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洪慈謙〈青清晨光〉
  • 最後修訂日期:
春寒料峭。一早醒來,才掀開棉被,還來不及坐起身子就打了個大噴嚏,鼻水沿著鼻管子流下來。我一面吸鼻子,一面找衛生紙。啊!又是一個清新的早晨。窗櫺上綠色的漆斑斑駁駁,我向窗側用力一推,又一塊漆掉下來了,整隻手沾滿了綠色的粉屑。因門戶大開,風馬上飛進來侵佔領域,使人精神一振。 我梳好頭髮,拿起盥洗用具,要經過廚房到浴室刷牙洗臉。廚房裡昏暗暗地,周太太不愛點燈,覷著晨光,和她兒子周大進坐在小板凳上剝竹筍。我小心走,免得踏到筍殼。周太太和大進抬起頭,同時跟我道早。我回了禮,然後從大進背後側身而過,扭開浴室的燈。大進一偏頭,突地嬉笑:「哈!老師,你的手。」我揚起沾滿綠漆的手掌作勢要往他臉上抹,大進邊躲邊笑,他母親卻黑了臉,空出手把他拉到身旁。我自討個沒趣,抿著嘴進浴室了。 六點半鐘,我們不約而同出門,在我是早了,因本週任導護老師;周太太則是晚了,平常她六點鐘就到市場擺攤位。 我們在門口讓一會兒,周太太嘴裡讓,臉上仍是沒表情的:「黃老師先行吧。」我忙道:「不,我不急,你先行。」我把單車穩住,讓他們先走。周太太於是將兩個菜籃子理一理,用一根扁擔穿過,大進蹲下去,嘿荷一聲穩穩當當挑上肩了。大進是個大塊頭,長得虎背熊腰,長手長腳,他右手在前,左手在後,抓緊籃子上的繩索,邁開步伐逕自去了。他母親跟後頭,圍一條黑色圍裙,著藍青塑膠雨靴,蓬頭垢面,乾扁的瘦小身子亦步亦趨隨大進的步伐。兩人三兩步就走遠了,遠看過去,周太太變成大進的影子,但因太不成比例,反而覺得是條多出來的尾巴。 我六點四十五分到校,車子停妥,皮包放好,套上黃背心、口哨兒,率領四名在辦公室前等候的六年級糾察隊員,到校門口維持交通。 學生們見到我,馬上一鞠躬,大聲說:「老師早。」然後在我身旁的一條黃線後面排排站。等我一吹哨,馬路兩旁的糾察隊員把黃底紅斑條紋的桿子橫街一攔,摩托車紛紛停下來,小學生結隊而過。個子特別小的一年級學生是我班上的,經過我身邊時會碰一下我的手背,瞇著眼笑,一蹦一跳過去了。 八點鐘即將升旗,我吹一聲哨,率領學生們班師回府。升旗典禮之後,較長、主任說過話兒,就該本週導護老師講解週訓。我站上升旗台,半個身子都超出圍牆了。登高一望,牆裡的學生整整齊齊,牆外的行人零零散散,都看得清楚。本週週訓是整潔,我說整潔的重要性,它可以使我們身體健康,精神煥發。一瞥眼,卻見牆外奔奔撞撞的跑者,是大進,他看見我,遂停下來對著我傻笑,露出兩顆大黃板牙。我趕緊把目光一調,佯作不見,繼續講我的主題。 放學後,我依然維持交通到五點半。等學生都走了,便進辦公室收拾,抱著一疊未批完的國語作業回去看。回家門口又碰到大進,一個人蹲地上玩彈珠,見了我馬上站起來:「黃老師,你回來啦。」然後跟在我身後,走兩步,突然一隻手橫過來,道:「老師,我幫你拿。」一疊作業簿都接過去了。 到我房裡我問他:「怎麼你媽不在?」平日周太太不喜大進和別人說話。大進把作業放我桌上,一偏腦袋,道:「她說七點才會回來。」 我坐床沿換拖鞋,大進在我房裡東看西看,沒有要走的意思,我便示意他坐在書桌前那張椅子上。 自去年師專畢業分發到三峽教書半年餘,我一直在周家租屋。周太太不熱忱、不愛說話,所以也不會有事沒事干擾我。平日裡,我做我的,他母子過他們的,房租按時繳,互不侵犯。 大進問我:「老師,你這禮拜當導護老師啊?」我點頭。大進又間我上台緊不緊張、當導護好不好玩。問一下,聳一下肩,玩一下手掌心裡的彈珠。 看他長管這樣高高大大,語詞間卻全是童稚之氣,反應夠快,倒不是癡呆之類。於是間他:「阿進啊,你幾歲了?」「我?」大進指指自己,垂著眼說:「我啊,我屬豬的。」說完自己笑起來。我推算一下,屬豬的今年十六歲,虛歲十七。 我繼續問他:「國中畢業以後就跟著你媽媽賣菜啊?」大進眼一漂,喉間咕嚕一聲隨便應,即刻站起身,嘴一咧,又笑了:「老師,你猜我多高?」 「嗯,一八〇。」 「哇,好厲害,一猜就到。」 大進話匣子打開,跟我聊連續劇、街坊趣事。在周家半年說的話都沒有這個下午多,心念即此,脫口而出。大進道:「我媽不讓我跟陌生人說話。」 「我不是陌生人啊,你看,你知道我名字,也知道我是老師,我家在台北你也知道。而且,我在你家住半年了耶。」 大進睜大眼,圓溜溜的眼珠子,又笑,迎面兩顆黃板牙,道:「我當然知道啊,我收過你的信,你叫黃若蘭,蘭花的蘭,筆劃好多,對不對。」 我們又聊了一回,聽見大門打開的聲音,是周太太回來了。大進唬地站起身,奪門而出。不一會兒,廚房裡滋滋作響,他們母子倆在張羅晚餐。我摸摸餓瘦的胃,信手拎起錢包,關上房門,騎上單車,覓食去了。 經過這次閒談,我和大進便熱絡起來。大進話很多,但東聊西扯總離不開連續劇和生活瑣事,話題極有限。我因長他五歲,故較無男女顧慮,打打鬧鬧也是有的。背著周太太舖陳我們的情誼,彷彿是彼此間的秘密了。 每晚九點左右,我習慣到廚房沖一杯茶喝。大進知道了,有時會趁周太太看完連續劇去洗澡的當兒幫我沖茶。他敲敲門,恭恭敬敬把茶端上案頭,半真半假道:「老師請用茶。」弄得我們倆都笑。大進也幫我改考卷,我標準答案給他對,他小心地在錯的上面打叉,全對的打勾。分數跟評語我堅持自己寫,因大進的字太醜了,我才不要讓他代筆。 周太太現在鎮上一家診所兼職,每天下午三點到七點打掃裡外。大進一個人在家玩,等我下課就跟到我房裏或改考卷或聊天,直到他媽媽回來。和大進怎麼聊都可以,就是不要問到他媽媽的怪僻,以及他為何整天待家裡,不升學亦不出去工作。每當話題太敏感時,大進會突然一個動作,然後笑,然後插播一段不相干的情事,硬把主題岔開。 周太太面前我們沒事人似的僅打招呼,氣都不敢多喘一下。大進會抓空檔使眼神、扮鬼臉,我倆很有默契地肚裡偷笑。 清明節前後,天氣逐漸熱了。衣服越穿越少,終至短袖上場,露出半條臂膀。某回被大進抓住,嘖嘖作聲,道:「哇,老師,你的手好白喲!」我氣得打他,兩人屋裡追逐。 春假有五天,我頭三天回台北,剩兩天再趕回三峽周家整理房間。拚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有吃的,有穿的。一進周家大門,見周太太在院子裡洗床單、椅墊套子,大進一旁幫忙揉搓,看到我,立即放下手邊事務,三兩下把掌心肥皂泡沫沖掉,大踏步過來接我行李。周太太只是冷眼旁觀,敷衍地跟我招呼一下,繼續做她事情。 大進幫我把行李拿到房間,第一句話就問我:「你有沒有看『嘎嘎嗚啦啦』的特別節目?」我笑著戮他腦袋,道:「沒有啊,那像你這個電視兒童。」大進於是跟我講劇情,邊說邊筆劃著,好不熱鬧。我把行李一件件拆開,整理清楚。有一盒王樣水彩和幾枝水彩筆是我買來要給大進的,想他一個人在家無聊,塗塗抹抹也好。我把東西交他手上,假裝不經意地說:「喏,給你的。」大進起先一楞,接過來了,又覺不妥,遂退回來給我,我亦不收,兩人推推讓的。周太太外頭喊阿進,我趁勢把他逼出房門,再塞給他一袋新東陽肉鬆、肉乾、香腸之類,跟他說:「拿去給你媽媽,我媽要我拿來給你們的。」 大進才剛出去,房門又嗶嗶剝剝響了。周太太拿肉乾和水彩要退給我,道: 「黃老師,那要這麼功夫,送這送那作什麼!」我再推回去,臉上堆起笑容說:「沒什麼東西啦,我媽要我拿來你們嚐嚐看,不知合口味否。」兩人又推辭一番,周太太才勉為其難收下。 當晚六時許,我依舊帶著餓瘦的胃,抬起錢包,準備登單車覓食去,卻被周太太叫住留吃晚飯。這頓飯吃得極辛苦,周太太皮笑肉不笑的勸菜表情,讓我不知夾好還是不夾好。大進一旁狼吞虎嚥,好餓他幾百年似的。一連三天周太太留吃晚飯,我都藉口上街買東西,單車一踏,自逍遙去。周太太的晚餐含有償還人情的意味,那麼吃他一頓就夠了,何必再刁擾彼此。幸而三天以後周太太不留我了,依然他們張羅他們的,我過我的,日子又恢復原有的秩序。 天氣逐漸熱了,太陽越起越早,經常六點不到就鑽進屋裡,室內一有亮度我就睡不看,所以只好跟著它早起。 早晨的風是不變的,窗戶一開,迎面而來的清涼依舊。門前的榕樹梢頭給晨光灑了金粉,隨風飄搖,一抖落,彷彿遍地黃金。我站在窗邊,尚睡眼惺松,卻看到周太太母子精神抖撒地出發了。嘿荷一聲,大進的肩膊壘壘結實,大進的步伐歷歷清楚。偶而,大進微微側頭,投來一個憨笑,兩顆黃板牙鍍了金似的顯明,我看著想著,不禁對他起了憐惜之意。 這一天清晨,我把單車牽出去準備上課,巷口碰到隔鄰王太太帶她小女兒上學,她女兒是我班上學生,因之與王太太總寒喧孩子的事情。 「黃老師住那裡還慣習吧?」王太太壓低聲調,頭一偏,擺向周家的方向。我忙道:「很好啊,周太太人很好。」心裡卻怪她冒昧,怎麼突然問這,還神秘兮兮的作什。「哦,」王太太點頭,哦聲拉長,然卻無下文,於是顧左右而言他,轉話題到孩子身上了。 我搞不懂王太太話裡究竟有無意思,也就不放心上,繼續上課、下課,又過了一天。下課後,我帶一些圖畫紙回去給大進,準備讓他有所發揮。 大進在院子裡等我,這次不玩彈珠,在畫畫,畫報紙上。看我帶圖畫紙回來,高興得很,問我:「老師從學校拿回來的啊?」一面用手在圖畫紙上摩搓,顯然愛極了。我幫大進把水彩筆洗一洗,水換過,催他現在畫一張。大進半推半就,拿起小號的水彩筆,沾黃色顏科打輪廓,晝他家院子推雜物的一角。我坐小凳上看他畫,只見扁擔、鋤頭、竹簍子、香箕一件件擺到他圖畫紙上了,線條清晰、明暗有致,背景是他家長滿青苔的牆面。大進下筆極俐落、用色簡單,很有業餘畫家的架勢。 我忍不住稱讚他:「畫得好漂亮。你以前一定常參加比賽吧?」大進點頭,道:「三年級的時候,班上派我參加比賽的。」三年級,好含糊喲,我故意逗他:「是小學三年級還是國中三年級?」大進不接腔、頭亦不抬,然後賭氣似的大聲道:「忘了。」我看他神色凝重,不敢多問,靜靜等他畫好。整張畫灰撲撲的,不知是天色漸暗的色調,抑是大進悲觀心情的反應。 畫既完成,外頭蚊子又多,於是我們收拾東西進屋。兩人無話,默默動作著,像兩隻皮影各自唱獨角戲,我自進房裡,把門帶上,反正周太太快回來了,若見我和大進在一起,又要不高興。 房門響,我去應門,是大進,臉上訕訕地,陪罪的語氣:「老師在生氣呀?」我搖頭,一扭身走到書桌前,玩桌上原子筆。本來沒什麼,給他一引,好像真的生氣了。大進過來扯我,道:「別生氣嘛。」我不理他,還把他手甩開。大進三哄四勸不成,給逼急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其實,我沒有唸國中,我很怕,被人家知道。」 我倏地轉身,衝動地想大叫:「為什麼?」卻見大進雙手反絞,低垂著眼,遂放軟聲調,問道:「是不是有什麼原因呢?」大進跌坐在床沿,右手掌支住額頭摩搓,半晌,用幾乎是嘆息的聲音:「不是我不唸,我其實,很喜歡到學校上課。」停一下,想一回,又笑了:「我以前當班長耶。喊口令喊得好大聲」大進邊喊口令邊作動作。「起立、敬禮、老—師—好。」那樣高大的身材,舉手投足全帶稚氣,看著又好氣又好笑。唉,十七歲的大孩子,傻大個兒的大進。 依然是周太太的開門聲中止我們的談話。不同的是,這次大進離開我房間幾乎是逃出去的、獲得了解脫一般。和大進因此有了疙瘩,彼此更加小心的維護既有情勢。我對大進是出於大量的關心和一小部分好奇,使我急欲知曉他不升學的原因,其中隱情或與周太太的古怪性子有關。但不論我如何旁敲側擊,總探究不出什麼。大進更處心積慮地防衛自己了,他對我的問話充耳不聞,或如往常轉開話題,或乾脆發一頓小脾氣。 有一天下課回來,不見大進在院裡。到我房間,書桌上有一隻紙飛機,打開來,居然是大進寫給我的短箋— 「若蘭老師: 很高興能跟您成為好朋友。謝謝您的 關心和鼓力,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不要在問我為什麼不上國中的事了, 我以後可能會告訴您 希望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祝 健康快樂 周大進」 看完「信」,不禁莞爾,錯了那麼多字,真不知他小學怎麼畢業的。我房門沒關,有個腦袋影在那兒搖呀晃的,我知,道是大進,便把他喚進來。 大進搔腮弄耳地進來了,像小猴子,楞頭楞腦地問:「老師,信看完啦?」我點頭:「嗯。」擺擺手,示意他來我身旁,信紙攤在桌上,我趁機劃出他信裡的錯字跟他說:「看,錯那麼多字。『妳』是人字部,沒有女字部這個字。」 我把「妳」字寫在信箋反面,還有鼓勵的「勵」,「在」與「再」的誤用等等。末了,還不忘取笑他:「大進哪,你小學是怎麼畢業的?!」 大進聳聳肩,不露齒笑個一字嘴,道:「你不要再問我囉,我真的不想講,想的時候再告訴你。」 大進都這麼說了,我也不好再強人所難,兩人當下握手言和,情誼似乎又增進一層。 周太太近來跟我打招呼都帶著笑容,咧著嘴,鼓起兩個腮幫子,頭微側,用力點一下。有時候我上街買東西,大進要跟去,她也不反對。於是大進向隔壁王太太借腳踏車,與我一前一後走了。兩人沿路競賽,鎮上車子少,不具危險性。夜風迎面拂來,頭髮向後拖,被人揪住一般。大進常會突然指向某物,叫道:「老師,你看。」我探頭一望,是個穿著花綠、打扮庸俗的少女。大進死盯著人家,咧嘴笑,兩顆黃板牙上留有口涎,人都走過去了還回頭看,只差沒下車毛手毛腳。我笑罵他:「周大進大色鬼。」真是,沒見過女孩一樣,眼前起碼一個。 鎮上有家文具店,我因常去光顧,故與老闆極熟。這兩次帶大進去,老闆不免問:「你男朋友啊?」我指指大進,感到好笑:「他呀,他是我學生。」跑到大進旁邊,敲敲他胳膊:「你叫我什麼?」大進不解:「嘎,我都叫你老師啊。」我再回到老闆面前,得意了:「你看吧。」斜眼瞥見大進一臉茫然樣,更覺好笑。他長得這樣碩壯,我在他旁邊只顯得嬌小,難怪被人誤會了。 我給大進買了一本「福爾摩斯探案全集」,又請他吃米粉湯,然後騎上單車乘風而去。 回到周家約莫九時許,周太太看完連續劇正在洗澡。我回房裡稍微收拾一下,準備明天的教材,大進在廚房幫我沖茶。我將窗子打開,把月光和夜風放進屋裡,收音機正播放理查克萊德門的浪漫演奏。於是銀色的月光調上法國香頌,益發羅曼蒂克;而夜風亦是多情的眷戀者,進了房就不肯出去了,滿室圍繞。我沈醉其間,想到自己長大進五歲別人卻看不出來,不禁吃吃笑了。 突然,一陣巨響來自廚房,鍋鍰撞擊聲混上人的叫聲:「啊、哦、」是大進! 我趕緊衝到廚房,只見燒開水的壺跌落地上,熱水漫漫,大進立於蒸氣間,右手撫助左手腕,右腳直跺,眉頭鼻頭皺在一起,掀起上唇,發出一連串呻吟:「啊、哦、啊。」我抓起他的手腕一看,從腕處到肘,整個手臂被燙紅了一長塊;再蹲下來把他褲管捲到膝蓋,看他小腿也燙傷了。我牽他右手往我房裏帶,先幫他上點面速力達姆吧。不想周太太卻從浴室衝出來,一把將我推開,上上下下察看大進之後,卻放聲大哭。她搖晃大進肩膀,仰起頭吼道:「阿進啊,阿進啊,你安怎樣、安怎樣哪!」大進臉上的痛苦表情只得化作一部分安慰神氣跟他母親說:「媽,你莫緊張,我莫事情啊。」我續道:「是啊,周太太,先幫伊抹藥卡要緊啦。」 周太太目光轉向我,一臉憤怒,胸口急遽起伏氣咻咻地,突然一個箭步衝到我跟前,舉起拳頭搥我,又叫又鬧:「你、你、你甲阮阿進安怎樣,好狠、好狠哪。」我吃一驚,隨即橫臂抵擋,但周太太手勢洶洶,我擋不了了,只得跑出廚房,穿越客廳奪門而出。周太太後頭追,張牙舞爪,大進拉不住她,只一逕叫媽。周太太追上我,又搥又打又罵,大進勸不住,下了殺手?,叫道:「媽,你再這樣,我不睬你了。」說完往回跑。這一招果然奏效,周太太即刻放下我去追大進,大進跑回屋裡把門鎖上,周太太用力敲打門板,淒淒切切地叫:「阿進啊、阿進啊,開門哪,給媽看你哪。」 我站在院子裡,看月光下的周太太,蓬頭垢面,精神恍忽地蹲在門旁又哭又鬧,簡直就是個瘋婦!隔壁王先生王太太過來了,先看我有沒有怎樣。我見著王太太如見親人,握緊她的手,語無倫次:「周太太,她……她……」我喘口氣,臉上癢癢的,手背提上手一抹,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了。 王先生扶起周太太,再喚大進開門。裡頭靜悄悄,大進不答。王先生急了,砰砰碰碰拍門板,叫道:「阿進、阿進,馬上開門聽到否。」周太太攤在王先生臂膀裡,涕淚縱橫,喉間咕咕嚕嚕不知唸什麼,突地奮力彈起,拿額頭去撞門。王先生一把拉住她,王太太也去幫忙,四隻手拉不住,「碰」一下,「碰」又一下,周太太死命地撞。王先生再喝:「阿進,還不緊開門,你媽要出事了。」 大進門一開,周太太趁勢撲跌在大進身上,雙臂纏繞著他脖子,哭叫道:「阿進,你不能死啊,你莫死啊。」王太太去攙她,安慰道:「周嫂仔,你看阿進好好的,他沒事啊,沒事的。」一邊將周太太推坐到椅于上,幫她揉胸口,又幫她擦眼淚和鼻涕。周太太哭聲轉弱了,喃喃道:「我一登來,伊們籠總死呀……死呀。」 我把大進帶到我房裡幫他上藥。整條傷痕紅腫浮脹,面速力達姆擦上只是暫時清涼,明天肯定起水泡。我問大進:「你媽是不是受過什麼剌激?」大進眼不抬,盯著傷口,用力點個頭:「嗯。」「什麼樣的剌激?」大進不答。「以前發作過嗎?」大進又點頭:「嗯。」我嘆口氣,與大進一同到客廳看周太太穩定些沒。從大進這兒是問不出結果的。 周太太攤在藤製沙發椅上,半謎著眼,口裡細細碎碎道:「阿方沒事哦!沒事了……阿勇好了末、醒來沒……阿進、阿進咧……」又突然坐直身子東張西望找大進。王太太示意我們快些過來,再向周太太呶呶嘴道:「阿進好好咧,沒事了。阿進來呀。」大進握著他母親的手,周太太一把將大進撞到懷裡,滿手揉亂他頭髮,哽咽道:「婁剩你了,剩你陪媽媽囉。」母子哭成一團。 我和王先生王太太安頓好周家母子,廚房收拾乾淨。我送王先生夫婦到門口,一路沈默,眼看他們就要走了,我拉住王太太忍不住問道:「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怎樣?」王太太嘆口氣,與王先生對望一眼,才啟口:「阿進本來有兩個阿兄。八年前吧,就因為周先生愛搏,欠人一大堆錢莫還,人家找到這來全家口子都殺了。周嫂仔受刺激,一陣子就瘋一次,好久沒這樣起瘋了。」王太太停一會,又道:「黃老師今暗受驚了,早早睡啦,後次我再講給你聽。」 我回到房裡,月光舖在地板上勾勒出窗的形狀,因灰白白的,顯無生氣。夜風變成纏人的小孩,揮之不去,光是煩。收音機裡亦播放流行音樂侵襲我,重覆的旋律、重覆的唱腔、重覆的人生。案頭台燈沒關,昏黃的光源罩著桌面投出一個溫暖地帶,我跑過去坐下來,一時間百感交集,竟趴在桌上哭了。 之後,和王太太陸續閒聊所得的情報總算被我拼出輪廓。那事件發生時,周太太帶大進過兩條街去拜訪一位舊識而逃過一劫。知道家裡出事了,趕回來即見慘劇,周先生和孩子倒在血泊中當場就去了,根本無挽回餘地。「周嫂仔後來就起瘋了,三不五時瘋一次。」王太太說,這兩年周太太平靜很多,只是不愛說話,瘋病倒沒再發作。我感到憐憫,周太太是一輩子要守著這場景象,占據整個記憶受此折磨。 「那大進呢?」這是我最關心的。「阿進啊,周嫂仔不給他出去讀冊,講是留在身軀邊較放心。」大進因而小學三年級沒唸完。我與王太太又聊一回,便起身告辭了。回到周家,大進在院子裡玩彈珠,看我回來一把抓起珠子藏在口袋裡。我假裝沒看見,拿起他空著的左手察看傷勢,笑道:「好多了嘛。」 大進隨我進屋,又跟我到房裏。周太太休息兩天,今天去上班了。我沒等大進坐好,劈頭就問:「你想不想唸書?」大進不解,呆呆地答:「什麼啊?」「王太太告訴我了。你想不想唸書嘛?」大進不想,說是離開學校那麼久,年紀也這麼多,怎麼跟那些小孩一起唸。 「那我在家教你。」我坐大進旁邊,跟他說,以後每天晚上六點半到九點半上課三小時,把他程度趕到國中再去作檢定考試上夜補校。「好不好?」大進遲疑,垂著眼,經不住我一番催促,終於抬起頭,用力說:「好。」 周太太那頭只說晚上幫大進上課,不收學費的,且不提日後上補校的打算,周太太同意了,沒表情地點個頭。一星期後開始上課,好讓我準備教材。 大進的傷已經好了,左手臂留下台灣島形狀的疤痕。周太太與我招呼依然帶笑容,抿著嘴,鼓起腮幫子,頭微側點一下。那晚的事,彷彿只是我的夢魘,與現實周遭不相干的。 現在我都留在周家吃晚飯,吃過了收拾乾淨,就把抬燈拿出來在餐桌上上課。我這頭跟大進講課,周太太一旁打毛線,我拿手工藝品回家做,連續劇也不看了,工作也挪前一小時,一心一意陪大進,不讓他離開她視線。 暑假我沒回家,留這兒給大進上課,上、下午各開三小時的課。上午是純粹陪他唸書的,不授新內容,待大進從市場回來九點許唸到午飯時間。大進的學習狀況每天都有進步,數學理解能力不錯,對自然也很有興趣。尤其他吟唐詩宋詞亦曾搖頭晃腦,頗有音韻。 過了中秋,天氣又漸轉涼,尤以早晨秋意為最。一早醒來,喉嚨發緊,鼻水直流。推開窗櫺,東方剛露魚肚白,一片青清晨光,周太太母子已準備趕集了。「嘿荷」一聲,扁擔上肩,大進沈穩的步伐跟他母親後頭,偶一側身投來日個憨笑,就見兩顆大門牙,像兔寶寶。 明年暑假過後,大進就能上補校唸國中課程。想到自己居然培育出一個英才,不禁得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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