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廖惠玲〈多愁善感的冬〉
• 最後修訂日期：

這場戰爭已經持續整整一個月了。 　　 打我有記憶起，我還下曾見過爸媽吵過一次架，直到我撞進了這場噩夢裡。 這真的是一場噩夢，不是嗎?兩個受過高等教育，經歷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而結合，在社會上都佔有一席重要之地的大人，為了個真真實實存在著的四歲小女孩的突然出現，而吵得天翻地覆，而反臉無情。 這……這算什麼嘛！ 1 　　 當父現憤怒的語音高喊出我的名字時，我知道他們爭戰的目標轉到我這棲於沙發上觀戰的無辜者身上來了。 　　 這算什麼嘛！我是高三生耶！我是今年七月就要登臨戰場、與十萬大敵廝殺拼鬥的戰士耶！好嘛，就算你們不肯幫我厲兵秣馬，也別在我背上刺上一刀啊！ 真搞不懂這些大人在想些什麼。 　　 不當別人炮轟的活靶子之最佳方法是…立刻離開烽火連天的前線——這是我那死黨藍昭文的哲學。想到這裡，我立刻即站起身，返回臥房。房外的戰火被冷冷的牆停住了，雖然那隆隆的砲聲仍是清晰得駭人。 　　 真想永遠脫離這場荒謬的鬧劇！ 　　 我為了自己加上一件厚大衣，一條針織圍巾和一雙手套，從抽屜中翻到了張千元大鈔，幾張綠色的紙幣和些許可以打電話的銅板，又在藍夾克的口袋中找出一張車票——有股離家出走的衝動。 　　 阿昭會笑話我的衝動嗎？如果他拍拍我的頭，嘉許我的作為或者會更像是藍昭文的作風。不禁為自己的傻想發笑。 　　 看著那兩個向來文質彬彬、舉手投足之間盡是禮教的大人正劍拔弩張地對峙著，我不由懷疑起婚姻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關係。 　　 信步走向玄關，抓起兩隻耐吉往腳下套。 　　 「阿達，你上哪去？」終於有人想起這個暫時隱了形的兒子。 　　 上哪去有什麼差別嗎？只要遠離戰場，地獄也能成為天堂啊！ 　　 「什麼時候回來？」不會是『了解』我的父親，問話就是不同。 　　 「等你們決定好誰不要我的時後吧！」未待他們做任何反應之前，厚厚的雕花木門便在我身後砰然關閤。任憑兩伊戰爭再猛烈，他可也影響不了月球的運轉吧！ 　　 迎面吹來的風，叫人冷得發疼。 　　 寒流真的來了！ 我一向厭惡冬天，因為他常常使我神經質。阿昭笑稱這是「季節性的歇斯底里症」。 　　 街道上稀稀落落的行人與霸行於馬路上的寒風陣陣成了絕大的對比。商店的五彩燈光再亮麗，也抵不過家裡的一盞檯燈；空調器送出來的暖氣再溫熱，也抵不過一家團圓時所現出的祥和。 　　 若非得已，我絕不會放著四面擋風遮雨的牆不用，逃到大街上承受嚴冬的「考驗」。 　　 上哪去？哪裡才有四面能擋風遮雨，迎接我的牆，在這寒風肆虐的冬夜裡？ 　　 想起國小教我彈琴的鋼琴老師，是好些日子沒見過他了。也許他能提供我目前所需要的——四面牆，一杯熱咖啡，一點點溫暖…… 　　 「很高興你在家裡了！」笑了笑，卻感覺的出那個笑很虛、很弱。 　　 沒說什麼地，他領我進入客廳。一臉的沈重，不安。至少，我是暫時擁有四面可以包容我的牆和一杯冒著煙的熱可可——對一個一無所有的人而言，我能有什麼權利強求那些原本就不屬於我的東西？ 　　 我耐心地等著端坐在我對面，沈默不語的李大哥開口。他想說點什麼的，我知道！ 　　 「下個月月初，我要結婚了。」 　　 他大我十歲，結婚自是值得恭賀之事。「恭喜你了！」我說，誠心地。 　　 「李中怡是我同父異母的姊姊。」這句話在死亡般的闇寂後，猛然在我頭上爆開。 　　 李中怡是父親的前任秘書，是那個四歲大小女娃的媽，是我最服氣的李大哥——李中訴——的姊姊。 　　 李中怡、李中訴……我是早該想到的！ 　　 「很巧，是不是？」喉嚨緊得有如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搯住般。一股莫名的強烈情緒在我胃中翻滾。 　　 「她找我談過。」慣於飛馳在琴鍵上的十指無助地迷失在那一頭濃濃的黑髮裡。「她很痛苦，真的很痛苦。她不曾掉過一滴淚，即使日子再苦；但她卻伏在我的肩上痛哭出聲，說她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件事。」 　　 劊子手又在我的心臟補上一刀。 　　 「她愛你的父親，卻又不願傷害到你，你的家庭。」 　　 「當她在害怕會傷害到我的家庭時，傷害便已造成了!」聲音冷得不像我的。 　　 「阿達，請不要恨她！」兩道濕濕的水痕滑下那黝黑的頰。「中怡是私生女，也曾被我的母親拒絕過，恨過。她知道被輕蔑的感受為何，所以她不願她所愛的女兒面對同樣的命運！」 　　 「這真的是件很殘酷的事！」可可在我的掌中喪失了溫度。這四面該死的牆居然連陣風都擋不住！推開擱在我肩上的手——真討厭的感覺。「我沒事的！」我鄭重地說著，聲音儘管是怪怪的，但我知道那確實是發自我的雙唇。「其實，在這整件事中，沒有一個人該擔當『禍首』這罪名，因為——他們的愛都沒錯。」捧住馬克杯的雙手竟如酒精中毒患者般地顫抖不已。「錯的，只是他們的愛全湊在一起罷了！」然後，我在李大哥的無言中飲盡冷得像我的心的可可。起身走向雕花木門。「我…或許不會再來這兒了。」 　　 「我了解。」那語言中有企圖掩飾卻失敗了的失望。 　　 「有了李大嫂，我的不定時造訪總會帶來不便！」微微回頭，看到一張死灰色的臉上燃起了紅暈。「我們是朋友，任何人都改變不了的關係。」 　　 「李中怡也不行？」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雖然心中仍不明白大人的世界與想法究竟能用什麼公式或哪條定理帶得出來的——唉，這個不邏輯的世界。 　　 想在嚴冬中引吭高歌。 　　 國旗在飛揚，聲威浩壯…… 2 　　 輔導課結束才一腳跨進家門，便聽得電話鈴響，是李中怡打來的。 　　 「有事嗎？」 　　 「阿訴將你對他說過的話轉述給我聽了。」 　　 「哦。」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中激不起一絲對李大哥的恨意。 　　 「我很感激你。」很真誠的一句話。 　　 「沒什麼。」真難堪的場面 　　 「能見你一面嗎？我有點事想與你商量」 　　 打給爸爸不是更恰當？納悶歸納悶，我無意冒犯她，更不想傷害她。「不能等我吃過飯嗎？我才剛回到家，鞋子都沒來得及脫呢！」 　　 話筒那端傳來了一聲輕笑。「我雖然不頂有錢，請你吃頓飯該不成問題。」 　　 「我可是挺會吃的！」 　　 「我記得。」 　　 我猜她準是想到我國小畢業典禮後上公司找爸去的那檔事。早知道會落為笑柄，說什麼我也不會當著地的面一口氣吃下兩份牛排。 　　 「好吧，我們在哪碰頭？」 　　 來到約定的那家西餐臨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半。嘖嘖。吃兩點的中飯，真不是人幹的！ 　　 由於用餐時間已過，餐廳裡顯得冷清了點。很快地，我便找到約我的人——依舊是我記憶中的李中怡，美麗而大方的女性。 　　 「抱歉，我的腳踏車出了點意外。」眼睛一掃，卻瞧見了個細皮嫩肉的女娃蛙蜷在李中怡的懷中——那是一個小號的李中怡，但有安家的濃髮和黑眸。不禁想起阿昭告訴過我不下百次的那段話：『事實上，我覺得你要是生為女孩會比現在的你更適合——我會當你第一號男朋友！說真格的，你確實是漂亮得有點邪門！』都是基因惹的禍！ 　　 「妳找我來，是為了這個女娃娃的事？」我仍認定她找爸爸談才是正確的選擇。 　　 「你一定以為我該找的人是你的父規，對不？」 　　 我點頭。不想玩測心術的遊戲。「妳為什麼不那麼做？」 　　 「我不知道。」她的日光移向瞪大了眼直盯著我看的安麗身上。「或許是因為你很可靠。」 　　 阿昭曾列舉過我所有的好處，好像就是沒「可靠」這兩個字。「我爸一直希望有個女兒。」我壓抑住自己想伸手觸摸那頭和我年幼時相彷彿的濃密卷髮的衝動。「她很漂亮，長大一定是個美人。」 　　 「阿達……」那聲音哽住了。 　　 「妳要我當安麗的保護人？」逗弄著一雙被手套包裹住的小手，我說道。那兩排白白的小牙齒把一朵綻開的笑魘襯托得更耀眼。 　　 「我…我已經沒有力量再帶她到大。」 　　 我皺眉。不喜歡這句話可能隱含的意義。「離開安麗後妳有什麼打算？」 　　 李中怡原本垂下的頭壓得更低了。「我不知道，也許……」歎口氣。「也許找個地方，永遠安定下來。」 　　 「安麗需要妳。」 　　 「你能照顧她的，對不？」 　　 她的反問猶如丟給我一顆拉開了引信的手榴彈般叫我不知所措。 　　 「你會的，是不?」那神情令我驚惶。「阿達！」 　　 我伸出雙手的動作顯然是叫李中怡吃一驚。然而，她終是將懷中的小娃娃交到我手中。 　　 「安麗。」摸摸那宛若絲綢的卷髮。「妳的名字叫安麗。」 　　 然後，我忘了那頓尚未享用的午餐。 　　 回家後的那場混戰，當然是免不了的。 　　 母親指控我幫著外人欺負他，父親則是一眛地責罵著媽的無理取鬧。安利顯然是被這駭人的火爆場面嚇壞了，兩隻小小的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衣襟，頭也深深地埋進我的懷裡。 　　 究竟是誰做了這麼大的一件錯事，非得讓一個四歲的小女孩嚐受這般恐懼？我不明白小說中所描述的那種包天包地的愛情究竟是什麼，我更不明白男與女的關係究竟是建築在什麼樣的調鍵上，我不明白，真的！ 　　 在我抱著安麗走道臥房時，我丟下一句：「如果一個人能選擇他的出生，沒有人會願意經歷這麼多的苦難。」 4 　　 昨晚在我進了臥室沒多久，變更到大門砰然閤上？今天一早看到父親立在落地窗前有一口沒一口地抽著煙，我才明白離開的是母親。已經不是第一次徹夜不歸了。 　　 安麗在我起身後沒多久便醒來。劈頭卻是：「爸爸還在生安麗的氣是不是？」 　　 也許是早熟的性格使他敏感地察覺出氣氛的不尋常。這個發現使我的心更沈重。沒有一個正常的家庭生活已經是他的大不幸，不能再讓她失去應有的童稚！ 　　 我無由地想起李中怡。 　　 一個私生子能有什麼樣的童年？ 　　 「安麗最乖，爸爸怎麼會生安麗的氣？」我說著，一邊替她換上李中怡交給我的衣物。雖然都不是最昂貴的，卻都能穿出安麗稚幼無邪的氣質。不由地佩服起李中怡的鑑賞力。 　　 趁著安麗在浴室洗臉的機會，我趕著燒開水、泡牛奶，腦子裡卻盤算著待會上課前該把安麗往哪托去。不可能同爸爸上公司去的——至少是這兩天。 　　 然後是父親走進廚房的聲音。 　　 「你怎麼自己弄吃的？張媽呢？」 　　 對於他之於家中事的一無所知，我真的有種手足無措的感覺。「這個月來的混亂，她都快不想幹了。」兩顆雞蛋——終於——落入平底鍋中。 　　 「現在的佣人愈來愈不好伺候。」疲憊的語音中有明顯的睡眠不足。「輔導課幾點開始？趕得及嗎？」 　　 「我騎車的速度很快，沒問題。」 　　 「乾脆換個佣人算了。」 　　 聳聳肩。「我無意見。」一蛋多吃是我行徧大江南北的看家本領。只要雞不絕種，安達我也就餓不死！ 　　 「阿麗呢？」他張望了一下。「她昨晚睡得好吧？」 　　 「你何不問她的枕頭去？」向遭遇過八七水災一般。 　　　 安麗在父親的沈默中來到廚房，袖上有些許許的潮濕。我趕忙抽了幾張紙巾給那小人兒。 　　 「阿麗她媽可對你說了些什麼？」 　　 我瞪瞪眼。這招可厲害！鍋中的滋滋作響把我拉回瓦斯爐旁。安麗緊緊地跟在我身後，兩隻黑眼珠不時偷偷地揪著高大但疲乏的的父親。 　　 「我很好奇她竟沒來找我，更怪的是她居然托你帶阿麗。」 　　 「也許是因為我人可靠。」這句話真比一頓硝化甘油還厲害，因為我看到血液從父親的臉上迅速消失。如果從有心傷害生我養我的親爹……哦！感謝上帝，我不是這般禽獸！ 　　 然後，父親踩著醉酒般的不穩腳步回到主臥房；然後，我哄著安麗吃早餐，心中卻也泛起一陣陣的不肯定。 　　 不是我偷懶不肯上輔導課去，而是安麗死也不肯把書包還給我——這意象是再明白也不過了！ 　　 瞧她嘟起的兩片紅頰和真卯上了的性子，更證實他安家人的血統。在雙方都固執己見的狀況下，總要有一邊拱手稱臣——而我顯然是毫無選擇地必須扮演這角色。 　　 撥了通電話給阿昭打算要他代我向班導說一聲，得到的答案卻是：他也不想上學校，因為『沒了阿達的作伴，天堂都會成為地獄』！罵他毛病，他倒不以為為杵地哈哈一笑。 　　 「到你家吧。」陳述的陳份多於詢問。 　　 「張媽也許不來囉。」我說，同於瞥了一眼正在穿鞋的父親。七點三十九分就要上公司？ 　　 「那我只好多帶幾包速食麵去囉！」 　　 笑的人換成我了。「等你。」電話在笑聲中掛斷，然後，我起身走向玄關。「這麼早就得上公司？」 　　 父親投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凝視。「很抱歉在你大考前鬧出這麼多令你定不下心看書的事。」 　　 「遲早要發生的，怎麼會有所謂對不對時？」聳聳肩，我說。 　　 父親從皮夾掏出兩張大鈔？「帶你同學到好點的餐館去吧。張媽的事，過兩天我再打算。」 　　 「阿昭不上館子的，他有發疹子的怪病。」我推掉他手中的錢。像極了交易中的兩個現實商人。「況且，我也不缺錢。」 　　 「拿著吧！」他不耐煩地將紙幣塞進我口袋中，似乎是試圖用錢買回他對我應有的愧疚——我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吐口氣。「好吧，我收下就是。」看著微微隆起的口袋，我不由地一陣噁心。這是一筆賄賂金。 　　 父親轉身後，我也大步回到客廳——兩個交易成功的商人。 「這麼說來，她……」目光再一次掃像安麗。「真的不是你的女朋友？」 　　 「死吧你！要我說幾回啊？」 　　 阿昭拍拍胸口，誇張地吐口氣，滿臉『好佳在』的神情。「不過……」他又擔心起來了。「您憑空多了一個妹妹，而且年紀與你相差甚大……你不覺得奇怪……我是說……」 　　 「阿麗是無辜的！」我的情緒無由地激昂著。「捲進這場混亂絕非她所願！」 　　 「好好好，我們不談安麗，你用不著發那麼大的火嘛！」 　　 搔搔頭，我為自己的衝動抱歉。「你知道的。」尷尬地笑笑。「我不常生氣。」 　　 阿昭站起身，搔搔我的三分頭。「你知道的。」體貼地一笑。「我不會在意。」 　　 一陣陣悸動令我心憾。困難地擺脫這分奇異的感覺，我故作不經心地問道：「來杯牛奶吧？」 　　 「咖啡！」阿昭糾正。 　　 「我問的是阿麗。」 　　 一個椅墊在安麗來到我身邊前，撲上了我的臉。 　　 「啊哈，好個二壘『安打』！」 　　 這混蛋竟拿我的名字開玩笑。揮揮空拳。「死吧你！」卻是滿心的笑意。 　　 阿昭倚著牆，隔岸觀人似地望著我泡牛奶，煮咖啡地忙個沒停。「張媽要真不幹了，我會很難過的！」 　　 「她走她的，干卿底事？」 　　 「我就要喪失打牙祭的機會了，哪能不難過？」他做出一副痛不做生的表情。 　　 「常說速食麵既經濟，又簡便的人不知道是誰喔！」 　　 「死傢伙！」 4 　　 我，終於是把安麗丟在鄰居宋媽媽家裡，任著那兩條圓胖胳臂在空中掙扎，心頭卻疼得發緊——戰士是必需超越某些情感的。 　　 阿昭戲謔地笑我：「怎麼？你好像被僵屍追追著一路跑來耶！」 　　 「比僵屍厲害得多哪！」我笑著。 　　 「暫時停止呼吸也沒用？」 　　 「心魔可不甩這一套！」 　　 沈默了半晌後，他叩了叩桌面。「喂，你確定你真的沒事?」 　　 「像我這麼健康的人。會有什麼事？」 　　 「我是說……」阿昭搔搔頭，似乎是苦於辭窮。「我是說安麗的事。」 　　 我的心不免一抽。安麗的掙扎再度往我的腦子上狠狠地劃下一刀。 　　 「我的意思是……你太正常了！太理智了！正常得令人擔心！理智得叫人懷疑！」猛然地，他在桌上捶了一拳。招來鏡片後的許多隻眼。「你這根本就不是正常人應有的反應！這…這是病態！」 　　 我苦笑了笑。「那你希望我怎麼辦？當他們爭執時，我也一同叫囂，當他們向彼此開砲時，我為他們供應戰備？」我堅決地搖頭。「不，阿昭！我不會那樣做的！」 　　 「但是……」他嚥了口唾液，彷彿也把湧在喉頭的話盡數生吞了下去。「阿達。」明亮的瞳于上披著一層同情關切的迷濛。「我真的很擔心你！」他的嚴肅叫我不安。「我怕你會……崩潰。」 「我不至於脆弱如此」。依然搖著頭，目光卻心虛地垂下。 「你不如自己所想像中的那般堅強，絕不是！」他粗野地吼著。「我擔心你，是因為在那層設了防的禮教外殼之下，你有的只是一透明而易受傷害的心——雖然你毫無自覺。你知道嗎？我甚至不敢想像那一天的到來……那……那會毀了你的！」 　　 許久之後，我吐口氣，往他胸口一推。「把那些胡思亂想的時間和心神用在課本裡吧，那會使聯考成績單上的分數好看些！」 　　 阿昭瞪大眼，終於迸出一句：「你…沒神經！」 　　 看著他忿忿離去的背影，我的心默然了。 直到放學，他都沒同我說過一句話。 　　 回到家後，意外地發現母親斜倚在沙發扶手上，那一身的疫憊與狼狽，令我懷疑是否真正認識過她！ 　　 我輕輕移動著，想到臥房取條毛毯給她蓋加，卻聽到她低啞的喚聲。接觸到那雙眼影掩飾不了的紅腫瞳子，我的心又是一陣抽緊。 　　 她哭了！ 　　 一個多月來，我第一次看到她哭——或許更確切地說是從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觸到她脆弱的靈魂。 　　 「您……沒事吧？」我尷尬地問著，像個人贓俱獲的賊。 　　 她搖搖頭。坐正的動作告訴我，她又回到了女強人的身份——脆弱無助，彷彿是我一時的幻覺。「阿達。」毛衣下的雙臂交叉在胸前。 　　 在沈默中，我等候她的話語。 　　 「你會選擇留在安家的，是部？」 　　 我愣住了。為什麼是這句話？雖然我無法確定自己在等待些什麼，但絕不會是這句話。 　　 「你會的，是不是？「腮紅再也增潤不了她的蒼白。 　　 我皺著眉，喉頭卻發不出單音。 　　 她生澀地笑笑。「我早知道會是這樣的——我早就知道了！」 　　 有股衝動想奔向她，緊緊擁住她，告訴她……該告訴她什麼？我不知道。 　　 「看書去吧。」她無力地擺擺手。「我想休息一下。」抓起茶几上的白皮包，她踉踉蹌蹌地走過我身旁。「我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我的心，揚起一陣寒意。 　　 本以為自己能超越某些事情，卻意外發現堅固的信念正一點一點地被剝蝕——畢竟是人，不是神。 　　 宋媽媽帶安麗到水上樂園玩了一圈，累得她一上車便開始睡，回到家後，連向宋媽媽打聲招呼都沒有地沈沈睡去。 　　 想一想，無憂無慮的童稚確實事件令人欽羨的事！ 　　 起身走到廚房，為自己沖了杯牛奶，慢慢踱向臥房。牛奶調得甜度適中，我覺得我能成為一個好爸爸。 　　 八點半了，爸還沒回來，我猛然憶起主臥房裡的媽。一個多月的混戰，是夠她累了的。正欲舉步離去，卻瞥見光滑大理石板上多了一條稠稠濃濃的細流。 　　 血！是血！ 　　 馬克杯大聲地滾落在石板上。「媽！」扭不開的房門嘲諷地看著我。「媽，您開門啊！」我拍著門。「媽，不要嚇我！您快開門，媽！」得不到回應的我，只得猛力頂撞著們。是經過多少次的撞擊，房門終於砰然彈開。紅色的小河流從雙人床下延伸過來，而它的源頭，卻是綻在母親左腕上的猙獰笑容—— 　　 「媽——」 5 　　 那場混戰似乎延續了一個世紀之久。 　　 別問我究竟發生了些什麼，我記不得，只感到有人在我身旁來回走動著，而我，也在人群中。 　　 曾經有兩條小小的手拉住我，而我……我似乎是把手的主人推開了—— 　　 我踡在牆角，詛咒著該死的牆，詛咒著那一陣又一陣的寒風早點滾開——好冷！ 　　 忘了自己是怎麼打電話給阿昭的，也忘了在電話中是怎麼講的，當我發覺寒冷不再令我顫抖時，阿昭關切的臉以如陽光般地出現在我眼前。 　　 他摸摸我的頭，眼圈紅潤，一口一口地嚥著唾液，像有許多話要說，卻開不了口。 　　 「對不起，我真的記不得公司號碼。」我低頭，看著阿昭的黑大衣——溫暖的來由處。 　　 他擠出一絲笑——好難看的笑！「你沒吵到我，不礙事的。」 　　 「我叫不醒她！」我看著自己的雙手猛然拉住阿昭的衣襟。「她不會貪睡的，你知道嗎？她真的不會耶！」 　　 阿昭點點頭。 　　 「可是，我叫不醒她。」 　　 「阿達……」 　　 那兩行淚使我想到了什麼。我的身體開始往下沈。「哦…老天……」我搖頭，希望藉著這簡單的動作否定過去一個月的種種荒謬。 　　 一個陌生的嗓音從某個方位響起。「……沒事了……沒事了……」 　　 沒事了！ 　　 於是，黑暗將我擁入它的懷抱。 6 　　 似乎做了一場好場好長的夢。 　　 夢裡有七年前去世的祖父母，有我尊貴的父親和優雅的母親，有國小時代被公認與我是『一對』的小女生，四個我最服氣的老師，及阿昭同他女朋友。大家都很幸福、很快樂。 　　 醒來後，才明白自己昏睡了整整一個禮拜。 　　 媽腕上的傷已無大礙，只待日後的拆線——那會留下疤痕的，就像他們的婚姻，我想。 　　 媽抱著阿麗坐在床沿，臉色蒼白卻又盈著神聖高貴的氣質——那是昔日優雅的她所沒有。她輕描淡寫地敘述著她和父親間的和談，頗上淺淺的笑與眸中閃爍著的光芒卻背叛地洩露出她再度掉人愛河的事實。 　　 若不是肩上仍裹著厚厚的石膏，我會以為過去的一個月只是場駭夢人卻不真實的噩夢。 　　 父親天天到醫院來看我——那只是個藉口，真正的探訪對象，該是他的戀人。隨興所至的親暱小動作，常惹得媽如小女生般臊紅著臉，也常逼得我不得不逃到走廊上避難，不斷地為這對我認識了十多年的夫妻祝福。即使我仍不明白他們是如何取得這般默契。 　　 阿昭也天天在輔導課後衝到我床，為我解說新的課程與試題。他真的是個好人，我為希望他能過最幸福的生活，真的！ 　　 李中訴大哥在媽拆線的那一天與他女朋友公證結婚了，並在我出院的當天帶著他羞澀的美嬌娘來探望，嘴裡不住地誇她燒菜的技術有多好，但更讓李大嫂臊得抬不起頭，在場的一群人笑彎了腰。 　　 我就這樣奢侈地沈醉於令人稱羨的天倫樂中，直到某個早晨看到報上刊載的一起自殺事件。 　　 是安麗的媽。我知道的。因為那封簡短的遺書上寫著：「我已無怨，謝謝你」。 　　 這就是她所謂的「安定」！我早該想到的。 　　 我保留了那篇剪報，它將時時刻刻提醒我男人的責任該是什麼——就如媽腕上的小鐵軌痕，永遠提醒著父親他曾經犯下的錯。 　　 在心中，我告訴了自己，未來該走的路。 7 　　 媽一聽到我放棄大專聯考的決定，嚇得手中的捧針與毛線團掉落在地；聽到我決心考軍校的計畫，更是血色盡失，顧不得地上快完工的小號毛背心，便匆匆奔同父親的書房。 　　 沒有女強人了。我告訴自己，看著腳邊的小背心，竟不知是該為她慶幸，抑是為自己痛哭一場。 　　 父親沒說什麼，只要我提出一個好理由。 　　 「我想早點成為能負責任的大人。讀大學，還得賴你們養四年，我不希望這樣。」 　　 阿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是個聰明人，只要你確定你是在神智絕對清醒的情況下做選擇，我支特你！」 　　 然後，我整治了些行李與書籍搬進阿昭的公寓。我並不為自己必需離開居住了十多年的屋子而遺憾，也許，這才是適合我的生活方式。 　　 上計乘車之前，我特地回頭看看站在朱門前的爸媽。媽的紅眼說出了她的情緒，爸爸的一條胳臂保衛地摟住她的肩，安麗在他的另一個手臂中——很美的一幅畫，不是嗎？ 　　 我笑了。 　　 我知道，往後的每一季冬將不再使我多愁善感。 8 　　 隨後的日子，在電壺蓋開開關關的泡麵生活中度過了，有點平板，有點單調，但有更多的祥和。或許這才是人生至大的福份。 　　 爸和媽到歐洲享受他們的二度蜜月去了，他們確真是需要一點彼此相屬的時間。 　　 阿昭和他女朋友更好了，我想，他們會結婚的，說不定我還曾兼個伴郎什麼的。 　　 阿麗的生日快到了，我得抽個空上百貨公司找到那個我允諾過她的大布熊。 　 愛情的本身，該是涵蓋了許多的包容與默契。我是未嘗有過沈迷於彼此相戀，彼此相屬的經驗，卻又執著地認同它。 　　 在亙古的時空中，人，只不過是肉眼看不見的微粒，要留下自己的痕跡，確實是須要莫大的努力。 　　 人的一生中能經歷幾個寒流？ 　　 我不求自己的生命是永恆的康莊大道，只希望當我走完這段必經的路途時，能欣然地見到自己未曾替身旁的人留下太多的困擾。 　　 願造物一本祂無私的愛，賜福於他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