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湯崇玲〈畫室一景〉
  • 最後修訂日期:
五十歲以後,自己還能留下什麼?    失去水晶體而日漸混濁的眼睛、失去慾望而日漸萎縮的心靈、失去靈感而日漸遲鈍的畫筆、失去動力而日漸緩慢的雙足…    年老是如此不堪的事實。    尤其是風風雨雨了四十九個年頭,暮然回首,才發現自己再也沒得揮霍了。青春如同頂上的黑髮,即將隨風落盡。    五十歲以後,自己還能留下什麼?    唯有記憶吧!    所以即將老去的男人,分秒必爭的為自己的未來掙記憶──一些關於情與慾的畫面。在頹老將逝的當兒,一具具美好女體的青春畫像,將證明自己不負男兒身。    於是,這一點點情、一點點慾,加上一點點對於所謂藝術的追求,構築了畫室的一景。    時間:每週二的午後。有時出太陽,有時下點雨。但午後空氣中的傭懶總是不變的。    牆上老舊的石英鐘,在這午後的三小時總是走得特別蹣跚,也特別倉促。    地點:在老街中,某一個老舊且不起眼的公寓裡。那歪歪斜斜且佈滿塵灰的木梯總讓人懷疑是否有人住在其中。    畫室就在三樓的門後,門咿咿歪歪的打開後,一個鋪著花布的木箱,就是主要的場景。    當然,沒有灰塵的地方就不叫畫室。而且,灰塵也是掩匿蒼老的最佳工具。    人物:她,一個兼職的人體模特兒。    二十三歲,剛剛好的年紀,沒有十八歲的嬌蠻,也沒有三十歲的精鍊。尚懵懂的停留在青春的頂端,當然無從知曉即將步入蒼老的心境。因此,畫家覺得較有安全感。    事件:浪漫聳動或是驚天動地的愛情,已經離畫家很遠很遠了。    年將逾五十,能從情感的泥沼爬起,已經是莫大的幸福,怎能再自亂陣腳?    況且,如果畫家枯乾焦黃的五指貼在細白青春的肌膚上,應該也算是對藝術的褻瀆吧! 所以,沒有所謂的事件。    然而,空氣中的每一絲氣味,畫布上的每一抹色彩、每一道線條,畫家的一個表情,甚至模特兒的一閃眼神,都醞釀著午後畫室的氛圍。    模特兒照例匆匆的走進畫室,兼職性的工作,所以前一分鐘,她可能枕在情人的床上,也可能正從另一個畫室或工作地點趕來。    不是朝九晚五的工作,沒人是老闆,也沒人是員工,所以粗略的打了一個招呼後,她又急忙的換裝整物,放了自己要聽的音樂,準備隨時開始。    太倉促了,以致於她沒注意到面前的畫家,新理了頭髮、剪了手指甲、換上一件顏色特出的襯衫,套上了新流行的運動涼鞋…    但是,畫家並不苛責她.因為年輕人本來就是莽撞粗疏的,而且,這些小事實在太微不足道,不值得注意。    時間到了,模特兒俐落的脫衣。她自自然然的隨著音樂舞動。然後停格在一個自己滿意的姿勢。    看了一眼模特兒的姿勢,畫家身體中屬於男人的隱隱而起,然而生理的慾念來得快,去得也快。    長久以來的經驗和理智告訴他:用畫筆保留下的慾望將是永恆的。    於是畫家專心的調顏色,藍色調的油彩,因為今天的心情是屬於藍色的──最後一次畫她了。老畫室將要關閉,再也不能在週二的午後看到她了。    然而模特兒的心情卻是明朗的黃色,因為音樂帶領她登上遙遠的神殿,也因為要跟這灰濛濛的畫室告別,她已經厭惡了那些總是揮不完的塵埃。儘管畫家對她很友善。    畫布上已是厚厚的一層墨藍色,畫家又用力加上陰鬱的灰色。美好的總是走得特別快,尤其是這暮秋的年紀,一時間,他暗恨起模特兒的青春。灰色調中又加了黑色。    窗縫的午後陽光忽然閃進畫家的眼,畫家一愣,然而暖暖的金色光線再度打斷他的疑惑,安撫他驚動的眼眸,隨著光的行進,眼神來到模特兒最美的背脊上。    細細的肌膚在光線的挑動下,呈現出溫柔的麥色。微曲的脊骨向側斜倚,挑高了肩脾的線條,肩線在高起之後又懶懶的垂下,光就剛好停佇在最低點的指尖上。    淺淺的呼吸下,女體柔和的起伏,或許是年輕吧!模特兒的身體看起來特別柔軟,頸項上細細的汗毛,在燈光下,特別的柔順、平滑。    畫家忽然想起那年夕陽餘暉下的沙漠,沙丘在夕陽的愛撫下,一波波溫柔的延展開來,猶如一具具曼妙的女體,各自飄舞在無限穹蒼中。    可惜的是,沙漠上的夕陽總是消失得特別快,在慾望還來不及吞噬咀嚼天地女體之美時,最後的光線就悄悄地隱沒在地平線了。    沈吟了一會兒,畫家換上新的畫布。 最後一次了,怎能讓情緒主控一切,而沒畫下青春的美好?    於是,再度溫柔起來,就像是父親對待初生女兒一般的心情,輕輕的調起柔嫩的色澤。    是的,老畫家對於模特兒除了有著男人對女體的貪戀,也有著父親對女兒的心疼。他總是細心的檢視模特兒的肌膚,一片瘀血或一圈莫明的齒痕,都教他暗自懸心。    抬眼看看牆上的老鐘,時針已不留情的劃過一圈,分針和秒針又毫不遲疑的踏出新步伐。畫家加快了筆下的速度,他已經沒有時間揮霍了。    畫布上的女體已然成形,與倚在箱邊的模特兒有些神似。然而畫得再像,也只能神似,此刻隱藏在模特兒眼睫下的心事,卻是畫家永遠無法碰觸得知的。    二十六年的距離,讓他不敢也不能去碰觸那眼睫下一閃一閃的心事。    老畫家能做的只是埋首於自己的畫布中,努力的努力的去捕捉這青春最後的羽翼──隱隱若現飄忽即逝的羽翼。    時間不多了,往後的歲月是靠回憶堆砌出來的,他希望記憶的盡頭是一具具美好的女體。 計時器無情的鈴聲諳啞的喊著,儘管畫布上已經充滿了飽和的色彩和線條,畫家仍然不停筆,暗  自想像如果時鐘擱淺在此刻……然而模特兒卻迅速的起身著衣理物告別離去。    物:模特兒走了,畫室裡只剩下畫家和他上滿油彩的畫布,以及滿室不變的塵灰。    畫家離開了畫架,走到模特兒方才斜倚的箱子旁,坐了下來。    箱子,是畫室中不可缺少的要角。    每週二下午,箱子離開佈滿灰塵的角落,靜靜的立在模特兒的身下或身邊,與她的身體緊密的相連。    畫家伸出手摸摸箱上的紋路,然後緩緩的起身站起收拾畫具,關燈離去。    箱子從此隱退,埋身於塵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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