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莊世鴻〈歸鄉〉
- 最後修訂日期:
就跟三十多年前只提著一個小提包踏出這一個自以為再也容不下他的國土一樣,三十多後的今天他依然只攜帶一個隨身的公事包回到了這裡。其實這次回來已經跟少數幾個在身邊晃了幾十年的老友稍微討論一下—沒有人贊成他回來。「想回去的話,當初你就不該輕易的跨出來,這是何必呢?」的確是何必呢,這國土在一大堆永生永世註定無法化解的悲劇籠罩下,他早抱定一出走就要徹徹底底遺忘一切不再回頭。可是今天這麼一個舉措豈不打了自己。巴掌?「算了,反正很多人期待送我一個耳光。」在上機場的前一刻,他自嘲的和送行的一個大學教授回了這樣一句。
是啊,就如同他當年畏頭畏尾的逃離這個不愛他的土地。躲著躲著似乎後有千軍萬馬的追殺一般。今天他的回來,雖然失去了追殺的陰影,卻也寒酸的像條街上閒盪老狗似的。一件呈現黃斑的襯衫和一條破舊的西裝褲—公事包裡也只不過多件乾淨的襯衫,略嫌窒重的腳步彷彿這一趟是有人逼他回來的—「這次是你自己要回去的,記得這點。以免你以後怨東怨西。」老吳說的。一九八0年,老吳眼見時勢的不對勁,毫不猶疑的拋棄了三十年打下的事業。也走出那個今人害怕的國土。「我之所以出來。之所以放棄那裡的一切。就是因為我再繼續待著的話。我會活活葬身在那塊人吃人的土地。」一九八九年,老吳流著眼淚,在下棋廝殺一番之後告訴告訴他。「沒想到,逃脫一個吃人的地方。卻自以為是的栽進人吃人的煉獄。」老吳說這些話的當時,剛親手葬了他的愛妻。一天傍晚。她直嚷著要上街走走,上了花店買了一束鮮花,後來就倒在花店的轉角口再也沒起來。「是瘋狂的種族主義者幹的。目擊證人說,她連哀嚎一聲的機會也沒有。」老吳每每講到這裡,總是老淚縱橫,還一邊用手比著那些瘋子拿球棒的樣子。他只是在一旁聽著老吳說,但有幾次,都努力的按捺自己不告訴老吳,他們離開的那塊土地,如今也一樣學起人吃人了。不過,就算是他回去可能被吃掉,最後還是選擇回去那塊吃人的土地。在機場,他給老吳一個臨別的電話。「算了,你自己要這樣,不再勸你了;回去如果待不下去,還是回來的好。如果要被土地吃掉,還不如回來給人吃還比較無怨尤。」老實說,他也不明瞭?為何老吳的恨那樣的深。
一九五七年的冬天是寒冷的。披著一件大衣。拎著一個小提包。沒有人的陪伴。離開了這個不愛他的國土,不過他總是強迫自己把這件事想成是他積極、主動的排斥那個令他噁心的土地。顯然的,後來才出去兩個月不到,他連強迫自己不想它都困難。在他鄉的日子,許多流浪在外的同鄉總三三兩兩的聊著過去的種種,乃至於有一個老鄉講了十二次他有隻名叫「吱吱」的母雞在一九五二年病死的故事仍令大家動容不已。一九八0年,那老鄉又講起了這個受大家歡迎的故事,不知所以的將「吱吱」改名成「老賈」時。大家才恍然大悟這是個套什麼名字都成立的騙局。「我只是很懷念以前養雞的日子。」那老鄉無奈的說著。驀然間。一片思鄉的情緒迅速的蔓延,有人想起了在河濱的老房子,有人想起了見面就吵架的親戚,有人懷念著來不及一起帶走的愛人。「流亡了這麼多年,好想回去……」但即使說出心坎上的話,也沒有人敢多說些什麼或馬上付諸行動,因為那塊土地上。一九八0年是最最歸不得的時期。可是對他而言,打從那一刻起,他就決定有一天必定要回去。即使他心知肚明暗地裡隱藏一股強大的力量迫使他必須客死異鄉。
他不知道「流亡」這個字適不適合去運用在他身上。如果說,流亡是自己的國土容納不下他而迫使他自我放逐。那可能便是了。可是若有人提起:「你是為了什麼原因出來流亡 ?」他總是避而不談。久而久之,大家都認為這傢伙把每一個提這種問題的人當成國土派來的間諜,於是乎私底下每個人都不願和這不肯將信任付諸他人的怪人交心。這使原本客居他鄉的他處境更為寂寞。「流亡已經夠孤寂,無名的流亡更孤寂……」有次聚會一個待在異鄉四十年的老人感歎的發出積壓在心中四十年的悲淒。他聽了這句話,想起自己的處境,不禁也吐露出自己的孤獨感:「被廣大無名的流亡者排斥更孤寂。」這倒馬上引起了回響,在座的每個人都向他表示事實並不是這樣的,其實大家在外地,都是希望能夠相互照顧和談心。他萬萬想不到一句無心話,使大家竟然又撇開成見接納他,著實內心底感受到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溫暖。結果一個不識相的工程師又提起了老掉牙的問題:「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出來?」這個大家深感興趣的疑惑立刻痛擊了一個正準備重回大家懷抱的人,他放下正想跟大家敬酒的酒杯,收斂起臉上善意的笑容,像個僵屍一樣坐在位子上。而那個聚會再也沒有人笑過。只有一句話出現在解散前的五分錢,還是那個白癡工程師。「他媽的那麼頑冥不靈。」這句話就像風一般迅速消逝在餐桌中。可是卻像雷一樣打進他的心裡。「我有苦衷。」他在心中說著。
是啊,有苦衷。一個埋藏了三十幾年的往事當然有苦衷。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痛苦地一個人帶著這些苦衷開始進行所謂的流亡,心裡早有打算把這苦衷也一起帶進未來的墳墓裡。他不願提起更害怕去想,然而這個對除了他以外的人而言都神秘的故事卻無時無刻不摧折他日漸瘦弱的身軀,「放過我吧!」在無數被驚醒的午夜裡,他痛苦地摀著雙耳狂放的吶喊,以至於在一九六0年的某個午夜也連帶嚇醒隔壁新來的鄰居,並且熱心的報了案。「沒事,我做惡夢罷了。」那鄰居天真的提了一個建議:「我今晚需不需要陪你?」這個連小孩聽了都發笑的誠懇提議,害得前來調查的警察笑得東倒西歪,即使他們知道這是個不合宜的行為。他躺了下來,以剛才狂叫音量的二分之一同樣嚷嚷:「陪你個頭!」這句話造成了兩人之間日後無止盡的戰爭。那個受盡委屈的鄰居,哭鬧著奔回自己的房間,並且立誓自此之後再聽到相同的叫聲一定要告他妨礙安寧。這一場戰爭自一九六0年打到了一九六三年,也逼得那個地區的警察局人員紛紛自願在午夜外出巡邏後,警長在一九六三年十月無奈的開始替兩人進行和解。那個鄰居、嬌小的金髮女子,得意地等待他的屈服,他看在眼裡,只說聲:「我想睡了。」這一句簡短而有力的宣示,正如同聚會那次無心之語一般,獲得廣大的回響。一九六四年五月,他搬離了那個大樓,不過這一次搬家多帶了一個人,因為那女郎再度立誓要繼續打那場仗,而且在一九六五年更進一步的擺脫鄰居的身份成為他太太。
隨著年歲的增加,他太太漸漸的發現原本期望無終止的戰役似乎有停擺的趨勢。隨著那塊土地趨勢的演變,她發現丈夫愈來愈沈默,也愈來愈愛聽老鄉們談土地上發生的人和事,這樣的發現使她懷疑是否他準備要回去了。有一次,在他替她梳頭的時候,她小心翼翼且不留痕跡的提起了疑惑:「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回去?」他表情正如一九六三年十月的和解會上,說了句言不及義的話:「不管是吱吱還是老賈都很好。」她壓根也不知道老貫是隻母雞,還以為是他的青梅竹馬,當下就變成個淚人兒。「都六十的人了,還像個小孩一樣。你根本不知道誰是老賈,還替他哭成這樣子。」一如往常的冷漠,隨便的替她紮個馬尾就出去找老吳下盤棋。她眼見他的反應,認定這代表了下定決心要回去了。於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開始替他收拾回鄉的東西。但她沒收拾自己的衣物,因為有種直覺自二十四年前嫁給他時就一直存在—她知道他絕對是一個人回去,而不是和她。想到這一點,女人慣有的直覺早已提供她二十四年的時間去做心理準備,可是她卻做不好,那種被刺痛的感覺彷彿又把她擲向一九六0年被他拒絕的寒冷冬夜。可是在她被刺痛不過五分鐘之後,他帶著宰殺老吳的驕傲返回家裡,卻發現客廳中多了個行李箱。「怎麼一回事?我們要搬家了嗎?」這句話使她破涕為笑,可是他和她心裡都明白這又是一句無心話。一句又造成意外效果的無心話。
這種讓她忐忑不安的日子不過三年,當有天他打完一通電話後臉上呈現出和往常不同的僵窒表情時,她知道這一次是註定再也留不下他了。他掛掉了電話,失了神地走進那間躺了二十七年的臥室,挑了一件襯衫丟在床上,然後雙手掩面地坐在床頭哭了起來。她一切都看在眼裡,然後像愛撫小孩一樣愛撫著他漸禿的頭頂:「要燙的,是不是?」他點點頭,勉強的吐出了一句話:「不過不急。還有五天。」
那五天裡,他們好比是陌生人一般,沒有說過半句話。他像得了癡呆症的病患終日坐在陽台的搖椅上,而她則像個精神病患瘋狂的反覆燙了那件襯衫好幾次,這兩人的舉動被傭人看成老年人老化的表現。「他們真的是老得很可憐,很可憐,我看是快死了。」這傭人把這個結論告訴了同棟大樓中幫傭的二十一個中年婦人,而大夥也懇切的盼望他們能夠好轉。結果這一堆人全看走了眼。第五天夜裡,他躺在床上,抽著陪了五十年的香煙,而她,穿著一件從未穿過的蕾絲睡袍走了進來。用著三十二年前那個夜晚的聲調說了令他熟悉的話語。「我今晚需不需要陪你?」這句當年挑起戰爭的話語,在一九九二年依然有它的影響力,正如當年它挑起了三年對峙的狂熱戰爭。三十二年後它挑起的是雙方對彼此的渴望。他們像個剛熟識的年輕戀人般的做愛,打破了五天來令雙方尷尬的陌生感覺,即使完事後他們仍不發一言的相擁而睡。
隔天早晨,她比往常早起了一個鐘頭,平靜的打理好早餐。又神經質的燙了那件已經被燙了三十五次的襯衫之後。把它放進一個舊公事包裡。裡面沒有多餘的衣物。只有少數的必備物品,像是頭痛藥、記事簿等等,然後坐在客廳等著他起床。他跟往日一樣準時的在七點醒了過來,看見坐在客廳的妻子和那個舊公事包,這一刻裡他才發現她是多麼地瞭解他。他拿起了舊公事包,想要看看裡面放些什麼。她制止了他:「不用看了。我知道你再也不回來了……先去梳洗罷。」他走進了浴室,看見鏡中的臉頰上兩排整齊畫一的淚痕,然後勉強地提高了嗓門:「在這裡,你是我唯一割捨不下的。」她將他送的手環放進了公事包。歎了口氣:「別說這些了,你捨不下的是那個你自以為不愛你的土地和上面發生的事。我早該看破了。」她的回話使他發現畢生真心想說的心內話比他的無心話還沒用。他拭去了眼角的淚水,強迫自己像個男子漢走了出來。
最後,她將公事包交給了他,就如同一九六四年她決意將自己交到他手上一樣,這裡面竟隱含沈重的宿命感。他看著這個最後一刻仍然保持堅強的女人,心中想起三十五年前那個披著大衣,拎著一個小提包,沒有人陪伴的自己,今天他又要離開一個照顧他二十七年的女人,這二十七年中,他和她早已合而為一,可是今天他卻要投入那個可能隨時都要吞沒他的土地,那個不愛他的地方。有種結實的挫敗感由心底升起,他終究是逃不過打從他一出生就繫在腳上的鎖鍊,而且清楚地感受到他正一步步走向那個不愛他的土地早已為他挖好的墳墓。他一句道別的話也擠不出來,只有喃喃她說了一句:「我真的想去看看老賈……」她堅持了多年的想法這時才清晰的明瞭它的幻滅,然後認份的點點頭。「我只要求你別忘了戴上我們的結婚戒指。」他沒有表示什麼,而是以兩人多年相處而生的默契默許地,低著頭,輕輕地闔上另扇他一生再也不會去打開的大門。
就這樣,他跟三十多年前孤單一人跨越地球一樣,他回來了。一如迷路者靠著沿途灑下的石子找出回家的路,他一步步的順著繫在腳上的鎖鍊,一步一步地找尋自己葬身的墳墓,沒有任何後悔地。
「記憶」這個字眼在不同情境下就有了不同的詮釋。異鄉人藉著這個字眼來維繫和故土間日趨微弱的關連,即使這塊誕生他們的土地早已遺忘這些人了。每個異鄉客早在心中瞭解「記憶」的性質是單向性的,他們並非不願承認這樣的關係,只是總愛想像土地上的人和他們曾經見過、用過的東西是一致的,在某個層面上來說,大家都在此一空間中有著同時或不同時的經驗生活。他身為三十五年的異鄉客,也期盼在這一個時空中重新再體驗以往的生活空間。不過,穿越機場直到大門的過程就輕易的粉碎這一個想法,機場全改了樣,和他離開時全然不同,直到後來才想起這是後來建立的機場,難怪全不認得。但是更沈重的打擊不是機場位置的改變,而是眼裡所見的人和事。他在心裡直嘀咕,「這土地本就不愛我,到今天我終於回來了還存心讓我因為陌生而退縮。」只是不想也不能退,他心裡明白有些事待他去完成。在機場的大門外,看著這一片他們流亡者口口聲聲中的國土,一股強烈的陌生感侵入他的心頭中,竟和三十五年前離開的寒冷夜晚一般冷寂。
「這是我曾待過的土地。」在到旅館的路上,他不斷地在心頭上覆誦這句話,愈多愈多的景象讓他覺得彷彿到了一個新地點來做自助旅行,為了拋棄如此今人不悅的想法,他改用另一個方法來說服自己。「這是誕生我、哺育我、愛我的土地。」此話一出口,他深感後段話無名的魯莽。和自己想法挑戰三十多年,原本他早認為這土地不愛他,結果剛剛一個不經意的肯定句,竟讓已是六十多歲的自己剎那間羞紅了臉。他不企求一探這心態的究竟,只因背後的事實是可怕的。
計程車疾駛在高速公路,車內瀰漫一股緩慢僵滯的鬼魅氣氛。司機大概忍受不了這樣的狀況,隨意的提了個話題。「看你剛才講的話應該是這裡人,但是看看又不像,怎麼一回事?外面回來的嗎?」一方面也看了看後照鏡裡的老人,直覺他是如此不安害怕。「三十多年沒回來了……」「中間都沒回來?」「沒有。什麼事都變了。」司機心想這短短兩、三年就改變得讓自己難以適從了,你一個三十多年沒回來的老頭怎麼又能看清楚什麼。「三十多年都沒回來了,那怎麼突然想回來了,看你帶的行李也不多,是有什麼打算?」對啊,相信他當年的朋友們看到他的出現必也充滿訝異,一個在大夥自他母親口中得知註定老死異鄉的老頭子,三十多年後,為什麼回來了?
他彷彿又回到那個被愛妻撫摸著漸禿頭頂的晚上。其實,那一刻他能夠感受到的,不只是那通電話引起的椎心酸楚,而更包括了太太在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涯中難得舉動所帶來的溫暖感。可是,正如別人認為這個已跨了一隻腳慢慢等待躺入外地墳場的異鄉老人突然決心抽腳而退一樣,他有其不得不的理由,正像當年他離開國土的不得不苦衷,即使,在那一刻他愛妻撫著他的頭兒,貼心的安慰著他。「我真的該走了。」那通電話的後半段他根本聽不下去,因為他早已下了一個抉擇,該回去了,老頭兒,這是你該回去的時刻了。
他緩緩的拾起散亂而不堪的回憶,給了司機一個中肯的回答。「我一個老朋友死了。」司機低聲的和了一句:「想必是這種原因。」這句話實在很不得體,但卻無損後座老頭的反應。「不,你不懂。我用不著奔喪,我根本毋需利用老友的死回來這一遭。」他低下頭,沒有憤怒、沒有不滿。「我是為了完結一件事的。一件該在它發生的土地上解決的事情。」司機給搞糊塗了,不知怎麼去接他的話,只有喃喃地唸著,你這個老頭啊,在我問你為什麼回來時,你隔了三十四分鐘後才給我回答……「其實司機先生,你知道到那裡去找老賈嗎?我想看看老賈。」「老賈?這樣講我怎麼知道?賣麵的還是計程車司機?」他沉思了一會,給司機一個發自真誠的答案:「可能也叫吱吱,但,不管叫什麼都是隻母雞。」司機當下打定主意再也不開口說話,他有種被老頭子和母雞聯手欺負的羞辱。
突來的沈默將他又拉回那些散亂而不堪的回憶中。一個訝異的發現使他不禁微微笑歪了嘴,在他三緘其口下,那個送他上機場的教授、老吳、他太太以及和他同處異地且對他尚有些微敵意的老鄉們都不知他這趟回來做什麼,但他卻在這個土地上將這原因談笑自若地告訴了一個正在載他去旅館的計程車司機,這豈不是開了那些在外地盼他平安的人一個天大的玩笑,大夥嚴肅地看著他回國自尋死路,他卻像一個得了老年癡呆症的病人在司機等了二一十四分鐘後婉婉的道出了答案,想必那些外地也許思念他的人們會有說不出的憤怒吧!其實你們不知道啊!他心想著,這有著一面之緣的司機終究會遺忘他這一個老年人,那些我不肯給答案的人,卻會細細地記住我說的話,這是我不願意的……我絕對不跟你們坦白……我要你們記得內心真正認識我的模樣,而不是被那件事扭曲後的模樣,縱使日後那些懷著敵意的老鄉們聚會時會想起我,好比和吱吱的歷史一樣,也許在第十三次的時候我的名字被張冠李戴,那樣也好!「只希望老賈是老賈,我是我,我可不想和母雞互換姓名。」他誠懇的下了一個願望。
模模糊糊的睡意中,死去的老朋友吳明似乎又回來他的身邊,對於這個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朋友,之間存有許許多多共同的記憶,而在相似的生長背景下,卻造成兩人截然不同的個性。「先做了再說!」是吳明一向的口頭禪,這和他拘謹不冒進的作風有著極強烈的對比。從小,他就是吳明搗蛋的對象。「呆子,起來,挺胸站起來!」有次。吳明受不了他的軟弱,竟連打十五拳讓他拳拳倒地,又強拉他起來要他回手,他一再倒地,可是仍相信吳明只是和他玩遊戲罷了。直到第十六拳,他已被痛毆得昏昏沉沉,就決定收手不玩這遊戲了。「呆子,起來,打我啊,你還手啊!」吳明氣急敗壞的吼著,夾雜著對他還手的殷切盼望,還一邊比著右頰等候還擊,他站了起來,揮了揮手:「好,好,我回手,你別生氣了。」他對準吳明右頰的一拳,差點使兩個人的深切友誼完全破裂,吳明當場倒地不起,還因腦震盪被家裡禁足兩個月,這兩個月中,他鼓起勇氣拜訪吳明兩次,第一次是在一個大熱天的午後,他帶著兩枝冰棒去求吳明的原諒。「滾出!!」吳明又說了那麼一句。在那充滿威嚴的恐嚇下,他哀喪著臉像隻戰敗的小狗沿路哭著回家,還因淚水的遮蔽而摔倒了兩次,冰棒也摔丟了。那天晚上,睡著睡著還因為蟑螂鑽進被子裡而嚇醒,實在是禍不單行的日子。第二次,在隔了一個月之後,也就是吳明被禁足的第二個月底,他再度鼓起勇氣,向吳明家邁進,沿路不幸又在上次摔倒的地方再摔兩次,那一日不祥的感覺又再度出現。「滾出去!」吳明實在夠酷,簡單明瞭的表達自己的意見又關上大門。他在門口呆站了一個小時,其是不敢相信兩人自四歲起開始的友誼就因他順從吳明的話而遭到報應。他再度敲了大門,吳明那張鐵板臉馬上出現在他面前。「不管以後怎樣……」他以十四歲的年紀用著二十五歲的口吻:「你好歹還我一拳我才甘心。」吳明那雙俊秀的眼睛瞪著他,然後企圖用二十七歲的語氣回應他:「算了。你這個人不打就罷,一打就死人,我服了你。」長達兩個月的誤會就此冰釋,吳明也大膽的破壞禁足令跑出去和他到鎮上閒晃。那天晚上,吳明躡手躡腳的走進屋裡,碰巧聽見他那做公務員的爸爸和他媽說:「其實我禁足也只是口頭說說,那曉得這小子竟乖乖遵守了兩個月。」這一刻裡,吳明覺得自己比他口中的呆子好友還要呆上一千倍。
在這一場拳賽之後,兩人的友誼繼續順利推展下去,偶爾其中也有些不愉快,但他們兩人都努力使自己擁有多十歲的風度來解決問題。在別人眼中,他們除了長相之外,簡直好比是雙胞胎,有一陣子,在他們二十四歲時,他老爸還一度說出超級愚蠢的話題:「我覺得是不是該替我們獨生子向吳明他們家提親?」他老爸一直認為自己養了性別認同錯誤的兒子,並且還一臉正經的對他提出強烈的要求:「你可不能害我們家斷後。」他聽了簡直快笑昏了,因為實際上吳明當時已愛上一個同年齡的遠房表妹。「沒問題,我一定請您當伴郎。」吳明信誓旦旦的說著。那場婚禮,在他們二十八歲時舉行。他對吳明而言,他的存在的確是一場浩大的災難,不勝酒力的他,在十四年後,沒有任何理由地,又出手打了吳明的右頰,結果害得新郎的洞房花燭夜整夜昏睡在新房裡。在六個小時的昏迷後,看著一臉不爽的新娘和躲在門邊的他,嘆了口氣說道:「對我而言……」吳明盡力的瞄向門邊,試圖忠實地描述自己的看法。「您恐怕將會是我一生一世無止盡的悲劇。」可憐的吳明,連鐵板臉都擺不出來,再度昏睡下去。
順利的學習過程使吳明和他都拿到滿意的學位,而且兩人繼續發揮他們特有像雙胞胎的宿命一齊到同所高中任教,對自十歲起就開始暢談文學、歷史的人來說,這職業也算蠻搭配的。而吳明的妻子美玉早在二十二歲時就頂下她父親的棉被行,並且調整營業方向,往百貨行之路發展,嫁給吳明時,六年奠下的基礎使得他們得以舒舒服服過日子,而不再像吳明老爸一般,幹了好久的公務員卻怎麼升也升不上去。「升職是永遠沒我們的份。」這是吳明老爸茶餘飯後的至理名言。「怪只怪我們講的語言和上頭的不同。」交結了美玉他們這個親家,使得吳明的爸爸當下決定辦退休,順便也勸在同一單位的同事考慮換個工作。他老爸也是其中之一,但顯然不若吳明家遇到好親家。「我不行,我跟你不一樣。」他老爸痛心的拒絕了。「叫你兒子快娶個有錢媳婦。」吳明老爸勸著說:「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們像條狗。」跟著這句話而來的不幸,是當時在場聆聽的老公務員不敢想像的。在吳明的意外後,某個熱鬧喧嘩的大白天,吳老爸跟著幾個神秘兮兮的年輕人走後再也沒出現。他老爸得知這個消息大喘了一口氣,自己慶幸沒有贊同吳老爸,然後得意的和鄰居說:「還好我下旬接著說,雖然不公,我們尚不至於到豬狗不如的地步。」在吳老爸消失的第五天,他老爸也步上後塵。有人繪聲繪影的說,看見他們兩人都躺在一個卡車上,變得很難看。
總言之,吳明和他在三十歲前有若生死之交,連他們父親的命運也好似這兩個不同種的雙胞胎,一起步向終結生命的道路。對他而言,在這塊土地上的回憶幾乎都有著吳明的存在,吳明的重要性是不可言喻的。在那通告知他吳明自殺身亡的電話中,許多刻意埋藏的記憶又全盤掀起,而一些未了結的事也再度浮上檯面,那些只有他一個人能解決的事情。
在回憶和睡眠的交互作用中,過了許久,談不上是幾小時,他才清醒的發現自己躺在旅館的床上,連被子都沒張開。
他打開了公事包,看見那件燙了三十六次的襯衫和一些藥品、個人記事簿,當下決定打個電話給那大學教授。「你到了?平安就好。你知道這裡發生什麼事嗎?老吳上吊死了,他受不了精神的折磨了,而你,大家百般勸你不要回去,而你一句話也聽不進。到今天。我看見老吳那孤伶伶的模樣,還寧願恭喜你回到自己的土地上……」他放下了話筒,咀嚼一種剛誕生的離奇感覺,倒不是因為老吳的死讓他太震驚,而是一種說不上的悲楚。
過了一會,他看了公事包內的東西以及窗外顯現的國土,這下才知道自己為什麼眩然欲泣,因為對他而言,這片誕生他,養育他的國土竟比不上那件從外地帶來的襯衫來得熟悉,那些纏繞腦子所謂對土地的回憶是空虛的,他只覺自己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和以往的那些微連結現在都已徹底斷裂,難以彌補。
回家的感覺有如一連串的幻滅,逐漸沉睡的他終於釐清自己回來送死只不過是為了求仁得仁罷了。
故土不僅扭曲了他的回憶,他的存在以及他期待的心境,連帶地,把他的生理狀況也一併扭曲,害他無法準時在七點起床,甚至而因此帶著劇烈的頭痛。這樣的情形,使他想起自己三十五年前離開的前一個夜晚,窩在一間破爛的小旅社,那晚也是頭疼欲裂,恐怕吃整罐頭痛藥都沒有幫助,再加上內心攪動不已的憂慮,.使他像隻警覺的耗子般等待天敵的來臨,並且願意犧牲睡眠來做全方位的戰鬥:房門不僅上了鎖,選擋了兩把椅子,也不時撥開窗簾探看樓下的動靜,這麼多的舉動,依然讓他覺得隨時都可能有人來扼住他喉嚨似的。不幸地,隔音效果相當差的牆壁更讓他常因隔鄰不尋常的聲響而嚇得半死。但種種的防禦措施顯示他是有心出走,是有意保住自己的性命,絕不是坐以待斃的。「我總有一天會回來給吳明一個交代。」就是如此簡單的一個信念,使他在異鄉苟活了三十五年。即使一離開這裡便發現他根本不敢回來面對問題,而讓這一信念演變成單薄的拖延戰術,藉由時間的流失來想法子調整自己心態,直到吳明過世,兩人長久的友誼再加上隱藏已久的歉疚感終於讓他乖乖地回到這裡。
因此,對九點才起床的莫名驚愕和因頭痛造成的天旋地轉還是阻擋不了他的既定行程。穿上了公事包裡的乾淨襯衫(而遺留下帶黃斑的那件),服下了三顆止痛藥,也沒忘了將手鐲放進自己右邊褲袋,和戴上結婚戒指,整整齊齊的下樓將鑰匙退給旅館老闆娘。「看起來比昨天有精神。」老闆娘笑著說。「要不要幫你留房間?」他帶著歉意的搖搖頭,若有所思的嘆口氣。「怎麼了?歎什麼?」他還以一個笑臉:「沒什麼。不用留房間了。我本就打算留一晚而已。」看著老闆娘善意的笑臉,他想起了笑來一樣天真的妻子,然後從皮夾掏出一些錢。「謝謝,這些你留著,假裝我有住第二個晚上,這樣我太太知道的話她會比較心安。」說完,不知怎的,他噘起了嘴,活像個十多歲的撒謊小孩。老闆娘有些莫名其妙,但依然保持微笑的臉龐:「謝謝你。您多保重。」他就像個老紳士般的鞠個躬,高興的踏出大門,發現這個老闆娘是他回來的這一段時間內唯一看得順眼的人。
回到他生長的地方,看見了許多新世代的人物佔據了這個老鎮,大街旁的樓房也全部翻修改建,他不禁有些感傷,似乎唯一認識的就是年紀比他大一些的鎮名罷了。和他同年齡的人們在三十五年之間千千萬萬的變遷下恐怕早已忘了他。他們心自問:我還留下過什麼呢?他母親在他出走後三個月就一病不起了,那些遠房親戚就連他也記不清誰是誰……他媽的,他在心中狠狠的啜了一口,這土地為了報復他的出走竟然刻意吞噬所有和他有關的東西,你是要眼睜睜地看我回來發現自己的虛弱和孤單來懲罰我是嗎?這時候的他像個被拋棄的老人孤單的走在以前是這鎮上唯一的大街。不過下一幕的景象讓他剎那間目瞪口呆。「這不是我的高中同學嗎?」一列送殯的隊伍經過他的身旁,靈車上的相片讓他大為駕訝。等到他們全部離開了身旁,他沉重的低下頭,不禁害怕這土地唯一肯賜給他的熟識感竟和死亡搭上線,這是多麼可怕的安排啊!就這樣,他低著頭,竟奇蹟般的穿越人潮和車陣,直到一個油彩斑剝的大門,那個在四十一年前為了求得好友原諒而呆站一個小時的地方。出來應門的是一個老婦人,乾癟得像具木乃伊。「您找誰?我認識你嗎?」他瞧了這女人好久。然後吐出含在口中己久的話。「美玉……是我。我回來了」。
美玉仍像個木乃伊站在門的另一邊,可是那聲熟悉的招呼讓她知道站在她面前的正是三十七年前新婚夜時那個一拳打昏他丈夫的伴郎,這個好傢伙怎麼看也不像那時擁有拳擊手般的雄壯挺拔,年齡的摧殘也使他身材似乎小了一號。「進來吧。我們都把你當成死人了。」他乾咳一聲,勉強笑一下,以掩飾聽到死人二字時聯想起那個屍體剛經過身邊的高中同學所帶來似曾相識的傷感。
一進入客廳,就看見吳明的半身照片,他喃喃地說:「美玉,我就是為這件事回來的。」美玉點點頭,心中早有譜。相信也只有這個才推得動他。「坐吧,喝杯茶,待會叫阿桐帶你去看他,在鎮外不遠而已。」美玉也坐了下來,彎身去拾取剛才未完成的針織又編打了起來。「阿明實在可憐,這樣結束也好,免得我看了又傷心。」他看了一下這個睽違已久的地方,裡面的一磚。瓦都是這麼熟悉,他們總是在這裡打打鬧鬧,客廳木櫥房凹凸不平的牆壁正是他們當年木劍對打的痕跡。「都不一樣了……」他喝了口茶,留戀起過往和吳明一起走過的每寸土地。
「你怎麼知道阿明的事?」美玉抬起頭來問他。「一星期前,我打個電話給阿桐,他就告訴我了。」阿桐是他們的同事,也在這鎮上長大,算是這對雙胞胎最好的朋友。在異鄉這麼多年,那一天不知怎的就想找阿桐問問這裡的情形。方才知道阿明已過世。「算起來,是三十五天前的事了。那天我出門買菜。」美玉自顧自的插話進來。「那知道進來以後怎麼喚都沒人應,我就感覺到一定出事了,結果阿明就吊在廚房的橫槓上。」她揉一下漸紅的眼眶。「我在他身體下面一直坐到晚上,直到阿桐來才抱阿明下來,那時我眼淚都哭乾了。」他隱約覺得數年前似乎有夢到這種景象。「其實這樣也好。他後來都像個精神病患一樣,早死一點對他來說是種徹底的解脫,是個解脫。」
他安靜聽著美玉一字一字的敘述,乘著美玉沒有接下去描述時問了一個早就想問的事情:「到底阿明後來怎麼了?」
是啊,到底怎麼了?流浪這麼多年,這問題深植心中已久,任何可能的景象都在他夢中不斷地推演,也都成為他每夜夢魘的來源。這問題對他而言是個一生也拋不開的負荷,也是他在外地最怕聽到的事情。但今天他必須正視這件事,即使會讓他永生都揹上無比巨大的羞愧感。
「事情發生後,過了幾天被送回來。我永遠忘不了阿明身上的每一處傷口。」她終於止不住淚地哭了起來。「我原本還很高興他能活著回來,不像你們的爸爸一樣不知被丟到什麼地方。結果後來我才發現他活著比死了還槽……因為出事的關係,工作丟了不說,反正我還有百貨行。但是他每天都呆坐在家裡,連門都不敢跨出去一步。整天吵著說有人要殺他,要抓他,晚上一個大男人哭得像小孩子一樣,說和他關一起被槍斃的牢友天天回來找他,這些都算了,我都可以去體會他受的苦。但是到後來,他連我都不相信,我給他一杯水還懷疑我在裡面下毒,你說這樣子我們怎麼生活?每天的飯菜都是我硬灌給他吃……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懷疑我……」美玉講到傷心處更是泣不成聲。他看著這一個女人如此挺過了三十多年,自己卻像個鼠輩逃了同樣久的時間,方才瞭解這筆帳怎麼還也還不清。「還有,他也害怕一個人被丟在封閉空間裡。在他被放回來三個多月左右,有一天我臨時有事要辦貨,反鎖了門,怕他一個人在家有陌生人來,他根本害怕突然又有人把他帶走……結果我回來看見他躲在臥室的一個角落,整個人窩成一團嘴吧還張大大的一直流口水。我間他怎麼了,他說每次被帶到空無一人的密室時,過一會就一定會有人要打他,躲在角落的話比較不會痛,到那時我才知道阿明已經瘋了,他不再是以前的阿明了……」她拭去臉頰的淚水,似乎開始遙想當年的吳明。「他不再英俊,沒關係,身上都是消不掉的傷,也沒關係。我恨,我記在心頭的,是他們作賤一個人作賤到不如死了的好,我就看著阿明生不如死的活到六十五歲。」
他看了看阿明的遺照:那個樂天積極的阿明,一個遙遠而不實的身影。我們都一起被土地吞滅了,他心想著。
「這麼多年,都只有你和阿明在一起嗎?我記得你們有一個兒子,叫阿誠是吧!我走的時候已經一歲了,後來還有生孩子嗎?怎麼都沒看到影子?」
「是有再生個女兒阿櫻,比阿誠小一歲半。你想看看,這種家庭可以給他們什麼?從小就整天和一個像精神病患的父親相處,阿誠活在他老爸陰影下二十年,不准外出,不准和陌生人來往……二十歲時,有天晚上他
拿飯給阿明吃,阿明一看到碗就搶過來砸到他身上,說阿誠在裡面下毒,阿誠積壓已久的情緒終於爆發,二話不說就動手打他老爸,我勸了好久才把他們拉開,阿明還一臉正經的問阿誠誰派你來的,誰派你來的……」她停了下來,凝視著阿明的遺照。「隔天早上,阿誠就割腕死了。二十歲的生命,在學校被同學認為是政治犯的兒子不敢和他接近,在家又缺少父愛的關懷,你說他能怎麼樣?阿櫻運氣好,逮到一個出國留學的機會就一去不回,現在是生是死我也不知道。他們其實要了解,阿明在沒出事前也很疼我的,他們的父親不是不愛他們,是不能夠去愛他們。」沒有埋怨,也沒有憤怒。終究這是一個大環境造成的悲哀。聽她鎮定的說了這麼多,他能夠理解為什麼美玉能獨守這麼一個早已沒生命的房子,這土地上的一般大眾天生就有逆來順受的宿命感,誰也不知道這帶來的是什麼?
「我打電話給阿桐,叫他陪你去看阿明。」
等待阿桐的這一段時間內他們都沒再開口,即使眼神交會也沒再說話。他有些後悔回來這裡,聽到的是不堪回首的事,看到的是他無法再去融入的環境,這一趟路走來是受盡挫折。他太天真了,天真得以為自己可以彌補千瘡百孔的過去,或者挺立的承受任何土地上的挑戰,其實,其實自己不過是個鬥敗的流浪者,一個外地不會接納,自己鄉土容不下的異鄉人,一個痛恨自己多活三十五年的老頭子。
「你回來了!」在冥思中,也見到阿桐的身軀,這個多年不見的同事看來也是老態龍鍾。「大嫂,那我就帶他去看阿明了,改天再來看你。」
美玉送他們倆到門口,然後緊緊的握住他的手。「阿明活了這麼久才自殺,可能也是為了你。他在你離開後常常說要看你,他說不知道你過得怎樣樣。你知道嗎?恐怕在他了結自己生命以前,唯一還信任的就是你,他一定很高興你回來看他。」
天啊!他內心吶喊著。這是天譴嗎?阿明應該在十四歲那年在這門口就痛捶他一拳然後絕交才是,他是多麼卑鄙無恥的人啊……在往墳地的路上,他腦裡一直迴響吳明在新婚夜醒後所說的話:「對我而言,你恐怕將會是我一生一世永無止盡的悲劇……」
「你要留下來和阿明說說話也好。這些年來,他對誰都不理不睬,連美玉也一樣。可是他卻常常捧著你的相片喃喃自語,擔心你也受牽連,擔心你在外面出意外……你這小子,毫無猶豫就走了,丟下你的雙胞胎兄弟在這裡受苦,是該罰罰你抱著他的墓碑講講話的時候了!」阿桐雖說了一串,不過絲毫沒有責備他的意思。「阿桐,你自己多保重。」他撇開雙眼濕紅的面頰,聽著阿桐的車聲遠去。直到天色已深,他才跪了下來,在黑暗中凝視著阿明墓碑上的照片。是時候了,他知道。
他看到阿明的照片依然表示出對他的無比信任。「阿明……」他終於開口,「從小你就像我的哥哥,一個疼惜我的好兄弟。我知道你愛我,你信任我,可是,可是,你不知道,是我。你看清楚,是我出賣了你。」一個積壓了三十五年的秘密終於傾吐而出。堅持了三十五年的意志力也完全崩潰,他痛苦的靠在墓碑上。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場。「我出賣了你,阿明。」
是那個讀書會吧,是那些遙遠的時代吧,是這些新世代已遺忘的歷史……在這個誰來誰當王的土地上,我們怎能一再眼看自己遭受蹂躪;在那一個血腥的年代中,誰不會想去拯救這裡,是不是?我們自許為熱血青年,期望能夠改造這塊土地,結果呢?像你我這樣希望為這裡盡一分心力的人遭到什麼樣的回應,這下可都看到了。但在那一刻裡我不是不能堅持,阿明,我真的受不了,阿明,你原諒我吶!
沒用的,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心裡清楚得很,早在阿明帶頭組織的時候,他們早該料到會有這樣的下場。只是這對雙胞胎萬萬沒想到阿明被定罪的證據是因為他兄弟的簽字。「是我出賣了你……」
他拿出公事包裡的一個礦泉水寶特瓶,裡面裝滿了汽油,是他在旅社到鎮上的路上買下來的。「就姑且把這當成我倆的祭酒吧!」他高舉著在頭頂上灑了下來。「原諒我。」顫抖地從褲袋裡拿出了打火機,那個外地來的舶來品。「阿明,阮來陪你…….你擱等一例!」三秒鐘後,這座公墓燃起了一個兩層樓高的巨大火球,把吳明的墳墓照得格外明亮。
在火球圍繞中,他依稀想起一九五七年在吳明家的那個夜晚。忽然間七、八個年輕大個破門進來,硬把他們帶走,到了一個他們從沒有看過的地方後,將他們分別帶開各自到一間密室,被強迫戴上手銬腳鐐,而對他長達一星期的虐待就此開始。「你們組織一個叛亂團體,試圖顛覆政府,對不對?」三天不眠不休的努力,這些年輕大個從他口中就得到滿意的解答。於是他們再度轉換了新問題。「究竟是誰帶頭組織起來?是不是吳明組織了這個叛亂團體,然後唆使你們一起加入?」時而高壓的手段,用盡酷刑來侍候他,時而懷柔,像是保證他供出吳明後可以獲得釋放,而且他們也會對吳明客客氣氣的不會傷害他。第七天,滿身是傷,意識模糊的他被帶到天天都報到的密室,就是吳明此後一生懼怕的地方。「簽下大名吧!憑你能跟我們撐多久?」他可以感受到一隻筆被粗暴地塞進他的右手。「前幾天說的,我們保證做到。」他勉強睜開瘀血浮腫的雙眼,看見小桌上的一張紙。「很簡單的,該簽名的地方就簽下去,簽完一切就沒事了。」迷迷糊糊中,他簽下了他的名字。他又怎會知道,這個不到五秒的動作,竟造就出一個在實際生活中徒具形體的廢人以及一個流浪外地三十五年的異鄉人﹔他不了解,到底是這土地的不對還是在土地上的人不對;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了,在他已成灰燼之時﹔還有什麼是能夠再去體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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