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李俊東〈下著雨的藍色電台〉
- 最後修訂日期:
外面下著雨。
濕濕黏黏的雨,拍打在玻璃窗上。
窗外正對面是一家戲院,戲院旁分別是市場與土地銀行。一些婦人在狹窄的巷弄裡尋來覓去,陰濕的市場塞滿濕淋淋的傘。
土地銀行旁的暗巷裡,一個漢子正準備搶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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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魯晚了半個小時才到。(平常他習慣七點半來電台)
雨水徹底的浸透了他的鞋襪,他甩了甩那把古怪的藍傘,雨水像海潮一樣推擠在塑膠套中。
播音台四周都是玻璃窗,他試了幾個音,發癲歪扭。
播音臺裡極為簡陋,只有一條長鞋櫃,一張隨時會癱瘓的旋轉辦公椅,和一張茶几改裝的播音台。
早上八點鐘,室外室內一樣昏暗。
布魯播音時習慣關燈,他身著懶腰,一雙從來不洗乾淨的腳恆常抖動著。腳旁兩隻剛脫下的襪子,像兩條醃久了又弄濕長霉的黃魚,乾游在積塵的地板。
電台沒有固定的播音時間,通常是早上及深夜各一次,長短隨興,沒有政治意圖與經營野心。布魯當初是這麼想的:「早上和深夜是一天心情最惡劣的時刻。有工作壓力的人,一早起床變得將身體與靈魂迅速從被毯中挖起,先輕蔑自己的自尊在出門怨恨交通和別人。一到深夜,想到一日的青春又莫名耗去,自是哀嘆沮喪不已。」
布魯覺得,每個人都可能因為憂鬱太過高溫而燒掉自己,心中渇盼除了工作以外的情愛與人生,既然大家都無可避免淪為這個生活的畜生,與其全不吭聲,不如扯開嗓門去說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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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聲毫無阻礙地澆淋在這座城市的屋簷傘緣。
每一把傘其實都壓得低低的,讓人看不到彼此的臉。
市場的婦人仍在市場裡擁擠,石棉瓦下的攤販吆喝聲震天嘎響。
搶銀行的漢子被逮捕了,呼囂囂地吸引許多路人圍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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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一個早上,布魯約了幾位過去call in 讓他印象深刻的朋友,到藍色電台來和大家聊天。
在等待的開播過程中,布魯走道落地窗前抽起了煙。這城市的廣告招牌、紅綠燈比以往更加心不在焉,大概是積水讓線路錯落,直閃過不停。
樓下市場每日清晨的擁擠並沒有什麼不尋常,只是今日搶銀行嫌犯被捕的警匪巷戰,讓他的目光停駐。那被扣上搶劫罪的潮濕身影,正朝電台的方向招手。他猛地轉身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看我摘了什麼回來?」助理卡樂像夜鶯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即使是一大把艷採的鮮花,在布魯看來仍是屬於深深淺淺的藍色。倒不是因為他的眼睛是藍的,也不是因為他有色盲。(醫生檢查過一切健康)。
只是布魯宣稱。
卡樂找到一個類似紀念碑的花瓶,她將那一整把枝微末節全都放束在微裂的瓶口。
「早餐就擱在桌上。」卡樂像是喃喃自語:「噢,我下樓去看看他們來了沒有,這一帶的街衢簡直是迷宮。」
空氣中瀰漫著培根的油膩氣味。
卡樂才剛走不久,鴿子叫般的電鈴聲提醒他,已經有一位訪客了。
布魯一手拎起三明治,一手捧著胃,感覺有某種語言的對話。
布魯打開門,看見一個婦人喋喋不休地對著一隻貓「鬧!鬧!鬧!」地喊著。如同一個發狂的吹口琴人。那貓站在地上,舉起高高的臀部,擺出典型的母貓求愛姿態,面向著布魯。
「噢,你就是貓夫人吧。」布魯請那婦人(或者貓)進門。她提著一只看來頗重的袋子。
「我來,我來。」布魯連忙要替婦人服務,她起先不肯,後來總算答應請布魯幫忙,布料袋子底部卻裂開了,掉起一小袋一小袋包好的東西。
布魯在請罪之餘,彎身揀拾時才發現,是一隻隻用保鮮膜包裹好的鼠屍,像是新死且處理好的,沒有腐爛的臭味,但布魯仍作嘔欲吐。
「早餐還沒吃吧。」那婦人問道。
儘管布魯很餓,但他仍覺得要維持人起碼的尊嚴。而那患有母貓幻想症的婦人,早已蹲踞在一旁,和貓一起咿啞地爭食。
「我有時希望能聽到某種世界的聲音,像貓的世界。」貓夫人手捧住胃,彷彿剛才的鼠肉無法消化。
「有時我的腦子會被某種回憶的聲音佔據,像是海潮般的雜音,輕浮陌生人的惡意挑釁及粗暴前夫的辱罵叫喊。」她將身體掛在衣架,顯得十分脆弱。
──節目開始。
「在我獨居的日子,單身公寓其實並不寧靜,簡陋隔板的隔音效果並不好,房客並未遵照房東協定,私自帶著男性伴侶過夜,我常在沉睡中驚醒,他們狂歡的叫喊聲強迫性地要我聆聽,他們愈快樂,我就愈沮喪。」她抱著人形衣架低聲嗚咽。
「有一晚,我隱約聽到廚房傳來窸窣的聲響,我直覺有入侵者,一個人害怕極了,窩在被窩裡忍著不敢出聲,那噪音的碰撞聲持續著,我想,歹徒如果搜到錢財一定會離開,但,最可怕的是,他一直待在房裡,我確信。」布魯遞了杯水給她,她並未接受,繼續講著:
「我鼓起勇氣準備去看個究竟,才一下床,便嚇破了膽,一陣尖銳的慘叫刺穿了我的耳膜,但並非從我的聲帶震動出的。是一隻血淋淋的老鼠,和補鼠器──我踩到了牠們。像是詩人丁尼生所描寫的血腥場面,捕鼠夾狠狠夾住老鼠的腹部,肝腸迸出血肉模糊,牠正微弱地跟捕鼠器搏鬥,捕鼠器因震動而和地板摩擦出細碎聲響。牠還尚未完全死去,鮮紅的血漿從廚房拖出一道腥臭的污痕。瞬間,我像聽到一種非人類的語言聲波討饒著:『讓我死,讓我死!』我…我就毫不考慮地舉起腳,狠狠向捕鼠器踩去。」貓夫人歇斯底里地在地方翻滾著。
「從那一晚開始,我不敢再用捕鼠器,我養貓。貓依著自己的直覺而行動,你知道的。牠從不施捨半點仁慈,用尖銳的利牙果決地撕裂著一隻老鼠,那就沒有太多痛苦。我聽得懂貓再說什麼;並且,嗜血。」
貓夫人咬破手指後陶醉地吮著,而那隻發情的母貓則偎在她腳邊,雙雙瞪著耽耽的貓瞳。
她的瞳孔透露著一種邪惡的毀滅,一種頗具爭議性的藍色,道像是荷馬所謂的「酒般暗色的海」。
「不行,我還得工作。」布魯突然發覺他自己的藍眼顯得太過濕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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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鴿叫。
又有人來按門鈴。「感謝。」布魯自忖著。
門才開啟,一個蒙面人立即側身而入。布魯還未意會過來,那人已將面罩扯下,露出滿臉刺青。
「喔,你就是上次call in 來的刺青人,歡迎,歡迎。」布魯觀察他那五顏六色的頸部垂皮,似乎重新拾回對於色彩的概念。
那人看起來完全被陰影遮蔽,全身濕漉地缺乏光線。
「對不起,弄濕了您的地板。」那人及有禮貌地陪著笑臉說話,刺青的圖案皺在一起。
布魯連忙拿起一塊乾布,(其實是待洗的襯衫),水漬迅速地被纖維吸收。布魯拿起布團湊近鼻子,想嗅看看雨水的味道,卻只有汗的臭酸味。
「您有風濕病痛?」那人問道。
「啊?喔,沒有,你為何這樣問?」布魯半跪在地上問著那人。
「您已經跪在那裡好一陣子了。」從那人的回答,布魯才明白自己擦拭地板的姿勢維持太久,趕緊起身。
外面的雨停了,但烏雲仍頂住城市樓房的屋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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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我迷戀刺青。」那人邊望著在地上玩耍的母貓和貓夫人,一邊囁嚅地開口。
布魯的雙眼直盯著那人的臉,錯綜複雜地令人驚歎。
「您有在聽嗎?先生。」
「啊?喔,對不起,你臉上的刺青太美了。上回你打電話進來只聽你描述,無法明確地想像,但…真美哪!」
那人站起來,開始卸去身上的防備,除了臉,頭皮、手、腳……幾乎全身都有刺青。這些由針和墨彩定形的美,一氣呵成地延展在每一吋皮膚上,讓人驚嚇地是連舌頭和牙齦都有。身上皆被神奇的獸與圖騰裝飾,將肉身營造成一種故事的主題,人的奇景。
「在我小時候,臉上有一大片黑青色的胎記,青春期的我差點為此喪命。後來,我結識一個朋友,是他救了我。」刺青人坐在旋轉辦公椅上沉思了一會兒。
桌上冰冷油膩的培根三明治被好奇地掀開。焦黑的培根油脂在潔白的土司上留下漬痕。
「日本人稱刺青為『入墨』,我一出生,就被上地開的『入墨』玩笑,注定了孤獨一世。」
「請別這麼說。」布魯打斷他的話。
「先生,拜託,讓我說下去。」刺青人激動地將培根三明治打掉在地上。母貓搖擺著湊近鼻子嗅了嗅後,蹲坐在一旁用舌頭洗手。
貓夫人大剌剌地躺在地上睡著了。
「刺青把我自己永遠雨正常社會隔離。」刺青人悻悻地笑著,「我喜歡這種經由暴力手段產生的美,因為屈從而獲得的力量。以前像流言蜚語般的胎記,如今都換來刺青大師的讚美。」
布魯望著刺青人的臉上的達摩祖師,據他說的便是以前巨大的橢圓形胎記。
「刺青讓我變得與眾不同,使我原本自閉的弱點成為傲人的目光焦點,雖然大家仍因外觀的墨彩而產生懼怕的距離,但卻由逃避轉為誘惑,一種無上的精緻藝術。我全身刺滿的是一種趨向於『夏卡爾式』的作品,充滿感官的恐怖。刺青讓我重生,也加速我的毀滅;全身刺青的人,他的壽命較一般人來得短暫的,有些墨料是有毒的,此外,刺青造成皮膚呼吸功能上的阻礙,對生命有很大的傷害。」
刺青人雖褪去身上的衣物,但仍無法除去心防,始終向僅有的一面牆靠攏。
「刺青並不是一種罪惡,或代表某種階層的符碼。先生,容我說句公道話。或許古埃及的妓女身上有刺青,大溪地的男女、紐西蘭的毛利人與一些原住民,他們會以刺青來表達某種涵義。但應王喬治五世、邱吉爾夫人,及俄國沙皇尼古拉二是都有刺青,連維多利亞時代的時髦英國女性,也以刺青技術永久保存脣部的妝彩。…我…我的刺青,也是為了美,一種追求美的夢想具體實現。但如果我的臉上沒有先天醜惡的胎記,我是不會去刺青的。呵,很矛盾的情結,是吧?」刺青人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我不久就要死了。在我死後,我會把皮膚捐贈給博物館,我要她們把我表成一幅名畫。我…我不是怪物,而是曠世傑作。」
沮喪開始侵蝕著刺青人,在他臉上作畫。
雨,又下了。遙遠的城市在道路織成的紊亂蜘蛛網上失去了輪廓,所有的街車都被綁缚在縝密的網裡,動彈不得。
天空更加陰鬱,沒有人說話。
鴿子叫聲劃破了沉寂。
刺青人急倏地站了起來,穿上了襯衫、褲子、大外套、圍巾……,立刻隱匿到更陰暗的角落,成為陰影。
走進來的是一位畫家。母貓站起身,伸了伸懶腰。
布魯認得他。(因為直覺?)
「上次call in的那位畫家,是你吧?」
「你為什麼認定我就是畫家?」他的視線從進門後就開始滑動。
「是你自己在胸前別一個『畫家』的牌子的。這難道不夠清楚嗎?」布魯反問。
「誰規定別上什麼職銜的名牌,就得是誰?我別上『太太』、『總統』,你相信嗎?」他忿忿地說道。
「本來名牌的作用就是如此,誰會無聊道別上飛自己職銜的名牌?」布魯沒好氣地說。
「就有,」他說道:「這世上太多名實不符的人存在,好吧!,既然你稱我為畫家,就叫我畫家吧,不過我喜歡別人稱我『梵谷』。」
「喔,好的,梵谷。」布魯覺得他無可救藥。
「不過,你可知最近有一名科學家在波士頓神經學會議上推斷梵谷罹患『蓋氏症候群』,這是一種個性上的疾病,隨時會發生癲癇。還有,梵谷曾割下自己的耳朵,拿棍棒敲打自己,有著奇特詭異的宗教幻覺,而且還喝煤油、汽油……」布魯說著說著,發現自稱梵谷的人脫下帽子,耳朵被削了去。
「啊!」布魯先是驚叫,但立即鎮定下來。
「我要作畫了。」梵谷說。
踏架起自己帶來的畫具,並擺好器材,對窗話起了街景。驀然,梵谷他留露著哀傷的神色,以一種驚駭的鮮黃,狂野地澆淋在他眼中無止盡的畫布上。
(特萊福─羅普在《遲鈍的視覺下的世界》中,對於梵谷沮喪的診斷包括:「腦瘤、缺鎂、梅毒、暫時性癲癇、洋地黃中毒等。」)
「呵,癲癇可能造成黃色的視覺,而楊地黃世用來治療癲癇的。」布魯叫道:「難怪『梵谷』的醫生曾說過,天才與瘋狂之間只有一線之隔啊。」
藝術家以異於常人的眼光看世界。
布魯沉默了,覺得全身僵冷。
「你有菸嗎?」他問。
「你有菸嗎?」他叫著。
「你有菸嘛!」
「啊?」布魯回過神來。
他們互相為對方點燃香菸。
貓夫人和母貓仍昏睡著,或許昨夜進行著未眠的狂歡吧。刺青人恆常躲匿在黑暗角落的黑暗。
「啊──」梵谷持續三十秒地叫喊著。
「你怎麼啦?」布魯納悶。
「啊,啊。」梵谷說:「我只是看那燃燒菸頭上的煙灰,能持續多久不掉下來。」
布魯捻熄手上的香煙,回到旋轉辦公椅子。用著臀部轉動椅子,但不一會兒便卡住了。
貓夫人睡醒了,「喵──嗚」叫了一聲。
簷滴答答地在窗外的花台上規律地打著節拍。
母貓彷彿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伸長著耳朵諦聽不同水朱落下的滴答聲。
窗外樓下市場的巷弄隨著收市而寂靜,反倒是戲院門口開始聚集購買早場電影戲票的觀眾,同時,吸引了一些小吃攤販。
藍色電台裡的三位特別來賓,(喔,不,該說四位,還有那隻母貓),他們並未相互寒喧,只是維持著一種時空的平衡。
天上飄著一朵朵可疑的雲。他們從不留下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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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那位夥伴呢?」貓夫人問。
「啊?跟我說話嗎?」布魯說。
「就是我要上樓時,碰到的一位穿彩色衣裳的可愛女孩。她問我是不是要去藍色電台錄節目,要我先上樓,他要去尋找另外遺落在城市角落的故事。」貓夫人遲疑地說:「可是,節目都播完了,我們也都到了啊?她怎麼還不回來?說要給我和我的野貓帶好吃的鱒魚呢。」
布魯沒有說話。
刺青人仍蜷縮在陰暗處。
母貓正逗弄著布魯那把古怪的藍傘,和那兩隻醃黃魚般的襪子。
梵谷因剛才拿著畫架敲自己的頭而暫時昏厥。
沮喪浸濕了玻璃窗,起了霧。
城市的十字路口紅綠燈,打著含混的閃爍。
「卡樂…她…她不會再回來了。」布魯憂傷地說著。他望著室內藍色的長鞋櫃、藍色的旋轉辦公椅,和藍色的茶几改裝的播音臺,唯一的一面牆,也是藍色。
「她總是出現一陣子後,又消失了。消失在迷宮一樣錯綜複雜的城市。我想,可能要過一段時間,她才找的到出口吧。」布魯決定投降,不在寄望卡樂會回來。
「嗚──嗚──」一輛警車穿過城市的核心,用擴音器引爆緊張的高熱。
「對街有人搶銀行被捕了!」貓夫人大聲嚷嚷。
布魯好奇地向下望,搶劫犯正向著他招手。
布魯藍色的眼睛流下了淚,濕黏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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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正午,雨──停──了。
窗外掛起一道明亮的彩虹,朦朦地燻亮天際。
再雨水中爬行的街車似乎已筋疲力竭。
屋內的他們各自馳騁著腦海中濕漉的記憶,像喚不出名字的草本植物,雖然受到無情的踐踏,仍有著堅強的生存意志,用自己的方式肯定人生。
如果可以,不要帶傘。
在下著雨的藍色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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