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黃湘玲〈守護神〉
  • 最後修訂日期:
早上很早就醒了,做了個怪夢心一驚就醒了過來,瞪著天花板上辛苦織網的螂蛛發了一會兒呆,夢見什麼倒是記不得了,卻是週身的汗水,口也跟著渴了起來,不曉得幾點了,旁邊的弟弟睡得好熟,實在不忍心叫他,何況我也叫不醒,再說待會兒他就得去工作,還是讓他多睡會兒好了!以前他高三時準備考大學,每天晚上都唸到半夜,我睡看了他還在唸,早上我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他又在桌前看書了。他聽到我醒過來的聲音總會起來幫我。再繼續看書。他唸些什麼我根本就不懂,一放學弟弟就鑽進房裏讀書,牆上貼滿了大大小小的紙片,他說是一些英文單字、唐詩宋詞、化學方程式、數學公式……之類的東西,密密麻麻又有藍、紅、黑的、綠色的字,每天他總要唸唸有詞的背他幾十遍,背熟了就撕下來再貼上新的繼續背,我真的懷疑他哪來那麼多東西要背,怎麼有那麼多書要唸,他桌上的書一疊疊的幾乎要把他給淹沒了。有時他實在累了又還沒把自己訂的進度讀完,就狠狠的打自己三個耳光,到浴室洗把臉,或是在客廳和房間之間來回跑幾趟再坐下來繼續唸書。距離考試越近,天氣越是熱得不像話,家裏買不起冷氣機更付不起電費,每個晚上躺在床上看光看上身的弟弟揮汗苦讀,心裏真是難過的不得了!有一次他累了不斷的用冷水洗臉,打自己,我實在心疼便叫他去休息,他扳著我的肩膀對我說:「我一定要考上,我發誓一定要考上,哥,我不能睡,我沒有時閒來浪費,我不能落榜,……」說著說著他嗚咽了起來,唉!是啊,家裏付不起昂貴的補習費。 這種苦讀的日子隨著聯考的落幕終於結束,但是弟弟仍然不得休息,白天他到速食店去打工,下了班又去什麼MTV當服務生,晚上他回來時我早就睡看了。幾個弟妹裏就屬他最懂事,二弟勉強拿到國中畢業證書就去工廠上班,三天兩頭的不回家,薪水從沒拿回家過不說,每次回家都向媽要錢,一進門總是煙不離手,弄得一屋子煙味和滿地煙灰、滿桌煙蒂,老是把我燻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媽媽怎麼說他都沒用,在他眼裏根本沒有我的存在,他不理我不和我說話也就算了,甚至還推我一把、噴我一口煙死瞪著我讓我嗆著煙咳個不停,有一次弟弟說他不懂事沒禮貌,二個人差點要打起來,幸好在廚房的媽媽聽到了跑出來數落了二弟一頓,媽媽每次問他在哪兒工作每次的答案都不一樣,有時說在工廠,一下子又是在餐廳,薪水不是花光了就是領不到,媽媽對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每次給他找到工作他又不去,去了也做不了幾天就叫苦叫累的跑了,最後也只好由他去了。 弟弟醒了,他每天總在六點半起床,到列面跑跑步再去上班,他一回頭見我醒了對我笑了笑,我一直瞄著床邊小茶几上的水杯,他立刻去倒了杯水來讓我喝。看著他越來越壯碩的身體消失在房門口,好羨慕他,也好愛他。      ×    ×    ×    ×    ×    × 今天慈暉中心的先生來看我,我都喊他張大哥,他是個很好心又很風趣的人,只可惜右腳有一點跛,西裝褲裹裝了支架穿了鐵鞋,走起路來就像缺了二隻腳的桌子彷彿隨時要跌倒一般。以前我可沒輪椅坐,根本沒有機會可以出去外面,一來是我越來越重,長年的窩居和缺乏運動養出一個救生圈般的肥肚子,媽媽都快抱不動我了,連弟弟都有些吃力,最主要是外面的人見到我總是像碰到鬼似的,雖然我很努力讓自己的頭不要搖,不要讓舌頭伸出來,更儘量不要抖個不停,可是我沒有辦法控制,老是有小孩手一看到我就嚇得哇哇大哭,唉!(我真恨我自己呵!每天我只能坐在家裏唯一舒服些的那張舊沙發裏,從黎明到黑暗)──直到有一天,弟弟不知怎麼知道的去替我辦了一份殘障手冊的東西,從此以後張大哥才知道了我的存在,只要一有活動就來家裏鼓勵我參加。他知道我沒有輪椅之後,也替我申請了一個輪椅,自從有了輪椅之後媽媽和弟弟也不必那麼費事的把我抱來抱去輕鬆多了! 慈暉中心常常有一些郊遊、烤肉之類新鮮的事,我倒是從來沒參加過。有一次媽媽和弟弟特地推著我去中心謝謝張大哥幫我申請輪椅,那兒有一些撞球檯、桌球之類的器材,讓我訝異的是有好多好多像我一樣都在那兒玩得很愉快,更讓我驚訝的是這些講話講不清楚、走不穩的人打起桌球玩起撞球來技術那麼好,別看張大哥一副要跌倒的樣子,他卻是撞球的一流高手哩!另外我看到有一個坐著輪椅打撞球的,他的技術真是好得沒話說,連弟弟都佩服不已!在這兒的每一個人看起來都開朗、活潑,沒有人會用怪異的眼光瞪著我,接觸到的每一道目光都是和善而且充滿友誼的。我真喜歡那兒,一高興就很想說話,心裏頭一急就說不出來反而流了一身的口水,真是狼狙得很,可是並沒有人取笑我,有一個紮馬尾的女孩子立刻拿了紙巾仔細地替我擦乾淨,原來她是這兒的義工。雖然我那麼喜歡到中心去但是家裏沒有人有時間送我去,弟弟忙著準備考試,現在好不容易考完試了卻又得忙著賺學費,張大哥那麼好心常常來告訴我有活動,我卻只能待在家裏想像! 今天和張大哥一起來的還有好幾個中心裏的好心義工,上次替我揩淨口水的馬尾女孩之外,還有一個很慈祥的陳媽媽和幾個男生。張大哥對媽媽說:「莊太太,這次就讓安明參加吧!妳瞧瞧我們有這些自願來幫忙的義工,一定會好好照顧每一個人的,再說安明老是在家裏也不好哇!難得有機會就讓他和大家一起出去玩一玩吧!」媽媽面有難色,手絞在裙子裏:「可是安明從來沒有一個人出去過,我實在不放心,萬一不習慣,苦的還是孩子自己啊!」陳媽媽走過來拉起媽媽的手微笑的說:「凡事總有第一次的,再說我們會照顧他,孩子不能一輩子都在家裏不出去,怎麼不讓他試試看呢?團體活動可以讓他有結交朋友的機會,也可以藉此激發他的潛能,訓練獨立的能力啊!」媽媽仍然沒有說話。陳媽媽又過來溫柔的撫著我的頭:「安明啊,你想不想和陳媽媽還有許多朋友一起去玩?我怎麼會不想,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啊!我多麼渴望到外面的世界去啊!我拼命的點頭,用盡全身的力氣讓唯一搆得到地面能滑動輪椅的右腳把輪椅挪到媽媽面前,結結巴巴的說:「媽…媽媽,讓我…我…我去,好…好不好……」媽媽的眼睛紅了,把我的頭抱在懷裏,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下來,落在我的頭上、身上。過了一會兒,媽媽放開我,嘆了口氣:「好吧!安明,你就和張大哥、陳媽媽一起去玩吧!那就拜託你們了!」      ×    ×    ×    ×    ×    × 弟弟餵我吃過飯以後趕著上班去了,媽媽吩咐妹妹中午要熱菜餵我以後也趕著上工了。大妹唸國中,過了暑假要升三年級,一天到晚都在學校唸書,她和弟弟一樣每學期都拿獎學金回來。大妹又吩咐小妹中午別忘了弄飯給我吃也背著書包上學去,小妹才剛小學畢業,愛玩得很,常常只餵了我一半就和同學跑出去玩了。唉!誰叫我是這個樣子呢,講話講不清楚,手腳抖個不停,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連碗都拿不住老是掉在地上摔破,更別說自己吃飯了!如果,如果我也能去上學,那該有多好哇! 今天妹妹又沒餵飽我就出去了,好像是一個頭髮很長的男孩子,我聽到他們在外頭說:「等等嘛,我還沒餵完啦!」小妹嬌聲叫著。「有什麼好餵的,走走走,大家都在等妳,快點快點啦!」一個粗裏粗氣的聲音說。在男孩的聲聲催促之下,妹妹真的走了,我想叫她不要跟他們出去,可是,唉!我要是能來得及說話就好了,妹妹還小,貪玩又不懂事,但願她別出事才好,雖然她常讓我餓肚子總是我的妹妹,我還是喜愛小妹的。咦!好像有人進來,會不會是小妹?哦!是二弟,他又好幾天銷聲匿跡了。他叨著根煙朝我噴了一口,害我難過的咳起來,他哈哈的怪笑起來:「怎麼樣?味道不同吧!遠是外國進口的Marbblo!」我這才發現弟弟還帶了一個女孩子,穿著很短很短的裙子和緊身的無袖T恤,整個人靠在二弟懷裏,一臉驚惶的看著咳個不停的我。「天啊!這是你哥哥?好可怕喔,我們出去啦,人家怕死了!」女孩緊貼著弟弟尖叫著。「怕什麼?有我在,妳不是吵著要看,現在看到了,怎麼樣?哈哈……」在我不停的咳聲和弟弟不停的狂笑聲中,弟弟摟著她走進房裏去。過了一會,好不容易我才止住咳,房裏傳出兩人的笑鬧聲,女孩不時的尖叫嬌笑:「哎,哎喲,討厭啦,不要,不要嘛,你討厭啦,嘻嘻,不要啦……」他們不知在幹嘛,弄得砰砰響,大概在玩捉迷藏吧!女孩依舊嚷個不停,我就這樣坐在輪椅上睡著了。我再醒過來時,大妹已經回來,正坐在沙發上看報,我四處看了看沒看到二弟和女孩,房門是開的。又過了一會兒,小妹躡手躡腳的走進來,大妹喝住她:「妳又跑到哪裏鬼混去了?妳自已看看,飯也沒餵完,待會兒給媽媽和二哥看到,妳不被打死也要餓上一兩頓!」大妹氣沖沖的進廚房做飯去了。每到放假總是大妹負賣做飯,媽媽回來吃了飯再去加班。鐘敲了六下媽媽回來看到大妹還在炒菜,破口便數落她:「死丫頭,幾點了還沒弄好,真不像話……」媽媽盛了一碗飯,隨便吃了幾口,喝了一點湯,吩咐大妹餵我又趕到工廠去了。大妹作好飯菜,吩咐小妹餵我,自己吃了一碗就進房間唸書去了。小妹一邊餵我,我們一邊看電視,那個「XX泡」實在很好笑,以前的X瓜,現在的X恰恰都很會說笑話,害我常常掉了一地又沾了一身的飯粒,幸好妹妹也笑得東倒西歪不然要被罵慘了。 弟弟回來的時候我已經睡著了,他一定很累,動作很不小心,也很大聲,把我從睡夢中弄醒,他往床上一躺就呼呼的睡著了,我也繼縮回到睡夢中,迷迷糊糊中有人幫我翻身蓋被子,大概是媽媽吧!我本來想跟媽媽道謝的,但瞌睡蟲把我的眼皮壓得睜不開,我再醒過來時已經天亮了。      ×    ×    ×    ×    ×    × 夏天好熱,連電扇吹出來的風都熱得讓人很難受,我的脖子、背上已經開始長痱子,一片片又痛又癢讓我不舒服得很。外面好像要下雨了,天陰陰的,屋子裹很悶,一點風也沒有,光線很暗我簡直沒有辦法看清楚究竟幾點了。學校剛開學,二個妹妹都到學校去了。最令人高興的是弟弟,他多日的苦讀沒有白費心血,果真考上了,而且是不用交註冊費就可以讀的醫學院,他可真是爭氣,我們這條街附近,我長這麼大,二十幾年來可從沒聽說過誰家的孩子考上醫學院,弟弟可是第一個呢!他剃了個大光頭去當阿兵哥,上星期大禮拜媽媽有放假還帶著小妹去看他,我好想念弟弟,也好想跟著去,如果弟弟看到我不知會有多高興,可是,我還是認份一點待在家裏吧! 中午了吧,我肚子好餓咧!媽媽怎麼還不回來?開學以後每天中午媽媽會回來餵我吃飯,我們一起看電視,然後我去午睡媽媽再去上班。二弟常常在我剛睡著的時候帶那個喜歡尖叫的女孩子回家來,老是在房裏尖叫亂笑的玩捉迷藏,不曉得到底有什麼好玩。有時候二弟深更半夜了才偷偷溜回來睡覺,早上媽媽瞧見了家裏少不了又是一片混亂,媽媽甚至哭著求他不要再混了,好好去工作不要再換來換去了,每次二弟總是頂撞媽媽,鐵青著臉衝出去,又是一陣子不見人影。漸漸地,媽媽越來越無動於衷了,有時見到二弟回來,冷冷的丟下一句:「出去像丟掉,回來像撿到!」理也不理他的走開了。 外面果真在下雨,這雨勢大得似乎要把屋頂打破,一時之間,除了雨打在屋頂上的聲音之外連電扇轉動發出來的噪音都聽不到了,屋子裏也不那麼悶了,一絲絲的風從門縫吹了進來。有個人影拿著傘閃進來,果然是媽回來了,她全身幾乎都濕透了,風從打開的門一股股的襲進來,把窗戶和門板吹得嘎嘎響,涼快極了!媽說:「聽說有個颱風,看樣子是來了,風雨叫不小哩!你餓了吧,媽馬上弄給你吃哦!」媽媽邊擦著身上的水珠邊進廚房裏去。媽剛炒好一碟菜,二個妹妹一身狼狽的衝了進來,雖然穿了雨衣身上還是東一塊西一片的濕了,「媽!學校說下午有颱風登陸,停課!」小妹大叫。真好,下午有人陪我了,不必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打盹了!媽再鑽進廚房忙了一會,我們正要開動的時候,二弟抱著頭一身濕淋淋的跑了進來,媽媽看也不看一眼,只是添了一副碗筷,只管餵我吃飯。大妹也自顧自的吃飯,小妹看看媽,再看二弟,邊扒飯邊用好奇的眼睛瞄來瞄去,二弟揩了揩身上的水,盛了飯一屁股坐下來埋頭吃。真是奇怪,大家都不說話,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風也一陣吹得比一陣強,屋子裏卻除了碗筷敲撞和喝湯的聲音之外,沒有其他的聲音了。 「安郁,待會兒把碗筷收一收洗洗,晚上記得做飯,我要加班,你們好好待在床裏不要亂跑!」媽媽打起傘消失在屋外密密的雨簾中,妹妹才剛洗好碗正在調收音機聽颱風動向,媽媽又回來了,原來工廠也停工了,收音機裹說已經發展成超級強烈颱風了。媽吩咐二弟去雜貨店和麵包店買些東西回來,「順便買點蠟燭和電池!」大妹想起來跑到門口大叫。雨像沒關緊柵門的河水一般地噴瀉,一束一束地打在屋頂上彷彿千軍萬馬奔馳般聲勢浩大,狂風把屋外的樹葉、垃圾都吹了進來,我真怕我們家像綠野仙踪裏的桃樂絲家一樣被風吹走,以前弟弟常常唸圖畫書裏的故事給我聽,什麼灰姑娘、睡美人、小鹿班比、白雪公主、國王的新衣、小紅帽……好多好多,可是,弟弟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唸故事給我聽了,他太忙了,唉,不曉得弟弟現在怎歷樣,好想念他哦!媽媽和妹妹正忙著拿水桶、臉盆到處接角落滴下來的雨水。 二弟抱了一袋東西跑回來:「天啊!好大的風雨差點都把我吹走了,媽!媽!」他一面大叫,「叫魂啊,叫什麼叫!」媽媽沒好氣的回他一句。「剛剛我買東西時聽說我們這附近可能會淹水,尤其我們這些舊房子很危險,這個颱風來得又快又急又兇,要是吹垮就完了!」這時妹妹也從收音機裏聽到颱風的風力和雨勢都在逐漸加強中,媽媽一時沒了主意:「怎麼辦?我們能去哪裏?」大妹開始到處找塑膠袋包她的書本。「媽,我看還是先把『他』弄到溫伯伯家好了,不然要是真的淹水了就麻煩囉!」二弟指著我說。「也好,這樣吧,安誌,你背他。安郁和安惠抬輪椅,然後安惠留在那兒,你們兩個大的快回來幫忙!」媽媽胡亂收了一點衣物給我帶著,二弟把我背起來,這時我才發現原來二弟真的長大了,媽在我身上套好雨衣,一打開門,灌進來一股風,幾乎把我們吹倒,走了幾步,果然好大的風,(二弟好不容易才站穩,他背著我逆著風費力的走,我們不時搖搖晃晃的,好幾次都快跌倒了),我看不到後面二個妹妹的情形,不曉得她們如何。水溝裏的水已經滿出來了,垃圾、果皮、塑膠袋…漂浮在路面上把街道弄得一片凌亂,樹也彎腰點頭了,樹葉掉了一滿地都是,甚至連電線桿都歪了,電線垂在半空中晃來盪去的。平常健步如飛的二弟這時走得像蝸牛一樣慢,強勁的風把我們吹得挺不起腰,雨衣的帽子被風吹了起來,我沒有辦法把它戴好,雨水一絲絲的滲入我的衣服裏,在越來越猛的雨勢下,我們很快全濕了,雨打得我好痛,連眼睛都睜不開,這段路好長好長彷彿永遠都走不完似的,我漸漸失去了感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四個人像落湯雞一般狼狽不堪的到了,溫媽媽馬上去做薑湯,溫伯伯吩咐弟弟快回去接媽媽,弟弟連雨衣都沒披拔腿就跑,溫媽媽拿了些乾毛巾給我們擦,喝了熱薑湯之後還沒等到媽和二弟過來我就在前所未有的溫暖床舖中睡著了!      ×    ×    ×    ×    ×    × 這個大颱風幾乎把我們家給毀了,也因為這樣,我在溫家一直住到家重新安頓好為止。這段日子真是我最快樂的時光,雖然媽媽難得來看我一次,弟妹更沒有時間來陪我,但我一點也不寂寞,每天我的生活都有新鮮、不同的事情,我不再像從前一樣日復一日過著一成不變的單調日子。每天清晨,溫伯伯和溫媽媽帶我到公園去,這才知道原來有這麼多人在這曙光初現的黎明在公園裏運動,草地上有打太極拳的,也有圍成一圈跳土風舞的媽媽羣,有的聚在一起唱歌,還有繞著公園一圈又一圈跑步的慢跑羣,我真喜歡看這麼許多人在寧靜的早晨製造出一股詳和與愉悅。仍然有很多人好奇的看著我,現在我不再那麼怕人家看我了。我努力的讓自己對他們微笑,儘量控制自己不要流口水、顫抖,溫伯伯和溫媽媽總是推著我把公園裏的小徑走過一次之後,溫伯伯到草坪上去練外丹功,溫媽媽則坐在石凳上休息和其他的媽媽聊天。有一次,她們坐得離我比較遠,隱隱約約聽到她們在談論我:「這是一個老朋友的孩子,唉,不知道犯了什麼沖,本來也好得很,快上小學的時候不知怎麼搞的跌了一跤就變成這樣,聽說是撞到腦部,醫生說是叫『腦性麻痺』,唉,都二十出頭的人了,連吃飯都得人餵,家裏孩子又多……」我的眼眶不知不覺的濕了,我的確是個比較特殊的病症,媽媽也曾經帶我看了不少醫生,每次我就像動物園的猴子一樣被好多穿白袍的大人摸來捏去的,通常和我一樣這種症狀的孩子都是天生的,但是我小時候比弟弟強壯許多呢!弟弟小我二歲,總是跟在我後面,那一次,我爬到樹上躲起來想讓弟弟找不到,弟弟果然找不到我急得在樹下哭了起來,我一急不小心踩到枯樹枝跌了下來,醒來時已經躺在醫院了,手腳都包了紗布,幸好沒有骨折只是有些頭暈,誰知霉運沒有過去,噩運才正要開始,我的手腳開始不聽使喚起來,經常跌倒、打破碗,媽老是罵我不小心。那時二弟和大妹還很小,小妹還在媽媽肚子裏,等到她出生,媽媽更是沒有多餘的心神注意到我的異常了,等到媽媽發覺不對勁時已經來不及了。「爸爸」這個名詞對我來說已經很陌生了,家裏還只有我和弟弟時,我們一家四口過得挺快活的,爸爸白天上班,媽媽在家照顧我們,等到弟弟妹妹一個個的出世,爸爸的薪水養不活我們只好再去兼差打工,媽媽也找了些手工在家做來補貼家用,漸漸地,爸爸開始晚歸,不時帶著一身酒味,甚至打媽媽,嘴裏罵些我們聽不懂的話,爸爸足足比媽媽大了十二歲,是退伍的阿兵哥。後來我又生病了,把家裏最後一點積蓄給花光了。爸爸開始咒罵,從老天爺一直罵到「你這個討債的兔崽子」,後來爸爸被革職了,每天醉醺醺的回來發酒瘋,都是媽媽到處幫人洗衣服、做工在支撐家用,也忘了什麼時候開始,爸爸不回家了,彷彿消失似的沒有任何音訊,這麼久了,他沒有再出現過!可憐的媽媽,除了照顧我們之外,還要去工廠做工賺錢,唉!      ×    ×    ×    ×    ×    × 上一次張大哥說的那個活動終於要開始了,媽媽上回雖然讓我報了名,可是臨到出發前夕卻又猶豫了起來,幸好二弟和兩個妹妹都很支持我,二弟最近很少不回家:「妳就讓他去嘛,媽,妳也可以輕鬆幾天啊!」媽媽只是瞪了他一眼。 「他要去就讓他去嘛,這樣他才知道我們對他夠好的了!」大妹也說了一句。媽媽眉頭深鎖,依舊默不出聲,這時門鈴響了,小妹去開門,原來是溫媽媽,她不放心我們的屋子特地來看看。她知道了我們正在傷腦筋的事情之後對媽:「玉環啊,上次我不是告訴過妳有空多帶安明出去,他已經夠不幸了,現在難得有機會可以讓他出去見識見識妳還考慮什麼?哎,兒孫自有兒孫福,安啦……」她們談了一會,媽媽終於答應讓我參加,這天晚上我興奮得幾乎一夜沒睡。 要參加活動的前一晚,媽媽幫我整理東西:「安明啊,媽實在很不放心你去,出門在外,你只好自己忍耐,我也希望讓你過得更好,這麼多年來都沒能好好照顧你,媽實在很罪過……」媽慈愛的撫著我的頭,說著說著抱著我哭了起來,我也在媽媽懷裏哭了。第二天一大早,媽替我穿上弟弟的長褲,雖然是弟弟早就穿不下的,穿在我身上仍然有半截褲管空蕩蕩的晃著,然後又替我穿上一件紅襯衫,二弟送我去中心報到,哇!好多人哦!除了我們這些參加的學員之外,還有許多殷殷叮嚀不忍離去的家長,大部分的學員既使走得歪歪斜斜也總能自己走或借著柺杖行走,二弟把我交給張大哥就走了,當二弟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的那一刻,我突然有股想哭的衝動,此時,我是真真正正的孤單無依了! 「莊安明,早哇!我們是你的輔導員,歡迎你!」耳畔響起了一個悅耳的聲音,我抬頭一看,是二個長頭髮的女孩子正笑盈盈的對我說話,並且幫我別上名牌。陳媽媽看到我也走過來:「安明,真高興看到你來,我帶你過去認識朋友!」有一些大哥哥和大姊姊來帶我們做遊戲,表演短劇、唱歌、跳舞,然後我們按照組別一組組分開,那二個長頭髮的女孩子帶我們圍成一圈,除了我之外,還有二個也坐輪椅。比較高的那個女孩說:「現在我們都要把自己介紹給大家,讓大家都認識你。我叫汪秀倫,很高興能認識大家,如果這幾天裏有需要我的地方請告訴我,我會盡力為大家服務的,希望大家都能玩得很愉快!」她講完之後,微笑的看著大家,她有一頭濃密的鬈髮。坐在汪姊旁邊的女生怯怯地開了口:「大家好,我叫林佳佩。」說完以後就垂著頭害羞的看著地面,她長得很瘦小,有些駝背,左手微彎,左腳略跛。「我叫吳志文,現在沒工作,我想去工作。」他講話很不清楚,一開口臉上的五官就扭曲成一團,走起路來全身都像電流通過一樣。大家都開口說了,越要輪到我就越緊張,我覺得一直流汗,心跳也愈跳愈快彷彿要跳出來一樣,終於該我了:「我…我叫…莊…莊安……安…明……」我只說了一句就接不下去了,可是已經噴了一地的口水了,但汪姊一點也沒有責怪和厭惡的樣子,仍然用鼓勵的眼光對我微笑點頭,我心裏真是愉快極了…另一個輔導員叫田亭君,眼睛大大的,頭髮又長又亮披在肩上,我好喜歡她們。我們這組有一個叫許淑娟的小女生,剛剛國中畢業,現在正在學裁縫,她很內向,只是腳骨有些歪,算是症狀最輕的一個了。另一個胖胖的女生叫王美昭,她的樣子和最先講話的林佳佩一樣,只不過王美昭是右手右腳。最後一個女生啤陳吟芬,她不會說話,兩隻腳又細又瘦,膝蓋以下彎曲得沒辦法站直,連手指都踡曲得很厲害,走路時就用腳掌在地上拖著走,也沒穿鞋,還有二個坐輪椅的男生,一個叫王欽仁,大概是小兒麻痺,上半身很好,只是腳全縮在輪椅上,還是比我好,至少可以自己吃飯、推輪椅,還可以讀書。另一個是小男生,他有穿鐵鞋,有時可以用柺杖撐起來自己走,他會畫畫哦!看來我是情形最糟的了! 吃飯的時候,只有我不能自己吃,汪姊和田姊(其實她們都比我小一點,但是我喜歡這樣喊她們!)就輪流餵我,我很努力小心的不讓飯粒噴出來,但是還是掉了不少,她們一直幫大家挾菜,自己反而吃得很少,每一桌都吃得好高興,好熱鬧。晚上我們睡在大通舖,有一些大哥哥來幫我們洗澡更衣,抱我到床上像媽媽那樣幫我蓋被子,跟我說晚安,隔天一大早我們要坐遊覽車去玩所以大家都不敢吵鬧,早早上床睡覺養足精神。今天太有趣了,我累得沒有時間去想媽媽就睡著了。第二天很早很早我就醒了,想了一下才想起來不是在家裏,有一隻腳橫在我肚手上不知是誰,大家東倒西歪的睡成一片!六點多大哥哥又來幫我洗臉、換衣服,吳志文很好心的推我下去吃早餐。 吃過早餐以後,我們開始上遊覽車,我以前沒坐過,真是興奮極了,大哥哥把我們坐輪椅的一個個揹上車坐好,再把輪椅一把把的扛上車,我永遠不能忘記他們的好心,為了揹我們,臉都漲紅了,每個人都搶著去揹最重的,搞得汗流浹背,好辛苦,我真是好感動!在車上除了有零食、點心和飲料之外,又有很多好玩的遊戲,大家又唱又鬧的好快樂喔!王欽仁坐在我旁邊,他是商專畢業的,是一種在家就可以唸的空中學校,他不太愛說話一直看著窗外發呆,好奇怪!其實光是坐車就很好玩了,我看到許多沒見過的好玩東西,有些人開始暈車,幸好我沒有,連瞌睡都沒打。每次上下車都是大哥哥揹來揹去,大姊姊幫我們抬輪椅,真是不方便,而且常常有許多路人站在路邊指指點點,小孩子更是好奇的圍觀,算了,反正我也習慣人家這樣看了。 其實我們去了哪些地方我也搞不懂記不住,不過晚上我們去百貨公司哩!好久好久以前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去過,現在我們這麼一大羣人蜂湧進去,幾乎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竟然有這麼多連路都走不好的人來逛街,大概都覺得不可思議吧!百貨公司好大好大,比小時候看的更高、更漂亮。然後我們又去一個好大的公園散步,汪姊和田姊推我走了一會坐在水池邊談了起來:「亭君,妳今天晚上怎麼了?」「…心裏,心裏難過…」「怎麼了?一切不是都很順利嗎?」「我一點都不累,這二天格外的充實、有意義,最慶幸的莫過於感謝父母給了我一副健康的四肢。剛剛在百貨公司裏我簡直要受不了,他們只是走得慢些,步履比較不穩,為什麼別人要用那般異樣、鄙夷的目光來看他們?他們也是人,他們也和其他人一樣有生存的權利,今天,我總算能夠體會邢一道道的目光為何那般含怨,原來,外界異樣的眼光和歧視對他們是多大的刺激和傷害!」「每個人都有每個人不同的命運和際遇,但是有些殘障朋友的樂觀、上進實在叫人打心裏佩服,就像張大哥,他除了保持自己的愉快之外,他也不斷的幫助一個又一個的殘障去找尋屬於自己的另一片天空,重新發現歡笑的世界,我們都應該用鼓勵和敬佩來支持他們才是!」「秀倫,妳有沒有發現欽仁一直悶悶不樂?」「嗯,我也想問妳呢,聽張大哥說他在準備會計師考試,我看晚上「星光夜語」的輔導時間可以和他談談!」大家都玩得很盡興,從公園回到旅館,盥洗完之後就是「星光夜語」的悄悄話時間,在汪姊和田姊的帶領和穿針引線之下大家越聊越多,欽仁卻坐在離大家最遠的一角不發一語。汪姊走過去把欽仁推了過來,大家七嘴八舌的聊起來,不知道誰問了旬「什麼時候考試?」他眼裏剛有的神采和活力一下子又不見了,臉色也黯淡下來:「好久沒看書了,考試簡章上,限制──殘障報名──」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低垂的雙眼閃著淚光!夜裏大家都睡熟了,大概是睡不慣這軟軟的彈簧床吧,加上我好想家,想念媽媽和弟弟、妹妹,尤其看著這裝飾得金碧輝煌的臥房更令我懷念起家裏的木床,好想好想回家,眼淚差點就要掉出來了!虛掩的門外有人在低語:「難怪欽仁的情緒這麼低落,辛苦的準備和全部的希望就這樣──」「我不懂,也不甘心,難道,難道他們的未來就這樣活生生被斬斷,永遠活在漆黑的角落嗎?這是不公平的啊!」「亭君,我們現在所能做的,只有鼓勵了!」「今天把他心底最傷心的事引發了出來,我們必須引導他找尋到適當的發洩和收藏處,否則這件事永遠永遠在刺傷他!唉,老天已經給他一副不全的身體,社會卻給了他更多的限制和不幸──」「還有,安明也是,腦性麻痺是一種運動功能障礙,如果中止了復健,他的症狀會越來越嚴重,難道,他就只能一輩子坐著,那麼,為何要他來這麼一遭受苦受難?」聽到這裏,心裏一陣抽動,是啊,除了坐著看著聽著,我還能幹什麼?只會流口水和發抖個不停,以後呢?就這樣下去嗎?不公平,不公平,我連完整的說一句人家聽得懂的話都不能,為什麼?為什麼?我不想問老天,他已經對我夠不公平了,可是,我還能問誰?又有誰能告訴我?      ×    ×    ×    ×    ×    × 弟弟回來了,比以前更強壯、黝黑。就快開學了,醫學院的功課很重,他得住校才行,這天晚上弟弟邊整理行李,媽在一旁邊掉淚:「安宇,以後媽不能照顧你了,你自己要小心哦,有放假要常回來……」「媽,您放心,我會比以前更用功,等我畢業,我一定要讓全家人都過得舒舒服服,不要您再去做工,……」他們二個抱著哭成一團。弟弟抹抹眼淚又對我說:「哥,以後不能天天陪你了,放假了我一定會回來,以後我要親自替您治病,等我,我很快會完成學業……」我真捨不得他離開,努力咧開嘴對他笑笑,心裏卻是在哭泣、滴血,如果不是摔了那麼一跤,要去上大學的應該是我啊!悲傷像洪水氾濫一樣湧滿我的心,一發不可收拾;那夜,我靜靜的躺著,淚悄悄的流過臉頰,落在衣襟上、枕上,濕了又乾,乾了又濕─── 弟弟去上課後,我更寂寞了,好想再出去,可是媽媽沒有空,二弟和妹妹根本不肯推我出去走走,我聽見媽媽罵妹妹:「整天只知道玩,要玩也不知道順便把安明推去走走,養妳們一點用也沒有,兩個死丫頭,讀書讀到哪裏去,真是白養妳們?」「媽,妳又不是不知道,每次別人都用『那』種眼光一直看一直看,同學要是看到多丟臉,我才不要呢!」小妹嚷著,我在房裏聽得清清楚楚,像針刺一樣痛心。大妹接看說:「用怪異的眼光看還好,每次看人好像我也是畸型一樣的指指點點,到了學校同學還會在背後說我們家有一個怪胎,一點面子也沒有,丟臉丟死了啦!」我的眼淚一顆顆的落在胸前顫動不停的衣服上,難道我就願意這個樣子嗎?我就註定一輩子拖累全家人、受人厭惡?我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別人跛了腳,折了手也不至於像我這麼糟,我還不如死了算了,可是,我連自殺的能力都沒有……是的,廢物,怪胎、畸形……我是,(我就這樣一輩子像守護神一樣坐鎮家中嗎?) 「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不同的人生故事,有些人一生下來就註定是個悲劇!請正視他們、支持他們,給他們溫暖和關懷,不要再漠視、輕視、歧視生活在黑暗角落的不幸生命,他們是無辜而無助的!請收回你不該有的鄙視眼光,請伸 出你的雙手扶起他們!這是我寫這篇文章最大的目的!」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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