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佳作
  • 適用身份:劉帥青〈二十手記〉
  • 最後修訂日期:
O 有一回,撤了幾顆豆子到盆子中,只為滿足擁有一株生命的想望。豆子要先泡一兩天的水,等到稍稍發了芽,再移植到潮濕的棉花或泥土中,它會快速地抽長、長出葉子。我拿出雞精罐子浸泡,想到已經是冬天了,萬物該是休憩的時候,我竟然要我的綠豆發芽,有點不近人情,但是,綠豆啊!我撫著雞精瓶子的外緣告訴它們,我實在等不到春天了,你們要堅強一點,在冬天也要努力活下去。 我將它們放置在書桌的檯燈下,想著有燈光保暖,而且可以在寒夜讀書時,相互為伴。沒想到一連過了好幾日,我都沒有在自己的桌上讀書,常常在客廳的書房熬到深夜,回到房裡倒頭就睡。那日放下一把圓滾滾、豆子子時的熱烈心情,都沒入平凡忙碌的生活中,遙遠而模糊。 ◎手記一 給阿樸 記一段所謂青春 想起一個入冬的午后,風吹得很寒。你、我,和你的朋友吃過午飯,一起步下泡沫紅茶店的階梯。我下意識拉了拉及膝的外套,發現我們三人穿的都是黑色的大衣。我看著你們的背影,遠方是灰色的天和深綠色的山巒;在我們的兩旁,樹葉搖曳,時有一兩片落下,很像日本偶像劇的場景。風又乾又冷,打在臉上卻是舒服的。我心裡一陣感動,不禁脫口而出:「我們好像大學生喔!」話說出口自己也傻了,只是種沒頭沒腦的感覺,隨便說說罷了,但是你興奮地回頭,笑著說:「我心裡也正這麼想耶!」 沒有人知道我們之間怎能有這種奇怪的默契。要溯源的話,得回到初初相識的大一。那時的我們總覺得自己不像大學生,也說不出大學生該是個什麼模樣。每天窩在社辦裡,聊些言不及義。那種生活很像詩,喜歡在談笑間、文章中用上寂寞兩個字。而青春的笑聲很輕,一飛走,什麼都抓不住。 那天我們談起你寫作上的轉變。「以前,你的文字像精靈。」我說。曾經,你是個精靈吧?把文字和生活一同玩弄在股掌問,脫口而出的是隨意謅成的詩句。肆溢的才華震攝眾人,你卻從不放在心上,文章裡盡是對愛情的理想和信任,以及對於生命、人生,無法避免的、淡淡的,憂愁。 「而現在不一樣了,」我繼續說:「你在每篇文章裡都多了一種無力感,都在努力宣說: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可靠的。」你想了想,說:「真好笑,那個時候是真的相信只要有愛,沒有什麼不能解決。 我們都陷入了沉默。 是什麼樣的事件能讓人長大得這樣迅速,絕望得這樣深刻? 回憶和現在的時差是兩年。在廣漠人生中,兩年當然算不了什麼;對我們來說,卻是生命裡最年輕的時侯。我們不再有心情沉浸在自己製造出來的哀愁氛圍中,卻要開始面對上天所加諸的,命運。 我一向知道你的滄桑,卻只能抱著心疼旁觀。愛上一個酷愛遠行的靈魂,你把自己站成大樹,你說你要把枝葉漫入天際,不管他飛得多遠,都能看見你。大樹原是不能移動也不願移動的,你把淚流乾,提到他時,眼中仍是無處遁藏的溫柔。 那時我真的不懂,你怎能還這麼愛著他,那些傷過的心,流過的淚,在見到他時會怎麼想起?是怨懟還是傷痛?我描摹你的心情,直到發現原來當沒有離開的理由時,留在原地是最簡單的方法。 O 有一天,我驚奇地發現,豆子們已經長出了瓶口,葉子也優雅地舒開了,幾顆豆子的莖葉交錯,看來竟像個小小的森林。我擁有一座森林呵!仔細看看,彎曲出弧度的莖上有細細的絨毛,粉綠色的,分明仍是初生。葉子是較深的綠,看來也是稚嫩。葉有葉脈,還不深刻,是因尚未吹過幾日從窗口透進的寒風?它們生長得那樣靜好,就像是在春天一樣。這就是屬於我的,早春的生命? 在見到豆子出乎我意料成長的那一刻,有一股強烈的感動和使命感在心中燃起,我要好好照顧它們,不能讓這樣可愛的小生命白費。我為它們加入乾淨的水,靠近眼前端詳。這是上天的贈與,強韌的生命力,它們在為自己爭取些什麼? ◎手記二 給阿樸 被憂傷填充的二十歲 幾個月以前,還是初夏的時候,我在你們的陪伴下度過了二十歲生日。生日前的一個月,有許多事放在手上忙著。被瑣事纏身、二字頭歲月的到來,和濾過性病毒。那段日子像是生命中一段特別的經驗,心中一直負擔著無處可訴的情緒,又要費心於並不關心的事務上。常常無意識地在大樓各個角落遊走,知道自己並不清醒。而正好是四五月間,天空會不小心落下淚的時節。 走在大樓邊側的樓梯間,我反反覆覆地問自己;這是我的生活嗎?這就是我的生活嗎?問到眼淚都不可遏抑了,還是找不到答案。生活那樣不真實,時間卻是一分一秒地飛逝。面對那些像長了翅膀的日子,除了驚心,還有焦慮,一定要掌握些什麼,關於像金沙流瀉一般的歲月、關於自己。 已經二十歲了,驚覺自己是這樣成熟又這樣年輕。 二十歲,知道青春不是用來揮霍的。 於是,當你們唱完生日快樂歌,我對著蠟燭許願。二十歲的女人要為自已活,不要再愛不該愛的人。 你知道我終究沒成功。我懂得了你的傷,知道在感情中談理智的是種多麼可笑的荒謬。我於是在假期中找你共渡,說起像水龍頭般的淚、隨身攜帶的傷口。常常在沉默的吃飯中,我忽然停下動作,陷入悲傷。生活有自己的味道,因為愛,我用心咀嚼,嚐過不知多少種千奇百怪的滋味。溫柔的、嗔怨的、暴燥的、絕望的……如果可能,我情願自己不曾懂過。 O 可是我依舊把它們遺忘在一陳不變的忙碌生活中。每夜摸黑進入房裡,心裡想的只是快點閉上眼睛,有時會朦朧地想起就在床邊的書桌上,有我可愛的小生命,帶些歉疚地想起,然後睡去。如果它能獨自發芽,應該也能獨自長成吧?我是這麼告訴自己的,在昏暗的睡夢邊緣。 當然最後它們是枯死了。有足夠的水份、陽光和冷風。想起小王子的那一朵玫瑰,驕傲而風情。小王子每天為她澆水、除草、拿掉毛毛蟲,並在夜晚為她蓋上玻璃罩以擋風。這樣細心的照顧是一種「馴良」的過程,小王子和花之間於是建立了一種絕對的關係。我和我的綠豆呢?它們的乾枯是不是帶著一種絕望?死去的過程中有沒有怨恨過那個讓它們發芽卻不伴著它們成長的人? ◎手記三 給自己 愛 只是簡單的一個字? 任何事情都是需要經營的吧?我在生活中經營和自己的關係,讓外人看來,卻是相當封閉的。他們說是我把自己困在只有自己的世界,是我不願把心打開,讓別人進來。「孤僻」,他們是這麼說的。可是要怎麼做才算是「把心打開」?對於沒有人想進來的我的心,我不太信任。這才是問題所在。我覺得沒有人會關心,因此把嘴唇緊緊閉起,只留下一抹微笑,旁人看來並不友善的;然而如果我主動把心的鑰匙交到別人手中,主動連接起一座橋,會不會有人因此願意走過來?這兩種假設奠定在不一樣的基礎上,我是個保守的人,情願相信前者。 建立關係是要付出時間和感情的。感情這東西其實很可靠,因為依賴的不是隨時在改變的物質世界(多像理性論者的論調),但無常也並不只存在在物質世界中,到底有形和無形的世界,那一個具有比較多的真實性?我們在付出感情的同時,知不知道那其實是更不確定,更難以捉摸的冒險? 我一直在欲求的,卻是在無常世界中遍尋不著的安定。只想有一個人,一個陪伴、一份溫柔,就這麼天長地久地下去,外界的事可以全不上心頭。可是人的感情有不安定的特質,做為受造物的我們是多麼地粗糙啊,在傷害別人的同時剌痛自己,又克制不了尖銳的稜角,跟著箭頭走,結果總是犯錯。 那回看《西藏生死書》,才想到無常是連感情也不放過的。曾經有的,現在不一定存在u原本以為會永遠的,只是當下的感覺。那麼,我要怎麼看待那些美好的歲月,確定又很不確定的情懷?那時以為可以掌握的,現在已經模糊了;那時迷惘的,現在卻如撥雲見日般清晰。我很想回到尚不清楚的年代,把一切已經搞懂的,告訴那時的我們,但時間是一言不發也不會給誰機會的。任何人都只能往在迷霧中的未來走,對於已經澄澈了的過去,再不能拔刀相助了。 關係的建立,有點像孤注一擲的賭注,要將自己全然地釋放,沒有猶豫,也不怕傷害。那需要太多的勇氣了。過去和現在面對的是同樣的未來,相擁時心中的電子計算機各自滴答,我們在傷害和甜美的反覆中錙銖必較的,究竟是什麼? 前幾天課堂上討論到「愛」,這才發現愛從來不是為了愛本身,雖然我說:「愛自身是種歡愉。」心中卻再明白不過,我們之所以不快樂,都是因為在愛中得不到滿足。不是因為愛得不夠,而是一個人根本沒辦法成就愛。我們都在畫一個,畫不成的圓。 看著完全萎蜷的葉,是墨綠或深黑已分不清楚了。底部的根莖還有生機,卻也是奄奄一息。是我嗎?糟蹋了這樣一株生命。 有時也會覺得自己是株被糟蹋了的生命,被生活本身、被自己。比較好的狀況是貼上忙碌的標籤,人前人後笑得燦爛。狀況不好的時候像在跟自己的靈魂捉迷藏。靈魂躲起來了,萎蜷的我只好一聲問過一聲;怎麼辦?我的心不在這裡、怎麼辦?周身空乏無力……找不到靈魂的人說不出話、沒有表情。 ◎手記四 給你 原來歧異也是一種意義 當生命被憂傷侵蝕,絕望的深淵旋現,當下的無力感便成了最高的價值。原來以為應該是一種普遍信仰的「價值」,卻取決於個人主觀的認定──倫理學課堂上的一次討論,讓我驚訝地發現這個事實。在討論之前,每個人有五分鐘想想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價值。五分鐘過後,答案包羅萬象如家人、朋友、愛、信賴、金錢,甚至引起眾人哄堂大笑的「在適當的時候死去」。原來所謂最高價值的善,人人皆有不同。我在心中問自己,我最在乎的是什麼?我行為處事奉行的規則是什麼?我想,是尊重吧。尊重每個人的存在,給予儘可能的發展。 最常注意在團體中不擅發聲的人,心疼那些習於封閉的靈魂。他們都有釀酒的本領,把苦放在心中熬,陳年美釀都是辛酸。其實這是個太不公平的世界,所謂強勢,是擅長表達自己的意見。但這不是每個人的本能。人有千種,各在不一樣的角落發光,為什麼總要為所有人套上同樣的價值?最近社會上流行EQ之說,情緒管理成了熱門的話題,不能收放自如的人,注定成為弱勢團體,不論意見或存在,都不受重視。 這是不公平的。人要學會管理情緒,但更重要的是接受有別於自己的生命樣態。這個世界既然允許歧異,我們就該有了解別人的準備。 而慈悲或寬容,都不是人生來就能有的。年輕早熟的孩子們在生活中遭到了挫折,很容易在心裡繪製一份人情世故的地圖,或因此自以為是,侃侃談起自己不熟悉的人生觀、或從此經營黑洞,將情緒緊緊藏起。這何嘗不是一種殘酷的早衰?中哲說的: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我們都太年輕,還沒在生活的苦難中領悟慈悲,但是我們都曾無力,都曾感覺自己是被命運拉扯的木偶,觀察到別的靈魂在掙扎,又怎能不同情而等之,用自己所受的苦去揣摩別人,那麼這世上哪來可恨之人,哪裡有不能原諒的錯?給別人多一點機會,寬容和慈悲也就源源不絕。這是一種學習。 O 豆子仍在我的案頭,只不過全都乾枯了。底部還有二分滿的水,不流動的水,在國文課本裡被稱為「穢」的。我在等待適當的時機將它丟棄,毫不留戀地丟棄。時侯未到。或許冬天真的不是生長的季節,或許生命的存活要有堅韌的特質,或許沒有我的關心,豆子覺得自己的存活沒有意義,(呵,多像戀愛的投射。)或許,這只是在寒冷中,一場關於春天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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