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張清志〈航向沉默的洲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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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Ⅰ    如果時間是一條沒有涯岸的河,那記憶便是河中一處處或隱或現的洲渚,時光之水滔滔奔流,一逝不返,唯有水中夾纏的記憶沙礫,緩緩積墊成洲渚,彷彿生命的碑 ,銘誌生命,佐証存在。記憶是唯一能與時間稍作抗衡的東西,事返回過去歲月的解碼。 此刻,你決定放逐意識成一葉葦舟,不預設目的與方向,你靜靜闔上雙眼,感覺意識輕輕浮動、啟航、聽見風拂過耳畔的呼哨,隱約覺察意識正在偏離既定的航道,逆著往昔的思想慣性,向著時光之河的上游回溯。 當你睜開眼時,葦舟擱淺於一處陌生的洲渚,你彷彿熟悉卻又極陌生,也許是因為長久被時光之水掩覆的緣故,以致印象模糊了,此刻竟猛然浮現。記憶總是這樣,彷彿獨立的生命,總在不意間出現,也好,就著今夜的月色,面對該面對的吧!    1 你先是聞到一股混雜著各種藥草的氣味,仔細分辨,才發現,不同的氣味各自獨存於時間軸線上的相異點中,斷斷續續自廚房大灶裡蒸騰起陣陣氤氳,瀰漫了你的整個童年。 那是你祖母晚年生命的氣味,不管是初始的進補,或後來的醫療,各種醫藥的氣味始終如隨身的鬼魅糾纏著她。 初始,這糾纏本是她自尋而來。她迷信著藥補、食補,以無比的勇氣與決心(你認為,服藥是一種以生命為賭注的行為),不惜耗費鉅資,嘗試各種偏方,卻賠掉健康,換來淒涼的晚景。 也許當一個人,自艱困的生活中,費力掙扎,委屈苟且,終於有機會求索回報時,總忍不住加倍索求,彷彿不如此不足以填補缺憾似的。你想你的祖母大概是如此吧!從小被賣做童養媳,婚後幾年,又成寡婦,一人獨單一家生計,雖然,你的姑母與父親總在回憶中埋怨,祖母並非負責任的母親,但終究一起苦過來了。 然而她的求索卻害苦了自己,先是糖尿病,身體狀況漸差了,更是藥不離身,想躲都躲不了。 後來,聽信別人的偏方,以芭樂根燉排骨,吃了後,夜半如廁,在廁所裡中了風,幸父親醒來發現,才送醫急救。 0.Ⅱ 記憶像一支支或喜或悲的歌謠,歌謠的譜寫者,為當下同處同時空的所有人,不同的是,相同事件在每人心中所佔的比重,以及書寫的筆法,有人輕描淡寫,有人繁瑣褥麗﹔同的是,大家都會唱,有人字斟句酌,有人只會哼哼旋律。 你不記得是誰說過,當你開始回憶的時候,表示你老了。或許也可以這麼說,當我們懂得回憶時,我們懂得寂寞與孤獨,懂得面對自己的生命,也漸漸明白生命的真相。那是成長,也是老去。 此時,當你回憶起這段祖母的往事時,你不禁想問,若是祖母呢,會怎麼說?她會以怎樣的筆法譜寫這些事?她又會記得什麼?那歌聲會不會淒涼的叫人心碎? 2 中風後,祖母的右半身癱瘓,經復健,雖仍能動彈,卻已不復往昔靈使。 她的生活似乎簡化成吃喝拉撒睡─原始的動物本能,和偶爾坐在電視機前,對著喧鬧的螢幕打瞌睡。 生命的雜質淬去,生命似乎變成一種等待死亡的姿勢。你腦海中祖母晚年最鮮明的形象,是祖母獨自駐著柺杖,蹣跚著腳步,至村口小土地廟靜坐,看著過往稀疏的車輛、行人,聽河邊洗衣婦人閒話,更多時候只是坐著,彷彿在等待什麼。以前你以為,她等的是外出求學或工作的家人歸來,如今才意識到,不只是如此,她等待的是死神啊!而那等待的過程充滿了恐懼與孤寂。 是了,你記起來某一年冬天,村上的老人如一樹熟爛的果實,一一自時光的果樹上掉落。你發現祖母遍的異常靜默,發呆、出神的時間更多了。每當老人出殯時,她便站在門前,一臉落寞,凝望著棚內懸掛的死者遺像。好幾次,你甚至看見祖母眼中的淚影,和偷偷拭淚的手勢。 你不知道那時祖母在想什麼。回憶過去種種?或者遙想自己死後,能否更熱鬧些(鄉下人總喜歡死後備極哀榮)?也許在心中吶喊:親愛的同志!你為何不能堅持到底?也許是恐懼,害怕死神下一個獵物將是自己。 你心中湧起種種疑惑。祖母百般服藥求方,不就是要活的更久嗎?然而活下來的結果又是什麼?你想祖母大概不相信輪迴吧!否則竟如此眷戀今生,而不願早日去盡滿身病痛,寄望下一個來生?當然,這想法太過一廂情願,求生求死原都不易,這不正是生命最艱難處? 0.Ⅲ 有些記憶彷彿遺失了,只是被你擱置了,是的,「擱置」,胡塞爾說的「存而不論」。 被擱置的記憶是一座座沉默的洲渚,孤絕地存在著,而回憶更像偵探遊戲,你必得自些微、細小的線索中找尋,如相似的情境、聲音,進行聯想、拼貼、重組、搭建起通往洲渚的橋樑,一旦橋樑完成,洲渚便巍然利於目前,重新發聲。 記憶所以被擱置,或因當下並無重要意涵,或因我們不願去面對。關於祖母的記憶裡,有太多是你不願面對的心情,多年後,你拿出誠實的刀子,劃開幽閉的心扉,你要看清那一切前因後果,勇敢面對自己,因為你知道,總有那麼一天。 3 總是這樣:意見不合→爭執→母親賭氣離開,至鄰居家或堂伯母家哭訴,待心緒平寧後,才回家。生活便在類似的爭戰中過著,而女人與女人的戰爭彷彿永無寧日。 戰火總是由祖母點燃,印象中,祖母挑剔、刻薄、嘮叨、霸道、又不講理,於是你和兄姐選擇了與母親同一陣線。 漸漸地,似乎是從你們幾個孩子都上學之後吧!家裡開始習慣以兩套不同的語言系統交談,那是政府推行國語運動的外一章。你記得,只要是不想祖母聽聞的訊息,便以國語交談,甚至暗地以『老頭子』最為對祖母的代號(因為兩系統內的的稱謂太易聯想),而那儼然異邦的語言。總是令祖母疑心不已。她始終認定你們當他面說國語時,竟賭氣學著你們口氣說出一、兩個字,並得意的說:「別以為我聽 ,淺淺的我都懂!」 多年後,有一次,應邀到友人家作客,置身友人客家村落裡,閩南子弟的你,恍如置身異邦,耳畔滑過的聲音陌生而遙遠,無法捕捉任何訊息,於是惶恐、失措,一種徹底疏離孤立的感覺,無助極了。 突然,你意識到,你們所加諸於祖母的,何其殘忍。最親的人卻彼此傷害最深。而那時祖母已過世多年。 0.Ⅳ 回憶的過成往往也是將事件合理化的過程。我們尋出各種理由或藉口,試圖以後設的角度,解析整個事件,說服自己相信。然而,現實的世界裡,有太多事是無法加以合理化說明的﹔合理化常不可避免將事情單純化、理性化,容易抽離複雜的感情因素,然而,生活的本身卻脫離不了感情,而感情的事,是很難以是非對錯得二分法加以裁定的。 此刻,你問自己,長久以來,對祖母,除了不滿,難道沒有絲毫感情?排斥她,真的只是因為她和母親不合?難道不是因為她長年臥病,那惡臭的屎尿味,那你一直視為是在演戲的病痛呻吟?不是因為她老邁衰朽,處處要麻煩別人?或者是更多你不願承認的令人困窘的原因嗎? 回憶也是一種治療,將記憶合理化的目的有時只為療養自己內心的傷痕,讓自己更容易接受自己。精神分析師不是喜歡教病人敘述夢境、回憶過去,再從她們敘述的過程中,發現心中的癥結? 4 你試圖回想祖母去世的情形。 祖母的病發是在某個農曆節日的前夕。那天夜裡,你拿了不知什麼難得的吃食給她,她突然問你,是否你大姊回來了。那時大姊離家在台北讀書。事後當你回想起,不禁懷疑,祖母是否已有預感?據說人死之前,常能預先感知。祖母或許以有預感,遂希望全家人都在﹔也或許她以為吃食乃大姊買回,遂隨口問問罷了。 翌日,一家人忙於拜祭,無暇她顧,直近中午,祖母仍臥床未起,母親心生疑慮,破例至祖母房中探視,祖母已半昏迷,嘔吐物及失禁的排泄物污穢了全身,母親見了大驚,稍做清潔後,急忙送醫。 在醫院裡,祖母始終昏迷不醒。幾天下來,一直是母親隨侍在側。堂伯母與堂姐怕母親吃不消,自願代班,要母親回家稍歇。母親見祖母狀況甚佳,才離去。離開沒多久,堂伯母便來電,說情況危急,父、母趕去醫院,不久祖母便過世了。你們幾個孩子奉命在家等候祖母歸來,你記得那時你不停地顫抖,覺得好冷好冷。 據說祖母去世時臉色紅潤如青春少女,安詳如在夢中,也許祖母終究戰勝了恐懼,接受了死神的指引吧! 祖母在醫院的那段時間,不知何故,你始終不曾去探視,甚至在她死後,屍首運回家裡,你也因為種種習俗的禁忌不曾目睹遺容。 祖母的去世並沒有在你心中激起太大的漣漪,你甚至沒有太多傷心,也許祖母站在生死邊界上太久了,以致在跨過去時,竟不覺兩者有何差別。也許是你真的無情,你為這個想法感到恐懼。 0.Ⅴ 人死了,還能回憶嗎?近來流行著前世今生之說,據說透過催眠可以回憶起前世種種。老實說,你寧可在死時同時忘卻一切,一輩子以夠沈重!不過實情如何未可知,只能各憑心證。生命畢竟有太多玄妙之處,非我們可解。 你倒是相信,人會有定期整理自己過去的傾向,尤其死前,更是一場大規模的清算。據說,人死之前說憶會一幕幕自眼前飛略而過,彷彿精彩鏡頭重播。記憶就像一本厚厚的帳冊,登載著一生的愛很情仇、恩怨糾葛,我們以一生的歲月記錄,記錄完成日,也是生命的終結。於是我們便揣懷著這本生命的帳冊,奔赴死亡,帳冊裡的或盈或虧便隨著人的死亡失去意義。 有時你懷疑,一輩子活過來,除了記憶,還能擁有什麼?每一筆帳都是生命的車轍,都用血淚深深烙下,只有記憶能讓我們相信過去存在,證明自己活過。這麼說來,人存在的目的,不過是在累積生命的記憶罷了。 5 祖母去世後,你們舉家遷離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家。家裡的七分似乎也頓時詳和平寧許多。搬家後,除了祖母掛在客廳裡的遺照,以及父母親偶爾在回憶或埋怨時提及外,祖母便漸漸在你們的生活及記憶中淡去。 最無法忘懷的反而是母親。愛與恨同樣叫人無法釋懷,銘鈐的痕跡同樣深刻。 祖母死後幾年的春節,你們偕同母親至桃園小舅家,夜裡,在外婆引領下,來到一條狹小暗巷中,一間矮小陰屋內,四壁具是神像蹲坐,一種詭譎迷離的氛圍令人驚悚不安。母親在那裡為祖母舉行了一場牽亡祭。 那是個肥矮老朽的女人,她的臉有種接近死亡的慘白色,目漏精光。她口中唸唸有詞,繼而行起連串複雜的儀式,之後,她煞有介事向手持香柱的你們宣稱,你的祖母已附身其上,於是展開了一場生與死的對話。 那時你的母親與姑母頗有心結,為遺產的事鬧得很不愉快,你的母親為此事耿耿於懷,想與祖母當面說個清楚,於是滔滔不絕,甚至幾度情緒激動,涕泗俱下。但是你明顯聽出根本沒有什麼附身,那不過是巫者自導自演的心理輔導劇罷了。你突然覺得,在死亡面前,一切的爭執都顯的好無謂;對死者而言,死亡除了生命的終結,也包含了一切紛爭愛怨的終結,只有生者,才有那許多無謂的情緒與苦惱吧! 0.Ⅵ 近來,你深深因困在記憶的迷宮裡尋不著出路。你發現在你的記憶裡沒有明確的時間,連細節也遺失了。記憶本是一部無字天書,由無數的畫面構成,並非文字。而那些畫面大都殘缺不全,面目模糊,彷彿曝了光的照片。尤其當你回憶時,它們更是如殘翼片片,肢離破碎,於是當你每一次想將畫面化成文字時,總難免執起虛構的畫筆,依自己的想像,為些遺失的細節描畫線條,為記憶填寫註解。而每一次的書寫又有不同的面貌,漸漸地,你甚至分不清虛構與真實,你努力想尋回最初的版本,終歸徒勞?記憶最大的敵人仍是時間!我們終究是一無所有?也許你說還有書寫,記憶一旦落實為文字,就不會改變了。然而書寫的活動所加諸的種種限制,又能捉住多少記憶?況且書寫本身即是一種揀擇,一種詮釋,甚至是一種虛構。 你突然覺得異常倦怠乏力,人生本來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是嗎? 意識的葦舟再度啟航,順著時光的河,你將回到現在。就在你臨別回顧的一剎那,竟見孤立沈默的洲渚連成一片陸地,風吹過,發出巨大聲響,彷彿在訴說屬於它的故事,你在轉身離去的一刻,竟開始相信,根本沒有什麼洲渚,那原是一片陸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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