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張立曄〈候車室裡〉
  • 最後修訂日期:
月亮落西而下,到達義大利的最後一班火車剛剛離開…… (一) 從「凱斯倫」駛出的第一班車剛剛自人群的排圍下離去,那一記響轟入耳的笛聲和機械鋼輪徹波的起動吵醒了侯車室裡沈睡的華克‧紐爾。 他汗溼的夾克因身體的扭勒而起皺。他睜開眼睛,覺得口裡黏黏地不是滋味。昏沈沈的腦袋,和那極待伸展的四肢。他撐直了腰桿子,對四周的景物不經意地看著,有隻帶著黑點斑的棕色狗徘徊在他距五呎外的牆邊。他看到了欣亮的晨光自窗外投射進來,映在他身上成一件稀濛的白紗。這也許是醉心的美感觸動了他荒蕪的心緒,他總有急去幫老貨工搬運城欄杆外麻紗布袋的念頭,因著那來回遷移的想法令他汗流浹髓。他移轉視線自那兩面貼身的窗口望去,馬路上有來去優閒的女士持著傘和腳踏車上喘氣的郵差,幾個畢挺行裝肥腫的商人仰看天空裏溼厚的積層雲和一些滿嘴鬍鬚的中盤商走向車站。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否囤藏了大批貨物預備在淡市時牟利傾銷,但他們和笑的嘴臉令人甘願購用他們的商品。這時的華克‧紐爾忽然想起他棕黃色皮革的過氣提袋裡仍放有他叔父給他來此地當一名石板印刷工學徒的介紹信,袋內其餘的縫隙,夾隨他趨之附和的畸想—哼!已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像家鄉那般地惡劣。在他沿途火車來此的晴空中,不斷有青靛色的矮丘,突出於岡山外藏綠的樹籬,水潭映倒下深集的柏樹,木麻黃花徹日微風,雪淨的水鳥飛翔波濺的溪流,到遠了紫翠山陵線的雲朵,雲呢交唱,配合時序轉換蜻蜓的追逐。這一切讓他忘記睡眠,墜入時空綿長的放牧。但他一點並不覺得快樂,祇對離開家鄉稍感解脫。因此途經三天之後,他下車在凱斯倫車站的候車室睡了十八個小時,火車蹉跎進站、離去,如今正是他剛剛甦醒的時候。他繼續在候車椅上坐著,一個斷臂的瘸子令他不安,他覺得渾身積滿破碎的想法,等待近日的行動加以重組,那不過是於每天晚禱過後,他父親必定數落他的理由。 「看你到底幹了什麼好事?你這不要臉的東西。」 「別講了,我不想再聽。」 「她祇有十一歲,你這混蛋。」 「我知道,我一開胎就知道,你已經講了不下有一百次了。」 「你竟還有臉再待在這裹?」他父親的口氣一點都不饒赦他。 碰著這種情形,他總是兀懷暗禱—願我的比埃達真神處懲這些殘酷的惡人,和我的父親路易.紐爾。因我終日於火爐前冥想,沒有得到另一個滿意的解答。當時餐桌上方顫晃的燈泡正搖搖欲墜時,天花板落下的油漆斑塵埃未定,杯子的陰影正從我混惑的腦際消瀰,我覺得咖啡很苦。父親坐在臨櫃的桌邊抽煙,寂然。睡在房內的母親因我被指涉為強暴一名十一歲女孩的罪狀苦惱而臥病,全鎮的人正準備不循法律途徑與我為敵,想以原始的方法對我處制。但我並未受到控告。但誰看見她真的被我玷辱?我莫名其妙的被冠上罪名,到底是誰真正知道?誰是真的?這個雖解的世題,也許只有比埃達真神才完全明瞭。 最後,他進入了駛往凱斯倫的火車。他認為石板印刷工廠現在應是開始工作了,已經過了九點有十分鐘,他滯留在候車室裡的時間長得幾乎連胃疾的老鼠都可啃下一袋的磚頭。他想即刻工作,以甩脫這遭身的錯誤。何況是工人不應像一些賺人眼淚的侏儒,有如許多閉門單居的老處女,懶似虫殭,那是有點噬吃麻藥的意思。 他起身出了車站。穿雲而出的陽光。 陽光正穿雲而出,浮游的光線照在最高層的石綿瓦片和鋅皮屋頂上,幾座房子的屋前院左側有鐵梯逕通達頂樓,格調精緻的閣樓、欄杆和紫色的藤蔓。到處有裝飾用的,中世紀時廢棄的水井。 他的翠斯曼高鼻頂著人群而來的熙囔,巷口有魔術伶子,對圍觀的民眾表演他騙人的把戲。風吹得他的頭髮張牙舞爪,突起的一陣強風,把那個魔術師的道具掀倒在地,結果群眾裡面興起吵鬧的喧嘩,大部分的人便附身到另一頭緒段的行列。他走進一條狹道,接著在石地朝夾圍噴泉的廣場倘佯。他丟了一個「索茲」進入池裡,為桑德老闆雇用他工作的預言當作一吹事先的慶賀。 他走路的姿態是頭低著向地下。「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怎麼我會是一個強暴十一歲女孩的凶手?」即便剛剛他走出石板印刷廠,並且已得到老闆桑德明確的雇用承諾,華克‧紐爾仍不稍顯樂觀。「願真神比埃達宗全清除那些愚笨的群眾,到底是誰?誰真的看見我強暴了她,我不懂,她到底是誰?全部的人竟都相信了她。這是一場不合理的交易。」這時他自覺以為別人的短視,所以不停地狠命跺腳,「騙子,那群白癡!」如果是他繼續暴怒地急跳,將有許多人也停下來圍觀,他信度到這一點,因此慢步彎進一條無人的窄街,對那些通向屋頂的鐵梯卻再也沒有興趣,甚至他以為那是愚弄外客的把戲,便他們誤以為那是邁上天堂的捷道。他乾脆想和那毫無邏輯的家鄉作一場徹底的了斷。 凱斯倫城出租房屋的價錢貴得要人咬舌。華克‧紐爾顯然遭遇到一連串的沽價過高的驚嚇,他自認這又是一次不合理程序的開始,好像他被逼向理性世界的邊緣,被強迫承諾無法簽署的審判,而裁決的對象,正是他自己本身。由於許多不滿產生,因此一部分的外來人就遷徙到河對面的鄰城去居住,叫做「變遷風箏」的新城,他們並準備對凱斯倫高索求的房價舉辦一次大規模集體抗議的行動,但是連起步的跡象都沒有開始著手,他們剩餘的消息竟完全中斷。 房子對華克‧紐爾來講,無非是一個最起碼的需求,至少目前他已得到石板工的機會。如果他有了生活上的憑藉,他絕對不會再回到那窩囊的家鄉接受別人毫無理智地對他謾罵。「說我強暴她?這真是荒唐得可笑。」他經常喃喃自語。這一條專門搜集古典畫瓶和舊式銀器商店的房子,牆壁裝飾有宗教濃味的莊嚴鑲嵌,那一向節目慶典人們遊行過街,在幾天之內提高了許多貨物的交易量,凱斯倫似乎一直興盛在歡騰之中,那些昂貴房租的問題統統留給外來的人去苦惱。如今,華克‧紐爾也跟隨在他們可憐的行伍之中。 他氣不過這不合理的索價,跑到人民局的房稅科想振詞抗議,但在他尚未進入那個玻璃旋轉大門之前即被警衛以鐵棍趨趕,理由是他沒有居住在此六個月的記錄。可笑啊!賣十「索滋」熱可可一杯的跛子橫過他猛冒汗的背後,他氣憤得如狗喘氣,莫非是若他扛著大象走上鋼索,就像他刷掉鼻子的鬍子而暴發全家鄉老人瘋狂的尖笑。他點了一根菸,想起謝肉節一些醜臉裝扮的小鬼向他要蛋糕,他趕忙離開邢群無牙老人的笑聲,走進一條通向河的曲徑。淤裂的地面重被以黃土填補,更廣的沙草地橫置在外,有蝕銹的柵欄,柵欄旁有一處圓丘,幾個婦人低頭在撿拾煤屑,進遠處的礦山出現屢屢上昇的黑煙。一張漿黃的報紙輾轉被風吹來揪鈞住他的膝蓋,以此他能懷想咀咒的對象—他的真神比埃達。 他沒有足夠的錢,能夠在凱斯倫租到一間像樣的房子。沒有什麼比他更像叫化子地無目標般的行走。華克‧紐爾把這所有混亂的思緒全歸於人民局的官員和家鄉裡遣他犯雞姦罪的俗夫。即使如此,他心中仍積填滿撤消不完的忿怒。他越跨過曲徑盡頭掩當成死牆的欄杆,沙地四境散置有遠遠「變遷風箏」的紅色指標,石綿瓦製造廠星然排成,湧現出和礦山相差至大的酸味。而這一條河,齊帕爾河縱橫凱斯倫和變遷風箏,上架著一座漆黑的鋼橋—被名之為—陽光大橋,但這所有且以一個臨界的石碑為顯明之間隔。就在圓丘之旁撿拾煤屑的婦人突然顫聲地哀吟了起來,她們終年有背酸的疾痛,也許和長期蜷曲著脊背有關。他對那些婦人們呻吟聲音深覺嗯心,所以側轉向別處走去以逃避這種難過的轟炸。他停在橋頭上呆視著發霉色的河面,心中不知是要以憤懣或沮喪來答覆迷惘,熱力豐腴的陽光投射在他身上,他的臉龐一半且放著亮宴。燥熱的光景令他暈旋。他在想是否需要再回去繞一次看看,也許有較廉價的房屋躲在何處隱匿的角落。但他同時萌生另一種想法—也許這一遭回程又將形成無效。這種氣力的浪費可能令他更加氣之入絕,他遂打消了這個念頭,而將之組織為「變遷風箏」可能帶幸運給他的幻想。他摸了摸習慣作為慰藉的前胸,一心祈想那邊也許有了新臨的上帝,把城市居民生活的秩序重新編組,並以價廉的物品以為洗禮的代價。如果他能在靠近河的街上找到一家能夠遠眺景物的房間,在價錢合理的前提之下,然後白天走過搞到凱斯倫去做石板,這未嘗不是自他被家鄉的人逐境之後獲得一次重新領受比埃達真神的福祉。他想來此地有些心花怒放,但他強忍住這種假想似的娛樂,迂步走上橋身。 他的心仍囚禁在被人誤會而導致不滿情緒的樊籠裡。橋上火傘高張,空盪的橋面見不到一個行經的路人,空氣不僅焦熱,而且充斥自河面蒸發流昇上來的異味,使得乾燥的耳毛加倍敏感。他的口中又有了那種黏黏不適的感覺,和他執抓不定的激抗相雜結,有他先前中過暑的昏暈之感。他一面走著,一面幻想用個人化的方式去娶一個老婆,然後替他生下一打或更多的小孩,他們散佈居住在各地,使他不再有無家安頓之慮。但家鄉那些愚蠢的藜民,還有所有以不合理價位剝削人們的奸商,當然人民居的官員也包括在內,願他們即早下地獄。 (二) 並不是說他走得過慢遠是怎麼樣地喜愛蹉跎,他費了有五十分鐘才越渡此橋,也許它竟是長達一千公尺或更多,但誰又能知道?在這舉目白光的豔陽下,令人無法算測世界是否仍然存在。終於他行至橋尾,看到兩邊的石柱一個寫著「陽光」,另一根石柱署字為「黑夜」,難道這座橋樑齊聚雙名?他停在原處不動。橋座下去的空荒礫地沿伸來成一半圓形的河積沙丘,以梯狀的土坡下到最低的河面,叢雜的水草霸佔了河邊,有幾個人在土丘上放風箏,它們形體怪謬遁游於風。廢金屬燃燒場和垃圾處理地依次座落在沿河的土地上,工具室和廠房到處都是。當華克‧紐爾正對著橋名一遍狐疑之際,從差開兩邊工廠的曠地跑向他來一個光頭的男子,油滑的腦皮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沿途狂肆地舞揮兩手,並竭力大嚷—「哇!哎呀!世界末日了!到了,到了,世界末日到了!快逃啊!」他急速地逕跑到呆立的華克‧紐爾面前,祇是發狠叫著,持續著因激動的汗喘和胡亂擺著手,突然他剝光全身的衣物,然後以一種飛鼠滑翔的姿態躍人水裏,噗通一聲消失不見。 「瘋子!瘋子!他是瘋子!」華克‧紐爾也許因突然而來的驚疑而一時中斷了聽覺,也未聽到工廠那邊一群邋遢衣裝的工人大聲合嚷著:「他是瘋子!」他趕忙趨身往橋下看那人落水後的狀況,未料漣漪擴盪的水面沒有浮出那人的身體,輕溢晃的波紋最後隨流水回復平靜。這種始料未及的遭遇,一如百般難受的潮浪鳴灌入耳,他摸摸作為慰藉用的前胸,聽到那些工人嘲諷樣地呼嚷,他低下頭走過這面荒地,心想這也許又是一次不合理情事的開始,他咀咒著自己為何如此倒楣,在「希望」重展之際卻遭來一場屠城似的悲劇前兆。但是這種無由的憤悸對他找尋房子的期盼並沒有什麼助益,相對性的傷害倒是不少,每一件事令他覺得灰心。他想到桑克老闆,他的石板工廠和明天初次的工作,勉強讓他挽回些餘精神。至於那些殘忍無人性的工人,祇能寄望比埃達真神以高效能的瘟病自然地淘汰他們。 他的背脊縮得好彎好彎。儼然要比一枝蘆葦更加地無力。待這個市中心的新式鐘塔響過午後二點的時刻,在太陽底下刺目的景物在他看來卻顯得晦瑟,他在一座擠滿圓筒狀水泥柱的廢車焚化場邊坐下。因此他的心緒的確焦置有高濃度的灰調,這和另一屬性的沮喪產生了相似的效果.他覺得變遷風箏這個城市又再度遺棄了他。 事實上,房子有太多要出租,附帶許多招狎人的技倆,那些七層樓高的樓房於各個門面和巨牆上貼滿了紅紙,有的一紙下來有廿英尺多的長度,配合各式撩人的措辭以絕妙醒目的商業用語和大黃體字裝飾得體。但是,沒有一間是要準備租給男性房客的,四個「限租女子」的粗體黑字有一種強制性的拒絕作用,從一開始的起步地點就有計劃地在資格選取上排斥一些人,當然了,華克.紐爾自覺再次的灰心,就是他屢試不爽且令他頻頻感受到孤寂的經驗。「混蛋!那有只租給單身女性的。」他的心裡直咒罵。他背部仍然彎著誇張的弧度坐著,混雜許多沒有規律的思路纏結於大腦,臉部難看地扭曲成一團。他看著許多老人懶惰的蹲在路旁,毫不猶豫地偃躺在地,和露出皮膚的狼狗睡在一起,他們滯留在這一條飽含金屬毒氣和塵埃的街道,經常以終日的睡眠為一天的活動,卻也被一群不見經傳的乞丐趾高氣昂肆恣地踢弄,他們竭氣嘶聲地嚷著,玩夠的乞丐跳跨過短木籬逃開,到一處富商計畫典賣土地的空屋旁作日復一日的午後運動。梯子突然傾倒,空屋上的鐵皮屋頂承支不住肥腫的油漆工,梯子傾倒持續傾倒,傾倒的梯子和油漆桶連同乞丐一起打進旁邊養著鱷魚和河馬的水池,他們掙扎著要露出急待呼吸的頭。 老人們安置的地點往外推衍幾十步的距離,就是這條街道唯一的無稅商店之前,穿著鑲有滾捲金屬片黑外套的流氓在烈日下流汗猛打噴噴,兩三個貨物捆工躲在屋簷的陰處對他們發出遽笑,以揶揄的心態將粗麻袋和舊木箱以及石磚往流氓怒惶的臉膛丟去。他們起動大卡車的引擎準備逃離,卻未料一瞬間額頭帶血的流氓衝上了卡車。如果經常出現飛濺的鮮血,往往把一旁電線桿上貼著出租房子的紅紙染得更紅,等待陽光將它們蒸發。 華克‧紐爾正議算著是否要繼續尋找安居處所的行動,是否需要回到凱斯倫去問桑克老闆關於住處的問題。但是眼前許多情事發生,令他昏頓的腦袋無法聯通有效率的思慮推衍,唯一他能感受到的,這個城市強烈的怪謬、紛雜的價值觀和嚴重暴力的傷害、不容許任何人皆能居住的公寓。這種印象從他越經「陽光大橋」後遭遇那名光頭男子自殺的觀感即給了他一門隱喻性的伏筆。碰到那種情形,他還有什麼話好說?當然了,他是盡量騰空大腦來思考的。但虞犯的迷失連他自己也無法掌握。他從一條廢車場旁有輪胎排置的小道離開,輾轉彎進一條兩旁陽台的欄秤雕飾得很好看的街道,他發現極多數的人習慣身沿著牆邊行走,以使酷烈的陽光不致將他們的皮膚直接曝曬,這些人臉上塗上暈紅的粉脂,耳垂掛有明亮的飾物。每一個人的眼睛,滿佈消溶不開的血絲。    他停下腳步向一名佇留於巷口的小販詢問。祇好禮貌且喜露和善的問及何處租有給男子居住的房屋,但是那個販子無法聽懂他附帶手勢指比的話語,他極力解釋他的來意及困擾。販子點了點頭,卻自上衣口袋掏一根煙給他即轉離身軀,然後費勁開始叫賣一些他未聽週的怪異食品。他靜視小販的身影逐淡遠去,看了看手中捏拿著中長度的香煙,一時以為,世界有欺瞞和玩弄人的魔法,阻擋他思緒前的迷宮。    當找尋住處的意願因來自各方「原因相同的拒絕」而逐漸黯淡之時,他對這個城市探究的興趣卻慢慢萌生,其實不能說是什麼興趣,他祇是不解,懷疑整座城市變化的前因後果,這種推想令他想起——逐他出境的家鄉和昂貴房租的凱斯倫市,還有那個十一歲的小女孩令人費解地指涉他為玷辱她的現行犯,這之間是否有何種假設已好的牽連,因為這種情形未嘗不是對一個安居家鄉的人突遭的一回暇想未及的災變。他期盼比埃達真神仍庇佑著他,可不要因一度冒昧對祂的詛咒而短視他的存在。「願祂相信,我是不吃馬肉的。」 也許就因為這樣,華克‧紐爾有時在心裏卻保持著莫大的清醒,隨著時間規律地行進在下午奏演悶熱的樂曲裹,他間斷地數落城市裡每一個「不尋常」的「動作」。「呼!那些聲音…那些人…那些困惑人的動作」。並且他在意識裡蓄意指涉這些「動作」的矛盾,以作為表面貶低咖啡館前陳腔爛調的搖滾歌手的發洩依據,順便藉此排除他對環境屢遭挫折的不滿。他們持奏著電吉他以簡陋的擴聲器站在馬路旁發表「反亂性戀」的歌唱,一群人圍著他們擊掌叫好,一群人開始手持旗幟標語當街遊行而去,他尾隨著他們抗議的宣聲,尾隨著他們列行示威的隊伍,追逐他加強的熾怒,以此宣判包括變遷風箏的每個城市全部的罪狀全部的規範全部的官員全部的人。他留意著飾裝華貴的櫥窗,裏面無人並緊扣上鎖。走過前廊而略顯蒼白的游客。商店在下午四點時打佯,專櫃店員和贅肉橫身的老闆躲在裏面調情,從他們密閉的房門仍可稍聞街上震嚷的鬧聲不斷,有引爆不歇的石頭戰。華克‧紐爾怕石頭砸傷了他將會誤延了他明早的石板工作,就趕忙抽身脫離變盪不安的這群隊伍。這條上坡路直指上去,兩側的馬路展擴開來,越見乾淨的草綠色地軸平舖四處,挺直起圓形燈台的路燈,他穿過低欄內松林深植的公園,中央一座橢長體的水池有弧形鋼板排圍成錐形狀。在短籬和矮藤之間的水泥椅座上,許多兩人一組的男人坐著擁握一起,有一些西裝上身的男子卻下著短裙,他們臉頰細畫著薄細的口紅和長長的假睫毛。他能感受到這城市有逼身驚人的荒唐。又有一個裸身的男子昂神站於水池旁的雕像邊誇示他的雄健肌肉。他想逕直跑到市政府找市長或任何一個發言人,要他們誠實告訴他此城市近跡各現象轉變的來龍去脈,順便一提為何有唯租女性房屋的不合理惡習,所有的一切前因後果是何人所為?是否內部有「政策不良」的顯性因子?何其多的亂性戀症候群! 那些人蟄坐的短籬銜接的粉牆外圍,植種了大遍大遍標示著豬籠菊的粉紅色花場。他踱步到那座更遠的鐘樓邊,到一個巨大青銅的雕塑下方向上仰望,這個手塑而成的裸體女人,橫臥著軀幹,她毫不隱誨地叉開下肢使豐腴的大腿連同陰部向外完全伸展,令人猥褻的胴體將她肆無忌憚的感官藉手撫摸乳房的動作興奮地進行。這件物品在公園的確已占有地位,有許多老人每天固定到此謨拜,飢餓習慣的漢子靜視默禱後使氣力重整。而每一個教堂牆上供奉著象徵生命原力的裸體聖母以招狎長期未參與晚禱的政客。華克‧紐爾正碎步急跑過大理石舖砌的長道,因不久之前,一個縱身躍出樹叢的人緊抱住他,想將之壓於地上加以強暴。他喘汗如獸之亡命,一似野狼於後即撲上他身。他實在再也找不出哼罵的字眼,在這迫近肩梢的急慌時分,在這追命的輾轉、流離,他的腦中已然空白一遍。 (三)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他橫越陽光大橋來此地之後,連一個女人都沒有見過,除了數不盡廣告看板和廊道上貼的性照片。他停在一所無人的違章建築前喘氣,好不容易甩掉追他的男人,想到他先前竟是以強暴的罪狀被逐出鄉,儼然深覺得實在不可思議。而現在他為了找尋房子小事而迷失在這城市裡,這要旁人聽來是多麼令人啼笑的。「女人在哪?比埃達真神,願我未食過馬肉。」 待他氣汗稍止,他聽到他前二步的窗口有人的聲息,他便迎身緩緩趨近那個窗口,房屋裏的人正相互持握水果刀割劃彼此脫下衣襟的手臂,一個人用鐵鍊鞭打自己,他們的傷體透映黃昏慘淡的銹紅色的光線,以此織交的氣氛已辨視不清肉體和景物之別,它們統統與體色溶於光線。這條十足破街的典型確實令人心寒,他企尋找房子的心志已完全消淡。他在現在傍晚五點的光景裡佇視天空,太陽慢慢越來越遠,同他的心境直降向凱斯倫的方向。他決定不再找了。但他似乎一直帖記著桑克老闆栗子狀的頭,那個罕見的形體雖只經一面之謀,現在卻有朋友在旁的欣慰。他沒有任何獨特的心機,對一些事情的演變也莫名其妙,他不精於對自己觀念的申辯,在家鄉被定罪的過程他沒有開過一次達意的措辭,他自認也沒有此種必要,祇在意識的底層將旁人歸於愚昧過度的無救者。甚且他營造一個虛假的真神比埃達,以為他挫折的藉口和心靈意識慰藉的工具。有時候他把噴射機的尾煙當作流星。 他面朝凱斯倫的方向走去。從一街晃進另一街。他停在空啤酒桶堆放的牆邊,從電線桿置裝的街角望向這整條街,望著這一地灰炭色的碎石散佈而成的街道和中央的一家商店前一具肉血淋淋的女屍,他歎了一口氣—終於有一個女人被他見到。圍觀的人群議論紛紛,也許他們響往更奇特的情節,但這女人是給人輪暴而死的。整個事件於光天化日下進行,誰知道逃逸的凶手就躲在這些好奇的行人當中,以致於命案調查者到達時,所招問得來的資料祇不過是一些不著毛皮的回答,而且是由作案的凶手親口向他們陳述。「凶手就在這商店內,我們親眼看見到的。」於是被召來的警察著噴火槍和鋼盾駕著消防車火速趕來︶把商店鎖閉的鐵門開一個大洞,群眾尾跟著警察進入商店。安睡中的老闆被強帶上手銬︶於腦袋模糊一遍之際被挾上警車立即帶走。人群於此時開始搜刮食品架上的貨物,他們拆散尚未開啟的牛皮紙箱,各盡己能翻箱倒篋以取走最後一丁點的錢幣,許多聞風來到的人把鐵門完全掀翻,他們為爭奪不到以拳頭互毆,受傷流血的人倒於地上無人理管,食品專櫃的鐵架壓在混亂的頭和臉部的撞擊裏,衣角被撕裂吊在鉤上,罐頭和不銹鋼杯撞碎玻璃落在外面的街地上。這些聲響惹來了大批群狗,他們加入了這陣無理智的行列。而不久,街上回復平靜,店裏已全部一空。有一個笑著走出商店的人說:「哈…!多麼完美的策劃,警察、凶手和暴民都是經由事先的串通。」因為到最後,究竟誰是真的罪犯也夷混不清,每個人都有身負元凶的罪責,這一切是否僅為一場表演沒有人知道。當華克‧紐爾心疑惶懼地慢走近宛似廢墟的商店門口,那個躺於地上受害的女人突然從血泊中爬起,平穩自然地走離這塊事發之地,他看出「她」竟為一名變性過的男人,而且根本沒有受過傷。他疑惑且帶驚恐之情,一時無法將這些怪謬的情事有所組織。他拖著長長無力地影子離開這條街道。彼時,天空一大遍密集的蝙蝠蚊蠅,齊聚的狗圈圍上他身,他被置於一處無人的穀倉外,險象環生。而沒有人知道的,被抓走商店老闆正和著那些警察以及事發之時圍觀的群眾坐在歌聲蠡集的某處酒吧裏嘩言大笑。要知道一切都是假的,誰才能認知這場矛盾?這是表演?抑或真實?也許連華克.紐爾本身也為一齣夢幻劇中的主角吧? (四)    一場隆重的火際在變遷風箏公墓地的邊際展開了序曲。人們忙著築搭祭台,讓擊鼓的樂手攜鼓上到台上最高的塔頂,以便精壯的鼓聲能越過墓林直通大河,祭台中央置放一個淺槽狀的圓形大鍋,方圓五里外散插腥紅色光的火炬,手持火炬的市民列隊行進於定置的火炬之間,祭歌唱奏者整理行裝後在一旁安坐,官員們最後氣喘咳嗽著慢慢坐轎車最後到達。但是風箏的祭放已於更早的黃昏時刻展開,雖於現在墨黑的夜空,仍可眼見成千蒼白風箏的形體,它們被製成各式各樣包括站著、坐著、仰躺、伏臥不同姿態的女體,以猥褻的動作織交天空。這時,突然與吹起一股酷烈強勁的旋風,四境周圍的空氣瘋狂的往上攀爬,祭台上的火舌被牽拉上昇,成一條騰飛的巨龍,全身裸赤的主祭官以舞蹈開始了祭禮。 十二年前,在此城尚未易名「變遷風箏」的前兩個禮拜,當時新上台執政的卡博威茲政權,他們有效地封鎖內部反動的勢力,將僅存的五十幾個女人關在古塔中埋葬,在煽動全市人民觀騰女人滅種的遊行狂祝之中重擬憲章,他們大力搜捕和屠殺女人,以促進「異性亡種」的歷史時日早日到來。不久之後,定名「風箏宣言」的律法在市府和法院之前的牆上公告,每個人都覺得新時代已經來臨,煙火沿街徹放終日。宣言之中除了規定一年一度祭渡女人的儀式之外,並將「陽光大橋」改為「陽光—黑夜大橋」,以這兩點代表他們價值中立的象徵。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這是一場虛假的騙局,但沒有一個人想願意將「它」揭露,因為欺瞞將可少去不少為自己辯解的困擾,以強固男人侮辱不得 的「尊威」,他們誓言絕口不談女人。但紕漏首先出現在房屋出租性別的限制以及廣告看板和海報中當街裸露的女人。結果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騙局於焉展開,整座城市生活的方式以精力的發洩為重戲。政官們利用風箏祭日當天清晨跑到古塔上和僅存的五十幾個女人作愛。市民則以變性、亂性、同性、街頭示威或是如那場商店強劫一樣的事件來打發時間。每個人(包括卡博威茲的政要首腦)的心中都具備一種默契,他們清楚彼此在相互瞞騙,敵對歧視,但誰都緘口默語。弄到最後,連一個日常動作都形同謊言。例如那堆和狗睡在路邊的老人,利用無人之時和狗發生性關係,踢弄老人的乞丐事實上是以腳傳達他們激情的訊號。而在路上丟石頭抗議「亂性戀」的搖滾歌手和持握標語的群眾,本身他們就是一組龐大的「同性戀」集團。甚至華克‧紐爾詢問的小販,以故意聽不懂話語的方式眉目傳情,他拿出的香煙則是一支摻雜春藥的大麻。最重要的是,官要們維著「陽光—黑夜大橋」這個建築的完整,用以保持「變遷風箏」仍然「正常」的形象,他們私通凱斯倫的行政首要,強行提高凱斯倫房間的租價,使得有更多的人踏進他們「獨性」的世界,他們在運用這一點的策略 上,是完全成功的。祇要看看華克‧紐爾的遭遇,就可…。 祭禮繼續行進著,每個人逐漸脫去全身的衣物登上祭台,鼓聲如雷雨齊驟 而下,他們皮膚貼著皮膚開始了舞蹈,染字的大旗被放進火裡燃燒,上面寫著: 一、男人支配世界—以消滅女人為前提。 二、男人獨裁理性—以消滅慾望為重心。 三、男人控制所有—無所不能……(以下已為火燒毀) (五) 當華克‧紐爾脫離穀蒼外那群圍繞著他的群狗,最後走上「陽光—黑夜大橋」之時,他看到遠方的墓地上方的夜空,充斥著各式白色奇特的形體,並有鼓聲持續著凌空而來。他注視了好久,終於認為那是一大群被以女人的體型製成的風箏。祇是他對一再突發的怪事已經興趣索然。他覺得一日之中他經歷過太多事,交錯紛雜,但根本什麼也沒做成,連最起碼的住處都一無下落。而且發生在他身邊的事件似乎都有所關聯,好像它們事先經過串通,把愚弄的對象選擇在他身上。 他把腳底重實的踩踏橋面,以試證世界是否存在。凱斯倫的燈光在橋外展開成一片星海,他認為它和變遷風箏的景觀並沒有什麼兩樣。很多事情同時攀上他的腦袋,他已經用盡了每一個他所能想到的咀咒用詞。那一個在橋上躍河自盡的光頭男子讓他懷疑到底是他自己強暴了人,抑或是他被世界所姦辱。「我的父親路易‧紐爾也許是參與這次騙局的助諸者,還有叔父,那個無賴,竟騙我來到凱斯倫。」他緩慢地推動步伐,緩慢地思緒,直到他沿著「來時」的路線,緩慢地走進凱斯倫的車站,在候車室的長椅上即刻睡去。只是華克‧紐爾至今仍然不知變遷風箏和凱斯倫是怎麼回事?唯一有能力通盤明瞭的,也許只有比埃達真神和作者兩人,就連變遷風箏的官員和讀者,都有少部份被蒙在鼓裡的可能。 (六) 華克‧紐爾在德國邊境一處小鎮的候車室裡的長椅上醒來,駛向義大利的最後一班火車剛剛離開,他因作夢而汗濕的手正拿著他叔父介紹他當一名石板印刷學徒的信大聲地咀咒那遠去不斷的火車。他拖著那口棕黃色皮革的過氣提袋走回座椅,拿出手帕往額上擦汗。想著剛才那個奇怪又恐怖的夢。有一隻黑狗正在嗅聞他的皮鞋,他搖動膝蓋將狗趕走。瘸腳的乞丐在牆角坐著睡覺,他突然感覺到—多等一天有什麼關係?今天和昨天並沒什麼兩樣,而且荒廢掉的這一天也許會讓人免於許多災難或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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