。結果ㄋㄟ!每次都唸我省那些有的沒有的,不到外頭吃飯;玉美又說什麼,我是故意和伊做對,好讓阿雄罵伊。阿娥,現在的人哦,攏把別人當做黑心肝,還以為自己的心肝多紅。    窗簾唰一聲拉上,死寂關住了老人。同到沙發裏,老人胡亂按著遙控器上的數字。忽大忽小的聲音傳來。突然,死寂再度統治了一切。    電視現在不知在演什麼?按也按不出來。剛才為了整理厝內,也忘了看歌仔戲。歌仔戲哪做完,我就真的沒伴了。伊們那台高級音響我也不會用,無聽吳樂天講古至少也會忘記肚子的餓。前幾日叫阿雄買隻狗給我養,伊就捨不得花這筆錢。說什麼厝頭邊的人會抗議。抗議什麼?全全攏是理由啦!當初為了給伊買新簿子寫字,我和伊娘就做一日工兼配一餐白滾水,省錢下來給伊買簿子買鉛筆。現在伊有錢了,連捉隻土狗和我做伴也不願意。    阿坤伊們攏欣羨。說我好命。兒子女兒攏爬高,吃好頭路。啥知道?兒子是兒子,老子是老子,伊也無感覺伊欠你什麼。    老人到房裏捧出棋盤,又在沙發坐下。電視上有個女人在哭。    走棋,走棋,自己走自己贏。阿娥仔。不是我愛唸你,那麼不小心?你現在還在就好了,至少也有人陪我開講,晚上還可以陪我散步去找阿坤找阿枝伊們開講喝茶。結果ㄋㄟ?現在我一個人住在台北,替你兒子顧厝。一天到晚。兒子也不睬我,媳婦也嫌我,連孫子都當我做俗物,背後喊我什麼「庄下公」啊!不知道阿雄是怎樣教囡囝的?以前看伊們回去庄下過年過節,好像還很乖,玉美也不像現在這樣大聲小氣。啥知道,一生活下去就不一樣了。    阿坤那天叫伊兒子打電話給我,說我沒意思。到台北這麼久也不打通電話給伊。其實我哪敢打電話給伊們,伊們攏認為我好命,我如果說給伊們聽"伊們一定以為我在編故事。要不是舊厝已經賣掉了。我實在想包袱捲捲就搬回去庄下住。唉!說是在說,為了咱們兒子的面子。我還是會忍下來。畢竟,伊是咱們生養長大的。    門打開了,唏哩嘩啦的鑰匙串在白嫩的脖子上晃著。   「孫仔你回來了?吃飽了沒?」   「吃飽了。」    小孩急急地走回房裏,砰一聲關上門。    唉!也不會叫一聲或是問一聲,書包背著就往房裏跑。伊可能在恨我。聽說以前伊自己住一間,為了我只好讓出來,和伊妹妹睡一間。伊同學笑伊和女生「同居」。現在的囡囝真可怕,才讀小學三年級就知道什麼叫「同居」。    「阿偉仔,現在幾點了?」    「自己不會看時鐘ㄋㄧ。」    小孩盯著電視遊樂器上的大猩猩。    「阿公沒讀過書,瞎牛一條,當然看無,不然問你要做什麼?」    「八點了啦!」    「‥你阿爸怎麼還沒回來?」    有隻大猩猩來不及過橋,掉到河裏。    「我哪知道?」    「阿偉仔,電子鍋怎麼用啊?阿公還未吃飯……」    又有隻大猩猩掉到河裏,小孩整張臉氣得扭曲變形,嘴巴翹得老高。    「哎呀!我哪知道啦!煩哪!」    唉!又在玩什麼「電動玩具」了,玩得兩眼變四眼還在玩。阿雄也不管一下,囡囝要什麼就買給伊們。這麼小就戴眼鏡,以後不就變成瞎子了。    老人又回到客廳,沙發陷得更深。電視螢幕從剛才一直有個女人在哭。    八點多了,阿雄是去哪裏了?我已經餓得半點氣力都沒了。好想睡。阿娥仔,我忘了問你,那道燉黑肉雞是怎樣做的?每次玉美燉雞,伊就用什麼「電子爐」去熬,還加什麼檸檬汁,酸就酸死了,哪有什麼好吃?而且雞也不熬爛,我這些假牙哪咬得動?    門又開了,一層層厚重的鑰匙聲傳來。 好像伊們都回來了。玉美怎麼又化粧化得那麼厚?假如給阿枝伊們看到,不在背後偷笑才怪。當初叫阿雄娶個庄下女孩子,伊就嫌俗;幫伊做媒,伊卻又說咱們古板、跟不上時代。好了,什麼自由「戀」愛?「亂」得三更半暝都被伊們「亂」醒了。砰砰碰碰,吵不夠還用打的。這副模樣,哪能在囡囝面前做好榜樣?    有人推了推老人。    「阿爸,你哪又在客廳睡?難怪玉美愛唸你。」    「哦?……阿雄,玉美一起回來無?叫伊趕緊洗米煮飯……我已經餓得都沒氣力了……」    「阿爸,你哪又沒吃飯?」    阿雄忙忙著鬆領帶。平平淡淡的聲音。    「已經…沒剩飯了……」    「我載你出去吃。」    阿雄又將領帶繫上。站到落地窗前梳了梳頭髮。    「‧ㄅㄚㄅㄚˊ,我也要去。」    小女孩提著山葉鋼琴的袋子,探頭出來。    「爸爸,我們去麥當勞!」    小男孩一手拿著眼鏡,一手揉眼睛。    「好啦!只知道吃,也不會幫阿公拿衣服和襪子。」    老人伸出手來,乾癟的。    「免了啦……又不是要去餐廳,帶我去附近麵攤吃一吃就行了。」    阿雄梳好頭,走到電視機前關掉女人的哭聲。    「阿爸,你一世人又沒去吃過美國東西,今暝反正囡囝也想去,就去吃一次嘛!」     「對嘛!阿公。」    唉!到底是我沒吃飯,還是伊兒子女兒沒吃?算了,兒子養大就是別人的老爸,別人的丈夫了。    老人走到門口,想到什麼似地回過頭來。    「疑?玉美人ㄋㄟ?」    「阿爸免睬伊。伊在洗浴啦。反正伊攏嘛在外頭吃飽才回來。」    其實我是在奇怪,為什麼一叫伊煮飯.伊就跑得不見人影。    老人坐在前座,雙目緊閉。小孩在後座大聲嬉鬧。    全身無力。要不是囡囝愛去,何必去什麼「老」不「老」的?阿雄開車像在開飛機,台北車多,也不小心點,上下班說有多危險就有多危險。這麼大的人.還叫人替伊在家操心。開這麼快,要不是我少年時身體好,心臟有夠,坐在車上看伊這樣閃過來撞過去,心臟早就停了。    其實。阿娥仔,咱們兒子已經很好了。人是人才。又是庄內惟一大學畢業的,當初更沒想到伊會住這麼好的樓房.又開轎車;伊今天這番成就咱們已經對得起祖先了。只是‥‥只是.伊好像越來越不像咱們兒子,不像小時候那個乖乖靜靜的阿雄。娥仔,你還記得嗎?阿雄讀小學時都撿我的舊衣服,不然就是伊阿叔的。補過來改過去,伊也未曾嫌過,照常穿去領獎。現在哦!那幾天我聽伊和玉美半暝在相罵.玉美罵伊浪費.買一件絲的襯衫花了伍陸仟塊。驚死人!伍陸仟塊,咱們要做幾禮拜的工才賺有那麼多?    什麼「老」不「老」的到了,阿雄停車哪停了老半天還不來?看孫仔伊們那麼高興.我心裡也真正高與。只是,阿娥仔,我的腳手哪好像軟膏膏……。    「阿公,你怎麼坐在地上?難看死了,人家會笑你的。」 小孩望著玻璃門內找位子。一臉鄙夷。 怕人笑?就不怕阿公會昏昏死死去。也不問我哪裡不舒服。阿娥,現在的囡囝不比從前,一點也不會體諒大人。    「阿爸,你怎麼不先去裏面坐?來,你們先去坐,我去買吃的東西。」 潔亮的玻璃門打開。一股強烈的冷氣襲來,老人猛然地打了個顫。    「‧ㄅㄚㄅㄚˊ,我要麥香雞。」    「我要漢堡。」    「阿爸,你ㄋㄟ?」    「都好啦!快點就好了。」    老人又仰著頭靠在椅子上睡著了。    奇怪,阿娥仔,我哪越來越想睡?全身軀軟膏膏。你站在頭前幹嘛,一起過來坐啊?    「阿爸你在說啥?」    老人緩緩地睜開眼睛。    「嚇?哦,沒啥啦……」    「吃的在這兒,你要喝熱的還是冷的?」    「哪有人吃飯配冷的?」    老人又閉上眼睛。    我真想要生氣罵伊,只是已經毫無氣力了。    「阿爸,玉米湯來了。」    「這怎麼吃?……也沒湯匙?」    「有吸管啦!」    全全攏是這些奇奇柱怪的……    阿孫伊們吃得真高興、真可愛。可是我…除了蕃薯塊,剩下的攏嘛咬不下。    阿雄擦掉嘴邊的油漬,啜了一口咖啡。    「對啦!阿爸,明天是爸爸節,我和阿滿說好了,要去餐廳請你吃日本料理,阿滿說明天伊……」 老人沒聽完,眼睛又閉上了。    什麼「爸爸節」?養兒子又不是養一日而已,孝敬老爸何必在這一天才孝敬?阿娥,咱們是不是前世曾經做了什麼壞榜樣給伊們看到?咱們對阿爸阿母又不曾有過絲毫的忤逆;伊們是目珠透穿,沒有看過咱們是怎樣孝敬老大人ㄋㄧ?    阿娥,過來坐啦!我好累,全身軀都沒氣力,你幫我腰骨頭看一看,是不是又腫起來了?上次半暝痛得要死,叫阿雄和玉美也叫不起來,一暝就痛到透早。阿雄隔日說要帶我去大病院看醫生,到現在連個影子攏無。    唉!其實我早就知道,只是無想要講而已。說什麼一天到晚生意無閒,還不是和朋友出去打麻將、喝酒。上一回玉美輸丁三四萬,阿椎罵伊,兩人就又鬧起來。玉美倒過頭來罵阿雄,說阿雄差不多每晚都輸,加起來還不只三四萬塊;阿雄說伊是男人,話還未說完,玉美頂回去,說什麼錢伊自己賺的,輸也洩輸到河雄的……唉!阿娥,看伊們現在這樣子,我心裡也難過。我甘願一世人人艱苦過日子|艱苦賺,艱苦吃,兒子女兒管教好,厝裏面整理好……哈哈,對啦!就像咱們家那樣。咱們一世也無鬧過,有的話,也是我吵你聽,我胡亂罵罵,你隨便聽聽就算了。    「阿爸,阿爸,你的雞腿哪不吃一口?」    老人又睜開眼睛。    「哎……我哪咬得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牙齒攏嘛假的。」    「阿公我幫你吃。」    「沒規矩!」    「拿去,拿去,阿公吃不下了。」    偉偉吃得真高興?現在的囡囝真好命,白米飯還無人要吃,專吃這些有的沒有的。    阿娥仔,你要去哪裡?我唸你孫仔一句,你就不高興了嗎?不要走啦!你哪走,啥要聽我唸東唸西?阿雄和阿孫吃得太高興。一時沒看到你,你就別生氣。別走啦!    「阿雄,我去追你老母……」    微弱的聲音猶加一線游絲,誰也未曾聽到。小孩搶著老人盤裡的雞腿。人群,潮進潮出。亮麗的燈光下,浮現一張張幸福與滿足的笑。    「阿爸,你明天晚上不要忘記.早早就要準備好,我和阿滿約好時間了。爸爸節嘛!全家一起去吃一次貴族餐廳。阿爸你在聽嗎?六點在……偉偉,你怎麼可以搶妹妹的麥香雞!阿爸,要記得,六點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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