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廖惠玲〈偶發事件〉
• 最後修訂日期：

A 爺爺總是撫著我的頭，慈祥地告訴我：有些事還是不要去注意的好。 B 忘了是從什麼時侯開始，我已學會將許多即將脫口的話鎖進記億的盒子。 伊航常說我是個不容易讓人看透的「神秘角色」。 我想，這和我常常把話說到一半，甚至是不輕易把內心話講出口的習慣有關係。 爸媽是很開通的了，只是……有些事，還是藏在心裡的好。 C 美術老師鼓勵我參加全市的繪畫比賽。 　　 我笑了笑，應允著要考慮看看，心中卻早有了底。 一直都是這樣的。 　　 興趣，是一回事，如果它的代價是另一場戰爭的話，那我…… 　　 放聰明點吧！徐仲凱，國小時的交通安全漫畫比賽已經是最好的借鏡了！ D 是我太敏感了吧。為什麼我覺得這些天來，客廳裡的氣氛愈來愈令人窒息？ 望著弟弟不經事的臉，我倒希望真是我敏感了。 E 國小三年級的弟弟衝進我的房間，手裡拿著一份經濟日報，大聲地宣稱著：「哥，我還是不明白什麼叫漲停板，什麼是跌停板！」 我也不懂的。就如我至今仍弄不懂標會是怎麼樣的一回事，也搞不清台幣升值究竟對台灣經濟有什麼影響。 我想，我一輩子也弄不明白的。 「這樣子吧。」我笑著安慰他。「等爸上完課回來，我們再一同問他好了。他是學經濟的，一定清楚這些！」 敏迪儘管數學不頂拿手，但也始終維持在水準以上，而且他的口才很好，像極了當律師的媽，也對爸爸的本行頗感興趣。只有我…… 依照基因工程學的理論看來，我的數學理當不至於慘到這般地步。但是，毛病總出現在事實。 我十分樂意去相信真理，但我恨數學。 真的，我時常懷疑「是不是嬰兒室裡的護士小姐們弄錯了，要不就是送子鳥醉過頭，送錯家了。 也許，上帝正拿我當祂惡作劇的對象吧。我想到分組的事。該找個時侯和爸媽商量商量了。 F 坐在我後頭的伊航拿著原子筆在我背上點了兩下。「怎麼樣？」他支手掩住剛出爐的數學考卷的一角——有分數的那一角，滿是不可告人的異樣神采。 「飛機失事了。」看著那單薄得可憐的分數，我都快忍不住要同情起自己了。 「屍骨不存！」 「恐怕沒我慘吧！」伊航乾笑兩聲。聽起來苦苦的。「剛好是我的學號末尾兩個字。」他微微檯起手掌，露出兩個阿拉伯數字。「要叫我老爸知道，不鬧命案才怪！」 我想像得到那情狀。 伊叔父是桶出了名的黃色炸藥。 數學老師的口氣暴躁異常。恐怕大家都墜機了。 望著他一張一閤的兩片肩，我的心卻惦念著美元對台幣的匯率…… 是不擅於說謊的，對於這一點，我是相當了解的。 我試過一次，卻發現那是個大失敗，之後，我連欺瞞的念頭都不敢有過。 伊航問我真否要把考卷拿給爸媽看。我的答覆卻除了點頭，還是點頭。 「你堅持的是什麼呢？」他似乎不甚滿意於我的固執。「原則嗎？」 我搖頭了。「如果你非要一個理由的話，姑且稱它為『執著』吧。原則，是異變相，會變的。」 伊航低著頭。踢著鞋尖前的小石子，用那種發洩的方式踢著。大盤帽的陰影遮蓋住他眉間的皺褶，雖然看不到，但我知道它是存在的。 「你太嚴肅了。」小石頭再度往前跳了幾跳。「當心變成小老頭。」 我笑一笑。「我永遠十六歲。」 伊航例例嘴。「難不成你是『怪老子』？」說著，又給了小石子一腳。小小的固體蹦蹦蹦地上了柏油路。「其實……」他的語氣沈重多了。「謊話也有好壞之分。善意的欺騙，是值得諒解的。」 「是啊，如果我有一個綽號叫『黃色炸藥』的爸爸，我也會不留餘力地倡導這理論的。」 「喂，不許你拿我老爸開玩笑！」 視破他的西洋鏡後，我們齊聲大笑了起來。然後，談到一些未來的計畫。 「未來」，一個屬於未知的名詞。 父親看著那兩個單薄的數字，先是驚異萬分地瞪著眼，彷彿它是個比小E‧T‧還稀罕的東西；然後，有一秒鐘，露出同情的神色；最後，他笑了笑。 「嘿，小伙子，別哭喪著臉啊！數學不及格也不是件什麼罪大惡極的事。」他指著紅色的兩個大字。「何況，你的成績比我高一時的還漂亮了許多呢！」 腦海中竟無由地掠過伊航的話。「善意的欺騙，是值得諒解的」。 我禁不住滿心羞愧，低著頭，喃喃道：「我:我會好好加強數學的，下一次……」 父親的嘴角再度泛起笑意。「沒關係，盡力就好。數學一科不能代表什麼的，你的文科不是挺好的嗎？」 他的口氣……似乎客氣得不像一個父親，反而像是個……陌生人？ 我想離開書房，卻不期然地聽到爸咳了一聲。 「對了，先別把考卷拿給你媽看。」 我怔了一下，但沒有回過身。 「她最近接的那個案子敗訴了，心情不太穩定。你是知道她的脾氣的，所以……」 我點點頭，省掉了有聲的應允，怕那不爭氣的喉嚨喊出心裡的真實感受，耳際卻不斷響著伊航的那句「善意的欺騙，是值得諒解的」。然後，我聽到自己喃喃地說著要回房去，以一種沙啞的、陌生的語音。 是怎麼回到房間的，我已記不得了。 夜裡，窗外飄起毛毛雨。像淚。 G 伊航一跨進教室，便衝著我直笑。是那種只有中大家樂的人才可能有的笑。 「你不覺得我今天特別『身材』飛揚嗎？」他拉拉我托住下巴的右手。 我順勢掀起他的外套。「該減肥就是該減肥，哪有今天特別的呢？」支在左掌心上的下巴顏兒微微檯起。「莫非你昨天又進補了？」我指了指他的胃。「該節制點啦！肥胖是健康的首號敵人，可不是什麼光榮事蹟！」 「徐仲凱！」那小子的臉色突然::很難看。「我收回昨天對你說過的一句話。」他扯回外套下擺。「你比我預料中幽默得多了！」說著，便在我鄰座的椅子上坐定了下來。 「這麼說來，我還是很有潛力的喲！」我笑著說道。 伊航一掌打在臉上。「我怎麼會有你這種朋友？」 我不予置評地看著他。「好吧，告訴我，你昨天碰到什麼好事？」 「這正是我「神采」飛揚的原因。」 我懷疑他的國文是怎麼及格的。 「我本以為我老爸看到那種數學考卷，非把我炸得稀爛不可，誰知道:;」 「等等，你剛剛說什麼？你把數學考卷拿給你那炸藥爸爸::」 「別再拿我老爸的綽號開玩笑！」 我滿心歡喜地壓平他聳起的眉結。「真個浪子回頭金不換哪！」 「好毒的人！」他作勢要槍殺我。 「我是和平使者。」說著，在胸口晝了個十字。「你說你那炸藥爸爸——我是說「伊叔父」怎麼了？」 伊航醜著一張臉，無奈地擺擺手。「還是『炸藥爸爸』好了。」頓了頓。「我們到底在談什麼啊？」 這不是普通的過份。「數學考卷。」 「喔，是的。」他望望窗外，突然很嚴肅地說道：「我爸最近交了一個女朋友。」 多奇特的邏輯！ 「這……這中間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有囉！你沒聽說『女人是水做的』，我老爸有女朋友，炸藥都濕了，還爆得起來嗎？」 我喔了一聲，然後加上一句原本可以省略的話。「她會成為你的繼母嗎？」 伊航楞了楞。「我不知道，不過，打我媽死後，我還不曾見過我老爸那種認真的樣子……」 「見過她嗎？」 他搖搖頭，卻是一臉的不解。「有什麼不對？」 我別開頭，與坐在我前面的麥之傑打個招呼。那傢伙同我們在班上素有『鐵三角』之稱。「我:不認為你有足夠的胸懷去和別人一起分享你父親的愛。」 伊航的臉色驟然大變，但只是一瞬間而已。他躲開我的目光，紅著臉。「別把我說得像個肚量狹小的孩子！」 「你生氣的樣于確實像個孩子。」 他埋怨地瞪了我一眼。「你真多嘴！」賭氣似地撥掉我拍在他頭上的手。 「那是關心！」我笑著回答。「只是，我很懷疑那位很可能成為你繼母的人是個什麼樣的女性。」 「伊航，你可得當心點！」麥之傑的聲音猛地從我身後傳來。「歷史上多的是壞心腸的後母，比方說，白雪公主的後母就是最最有名的一個。」他思索了一下。「對了，灰姑娘的後母和那兩個醜姊姊也是有名的壞！」 伊航猛地趴向我的桌子。顯然是打擊太大了。 「你不應該嚇人家的！」 麥之傑一臉無辜地看著那後腦勺。「我哪猜得到他的反應會如此強烈！」 早自習的鐘聲，響了。 H 星期六，是我固定的，也是惟一早到學校的日予。我一直是很喜歡星期六的，因為它的存在總能提醒我一週的磨難即將告一段落。 當我打開教室所有的窗戶，讓蘊釀了一夜的晦氣消失在清晨的光明中時，意外地發現伊航走進教室。 眉宇之間不再有『繼母噩夢』所帶來的苦惱，卻隱隱地添上一抹難以理解的……憂傷？ 「別告訴我你中了愛國獎券，你沒那種運氣的！」 他搖搖頭。「我見到她了。」那聲音竟是疲憊的。 我屏著氣，緊張地等待他把話說明白。 「看得出來是個賢妻良母型的好女人，爸爸的下半輩于可以托付給她。」他的眼圈紅了。「炸藥真的濕了……他變得好溫柔::不再是炸藥爸爸……不再是……」 我在他崩潰之前及時地將他攬靠在自己的肩上。覺得眼眶也濕熱了起來。 「我應該……為他高興的，但是……我……我笑不出……」 拍著他那因強力壓抑哭泣而顫動不已的肩頭，我一面低語著安慰他。是一些沒什麼意義的文字。 「我！是個壞孩子……我……我一直讓他傷心…就連昨天晚上……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傷害他的！」伊航撐起頭，仰著他濕透的臉，望著我。「真的！我不是故意的！」 我點點頭，覺得胸口扭絞得發疼。 然後，我僵硬地聽著他支離破碎的申訴。 彷彿人世已經歷過無數個洪水之後，伊航終於站直腿，看看我，看看我肩上的濕溽，接著破涕為笑。「你多了一項取笑我的資料。」隨手就著袖子胡亂地在臉上抹擦，頰上泛著少女般的紅暈。 我拿起原先擱在書包上的藍外套，穿上它。「我不是那種人，你該知道的。」 伊航低下頭。「謝謝你。」 「朋友是幹什麼用的？」我指指他的背，走向自己的座位。「洗把臉去吧，他們要來了。」 「太過分地介入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是一種致命的危險」，這話是誰說的，我已記不得了。不管是誰，必然是個孤獨的人才會有這麼悲哀的結論。 伊航鐵定是女人投胎轉世而成的。 男人，不可能有那麼多的淚可流。 分手前，伊航向我保證會好好和他的炸藥爸爸談談。 我滿意地笑了笑。「這才不枉費我可憐的卡其衣。」 他揚揚拳，臉上卻帶著靦靦。「禮拜一見。」然後，轉身朝他家的方向跑去。 有個朋友，還是好的。 回到家時，意外地發現爸媽都在。那股曾經讓我窒息的氣氛再次勒住了我的項頸，緊緊地。 「你的數學考卷呢？」 這項質問變成劃過天際的一道閃電，那震耳欲聾的雷響撼動了我腳下的土地。 我感到自己僵直的目光移向父親，發現他正面有難色地坐在他那精明能幹的律師太太身邊。 一股莫名的眾叛親離感襲擊了我的心。 「你的考卷發回來，竟然連說都沒說一聲！要不是你們數學老師和我是大學朋友，恐怕到現在我都還讓你蒙在鼓裡！怎麼？考不好，怕我罵人，是嗎？」她的唇際竟然泛著一絲……獰笑？「我可真懷疑你眼中到底有沒有我這個媽！」 爸，您為什麼要說謊？看吧，數學不及格確實是滔天大罪！否則，媽怎麼會生這麼大的氣？ 然後，我聽到爸爸辯解著是他的意思。 「好！好一個徐乃倫！我不計較你過去的背叛，你倒是得寸進尺，聯合你的寶貝兒子一同負我！」 「什麼叫負妳？」 「你自己心裡明白！」 「如果妳以為我會放著一群學生而留在這兒聽妳無理取鬧，那妳就錯了！」 我看著父親念念地提起沙發上的〇〇七，站起身。 「徐乃倫，你給我站住！」 父親不理會她的命令。「除非妳冷靜下來。」 「徐乃倫！」母親一個箭步地奔上前去，攔在門口。「你今天不把柏仲文的事給我說明白，就別想出門！」 父親不耐煩地出力推開她。「只要妳沒有理智，沒有誠意，別想我會和妳談任何事！」 然後，隨著重重的摔門聲，他，消失在門板的後方。 「我恨你，徐乃倫！」母親滑坐在地板上，雙手掩面而泣。「我恨你，徐—仲—凱！」 那小小的聲音化成了另一個雷鳴震入我的耳膜。 我感到自已的某一部分脫離了，滿是興緻地立在空中，看著自己麻木地、微笑地站在客廳的一角。 三點的鐘聲未響，媽便已將弟弟及她自己的簡便行李整治好，放在大門邊，並換了一身典雅的套裝，也上了點粧。但是，那並不足以遮掩她哭後的狼狽。 「我還會再回來拿東西的，等我安頓好，自然會將鑰匙還給這個家！」律師式的口吻出自那兩片薄層。 「您……不等爸爸嗎？」我問著，卻有些許的膽怯。「我覺得:您應該和他談談……」 她不甚耐煩地甩甩手。「別再要求我做任何事，好嗎？」她緊抱著雙臂。「我已經做了十五年的假好人了，我需要休息，「休息」，你懂嗎？」她再度甩甩手。「你不會懂的，算了。」她拉起弟弟的手，提起旅行箱，面無表情地從我跟前走過。 「哥哥，再見。」敏迪對我揮揮手。「我已經十歲了，我會照顧媽媽的。」 我點點頭。 「告訴你爸爸，我會請個律師來辦離婚手續的，叫他準備簽字。」她扭開門，頓了一下。「還有，你告訴他，我是無權要求瞻養費，也沒有那個必要，可是，我要我的孩子！」 你早知道媽是愛弟弟的，為何還是如此震驚？ 一陣刺痛來自身體的某個部位。只是…… 為什麼，我找不到那傷口？ I 星期一，伊航神秘兮兮地將我拉到一旁。 「我快要有個繼母了。」 混亂的思緒一時沒理出個秩序，敷衍地嗯了一聲，我便想回教室，卻叫伊航一把扯住。 「等等，你不大對勁！」 我大夢初醒地晃晃頭。「沒事……難不成你在等我向你道聲恭喜？」 伊航篤定地搖著頭。 「告訴我，發生什麼事？」 伊航漲紅了臉。「她和我談了很久。用以前我媽待我的那種方式待我。她說……」頓了頓。「她說，家裡不會再添弟弟或妹妹了，因為…她不能。」他再一次陷入沈默之中。「她說，爸也知道，但是，他不在意，因為……」 「因為，他們決定要全心愛你。」我替他做結論。 他的額靠上了我的肩。「我覺得就算窮我一生之力，也無能報答他們的愛。」 那語音說的是滿足，是感動。 我忍不住對自己苦笑了下。「我羨慕你呵，小子！」攬攬他的頭。「想想看，有多少人求不到這般的福分！」 是永遠不可能像伊航一樣，找個可靠的肩膀依過去，痛快地一吐心中的苦悶。 那不是我的一貫作風。 如果可以的話，也許，結果會好一點…… 回到教室的同時，我感到一種不可言喻的釋然。 至少，我的心事減了一樁。 J 我必須承認我真的很難過於發現自己異常地喜歡上學校，就連面目向來可憎的數學老師也變得可愛多了。 那個家，淪落為地獄了。 伊航進入教室，一言不發地走到我面前，猛力搖住我的咽喉，一臉的憤怒，還有……同情？ 「你真過分！」 跟在伊航後頭的麥之傑慌亂地扯開他的手。「傻瓜，當心真出命案！」 「我不會讓他一個人走！」伊航紅著眼，大聲地吼出他的怒氣。 我不明白他們在幹嘛。「我做錯什麼了嗎？」 「你究竟拿我們當什麼看待？」伊航滿臉的不平。 「你怎麼這樣說話呢？」 「你家裡出了那麼大的事，竟然連提都沒提起過！」 我楞楞地看著麥之傑。 「伊叔叔告訴他，他再轉述給我聽的。」 「你還笑得出來？你以為我們這群朋友是當假的啊？有什麼事，我們都會向你說一聲，你呢？」伊航戳著我的胸。「我們是用真心和你交往的，你呢？你是嗎？」 我又笑了。「一個人生活在地獄已經是樁極不幸的事了，何必多拉幾個陪死的？」 然後，我聽到麥之傑振振有辭地說著「朋友有難大家當」類似的話，伊航也極其所能地抨擊著我的不是，又聽到幾個關心的詢問聲。 人，還是需要戰友的。 K 媽離家後的第四天晚上，敏迪從阿姨的休閒別墅裡打電話回來。 「媽媽常常不在家，每次都我一個人守門。哥，我好寂寞喔。」「哥哥，你想不想我？」 「我很想你。」 「我也好想你耶。」「哥，我們同學說，爸爸媽媽如果離婚的話，我們就不能再住在一起了。」 「別聽他們瞎說！爸媽不會離婚的。總有一天，媽會帶著你，回到這個家……像以前一樣。」 「哥。」 「嗯？」 「你喜不喜歡我？」 我怔了好一會兒。「傻瓜，哥當然喜歡你。」 「我也好喜歡哥哥。」 L 伊航忍不住開口了。「你就看在我們的份上，別再虐待自己了，好嗎？」 我不解地看著他。 「別再用那種不真實的笑敷衍所有加諸你身上的關心，好嗎？那對我們而言，是不公平的！」 我垂下眼。任著那疲乏衝擊我。「我好累。」 「你早就明白的。」麥之傑接下伊航的棒子。「你確實是不適合帶假面具。」說著，伸手按住我交叉的十指。「所以，何不坦白一點呢？我們都站在你這邊的啊！」 「我必須承認我們對你的認識的確不多，但是，我們關心你。」伊航笑得很溫柔。「真的！不僅僅因為你是我們的朋友，而是，你早已經成為我們意識的一部分！」 「有什麼事不好商量的呢？我們是真心願意替你做任何事啊！」麥之傑的胳臂往伊航的肩上一擱。「只要是對你有好處的事，我們都樂意做去！」 「要不，『鐵三角』是叫著好玩啊？」 我忍不住站起身，衝動地接住他們兩人的肩，心中盈滿了感激。 我，不再是孤軍奮鬥了！ M 爸爸還沒回家，本是預料中事。 這些天來，他經常是不到十一、二點不進家門。 『家』？如果這還能稱作是『家』的話。 不知道媽是否真的辦了離婚手續。 爸不肯告訴我實情，什麼也不肯說，只是揮揮手，要我別操心，說什麼他會處理的。 我真的希望他能和媽再談談，心平氣和地。 很多次，我想問他有關『柏仲文』的事，卻總又憶起爺爺對我說過的話，『有些事還是不要去注意的好』。 我想，爺爺是不會騙我的。 回房的時侯，我意外地發現書房的門沒關——這是第一次。我走進去打算將亮晃晃的抬燈熄掉，卻無意地瞥見字紙簍裡堆起小山丘似的信紙團。 這是什麼？ 雖然明知刺探別人隱私是不道德的，也只好順任著好奇心的支使，彎下腰拾起了其中的一球。是爸爸的筆跡。 受信人是『我的兒子』。 是我嗎？還是媽口中的『我的孩子』？ 我無從得到答案，只有一球又一球地撿著紙團，一張一張地攤平在桌上，其中最是「完整」的，也佔不滿信紙的六行。信，是這樣寫的： 「我的兒子： 當你看完這封信時，我希望你依然能接受我對你的稱呼——我的兒子。 該怎麼告訴十五歲的你，其實，你的生身父母並不是養你十五年之久的爸媽， 而是李詳凱與柏仲文？該怎麼告訴你，那一段複雜的故事……」 那個問號消失在一個大戳洞裡。 然後，我又看到案上擺著的一張發黃照片。 照片上有五個人，我輕易地辨認出三個，那是爸爸，媽和伊叔父；另外兩個，想必是李詳凱及柏仲文。 看他們笑得那麼開心，必然交情匪淺。 翻到照片的背面，只見那上頭飛舞著幾個大宇：「民國五十五年春，于金瓜石」。 我想到一個人，也許，他能提供些線索。 伊叔父還沒到家。 「有什麼事嗎？」伊航替我斟了杯熱茶。 「有點事想請教他。」我站起身。 伊航扮了個鬼臉。「這麼冷的天氣，你那麼愛跑？打通電話不就得了？」 我確實沒想到。「我先走了。」 「你不多坐一會？難得來一次嘛！」 「不了，明天還要上課。」我笑著揮揮手。「天冷哪，別送我了！」 「那…明天見。」 季節，什麼時候變換的？ 站在伊航家的門口，我的心盤旋著一再重覆的問題。我希望爺爺能在我身邊。 只有他能告訴我，這樣的探究是對，是錯。 伊叔父的車在我前面停下來。 「小子，你怎麼在這裡？」他探出頭，問著。 「我有點事想請教你。」 伊叔父跨下車。「這麼冷的天，你還待在屋外？」他哆嗦了一下。「有什麼事，進屋去再說吧。」 「我想和您談談，單獨地。」 伊叔父瞇了瞇眼。似乎對我的異常言行倍感不解。 「爸爸和柏仲文有什麼關係？」我注意到他的身子隨著我的問話震動了一下。 「我是說，除了朋友關係外。」 「你…都知道了？」 「我只知道這些人的存在。」 「其實，這些事應該由你爸爸說明的好。」他為難地將目光從我身上調開，望向幽暗巷子的那端。 「他什麼也不肯說。」 「那確實是徐乃倫的作風。」聲調中滿是嘲諷的意味，眼中卻有更多的諒解與同情。「柏仲文曾經是你父親的女朋友，後來……後來，她嫁給了李詳凱。」 「他們現在人呢？」我急急地問道。 「死了。」伊叔父的眸底掠過一抹黯淡。「一個死於癌症，一個:死於難產。」 「他們有孩子？」我感到脖子一陣扼緊。「孩子人呢？在哪裡？」 他沈默了。 我突地想起質量不滅定律。 李詳凱加柏仲文等於徐仲凱！ 質量不滅，生命也是呵！ 「我媽以為爸爸仍愛戀著柏……」我的話中斷了。 莫非，媽以為我是爸爸和相仲文的…… 我似乎弄明白了些事情。「謝謝您，伊叔父。」欠欠身，回頭朝著家的方向走—— 不！不再是「我」的家了！ 「小子！」伊叔父的聲音在冷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嚴肅。「我勸你一句話，有些事最好是任它去。鑽太多牛角尖，容易受傷的。」 我點點頭，爺爺也會這麼說吧。 「金瓜石……」 「李詳凱在那兒出生的，也葬在那兒的山頭。柏仲文的墓，就在旁邊。」 「我懂了，謝謝您。」是該做些事的時侯了。 N 在這之前，「金瓜石」，一直只是個掛著「全省惟一產金處」的響亮招牌，出現在教科書上的地埋名詞。 從瑞芳上金瓜石的路，是蜿蜒的。有好幾回，當車子順著山勢往上攀爬時，能看到左手邊雲層覆蓋著的天，灰藍色的海。 在遠處看海的感覺，確實與身臨其境的大不相同。 其實，人生不也是如此。「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所指的，或許便是這般意境。 我照著司機的指示在新南山下車。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找到那兩座併連的墳。 墳上沒有什麼雜草，保持的相當好。相信是李詳凱的親人做的。 也許，我應該稱他一聲：「爸爸」才是。 就著方才在攤子上購得的一份紙錢，一把香，我草草地但心境肅靜地上了香，化了紙錢。 我向四周張望，飽飲著滿目的蒼翠，心靈也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寧靜。 這裡，確實是個好地方。我相信，李詳凱和柏仲文必然是帶著笑容，愉快地生活在天堂的某處。 望著陰陰的天空，我迎著刺骨的冷風，覺得體內充滿了自信與勇氣，內心則充塞了溫暖及感激——那是第一次，我發現生命原是如此的令人感動。 徐仲凱是李詳凱、柏仲文及徐乃倫、丁熹虹的兒子。 是有義務要替賜予我生命的兩個人活，更必須要為養育我十五年之久的父母活下去。 想到媽，我很高興地發覺自己並不恨她。 她是有足夠的理由生氣的，她那麼疼我，而我，卻企圖背叛她！ 十二點。拉緊的胃鄭重地告示我，是回家的時候了。 是的，我想家，想念所有我愛的、我關心的人。 我找了個電話，投下五元硬幣，撥了號碼後，才猛然想到爸爸不可能在家。 但是，電話接通了。 「小凱嗎？你在哪？」這是爸爸的聲音。 「小凱，你回來吧，我不和你爸爸離婚了！我愛你，小凱，我愛你！」 話筒轉移到第三個人手中。「哥哥，我和媽媽回家了，你快回來好不好？我好想你喔！」 喉頭湧上了莫名的疼痛。 我愛他們，真的好愛！ 話筒那端的質詢與威脅持續著。 我闔起眼，感到頰上多了兩道溫熱。 聽到他們的聲音，我的心，的確踏實多了。 只要有他們在我身邊，我就永遠能承受所有的打擊。我想，我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明白自己在割捨些什麼。 車子一到臺北，我得變回原來的徐中凱，而這裡的一切都將被抹拭殆盡。 看著金瓜石的漸漸遠去、消失，一種無名的失落感噬蝕著我的心，彷彿體內的某一個部分也遺失在地表的哪個角落。 這是我的選擇，沒什麼好怨的。 單選題的結果再簡單也不過了。「對」與「錯」分得明明白白，絕不打馬虎眼。只是，閱卷的老師是誰？ 命運之神嗎？ 也許，這才是最完美的結局。 太陽衝破了層層的霧霧，閃爍著它不變的光芒，在平靜的藍灰海面上，彷若幾個小時前的黑暗根本就不曾存在過一般。 閉著眼，我忍不住猜測起待會兒到家時，應門的將會是誰？爸爸？媽？敏迪？還是…… O 畢竟呵，這只是個偶發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