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吳俞嫻〈愛‧鴉片〉
- 最後修訂日期:
1
春天的雨總是下得很滯悶。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心情跟著雨水發霉了,她對著站在窗邊的他說,手裡還摺著他的白襯衫。他點了一根煙,望著窗外滂沱的雨水;對街偌大的小學看起來非常模糊,灰濛濛的,世界彷彿就這麼大了,只剩下他和她。
她跪坐在客廳的榻榻米地板上,替他摺著衣襪,低著眉而並沒有上妝的她素淨得如一尊白瓷觀音。煙圈在滯悶的空氣裡也好像動彈不得似的,她抬頭看見他細緻的側臉半透明的映在玻璃上。
晚上吃什麼好呢?她間了一句。
我去外頭繞繞看,妳今晚別忙了。
他順手在茶几的煙灰缸上捻了煙。陪他走到玄關,她遞上了外套和雨傘。
掩上門,院落裡的亮光便顯得委靡了。唯獨客廳裡的檯燈鍍著一層微弱的暈黃,淺淺的光線使她不覺謎起了眼睛。熄了日光燈後,便由這小小的燈光陪著她。她解下身上那件綴著小花邊的白色圍裙,掛回廚房門邊的掛勾上。這和式的屋子裡,除了敲打著窗簷的雨聲外,再沒有別的了。回頭,走廊上那隻雜色而渾圓的貓咪揪著毛線球兒打盹。
她關了房裡的燈,四周暗了下來。躺在鬆軟的床上,覺得很倦,雙眼卻牢牢盯著那垂著扇形吊燈的天花板。儘管她在黑暗中仍可大致看見房裡的擺設,卻感覺黑暗下沉的速度和雨一般,並不曾停止。
不確定時間經過了多久。她抖抖身上的衣裙坐了起來,梳妝臺的鏡子映上了她的臉。雨停了,路燈透進的光線使她看起來十分蒼白。她看見桌上的香水,一千零一夜,也許正如同巴卑爾和泰姬,她只有短暫的歡娛。揭開瓶蓋,香水深沉的味道徐緩流瀉,空氣裡於是感染了拉合爾的淒美。對著鏡子,想這備受稱讚的眉眼和備受稱讚的嘴,深深的瞳孔…,鏡裡的女人,鎖著自己的影子。
2
從醫院回來後,他默默的抽著煙,她也只是沉靜的收拾著衣物。下午突如其來的雨,打潮了新晾的衣服。她扯下竹竿,覺得自己也是潮的,微潮的心事,忍不住攀上寂寞的眼角。沒有搭話,彷彿都不願破壞彼此默許建立的無聲的保護膜。就讓這雨下吧!雨聲各自傾訴著兩個人的心事。他不開口,她也就沉默著。面前的這個男人,藍色寬大的襯衫隨意而沒有紮起,她想著他單薄的身體,想她的指尖滑過他胸膛的觸感,他是她第三個男人。她想起了過去的R,年紀很輕,在青澀的時光中,他們分享了彼此。但她很快的知道,有限的生命無法承載太多天真的夢想,所以一個一個都破滅了,在來不及蛻變就,破滅。她認為成熟終究會迫使二個人分開。後來她才意識到,當時彼此的堅持都只是另一種自為是的幼稚。一年半後,她認識了 s,S的年紀比她略小,也許是後悔,是一種補償,S進入她的生命停宿;他像未馴的山羊,橫衝直撞的性格,保護她卻同時使她受傷。
現在,她重新有了被呵護的溫暖。她喜歡他沉默而微笑的樣子,淡淡的煙草香味使她有一種安全的感覺。只有他,他讓她游移的靈魂得到暫時的安憩。但她望著彼岸的他,始終沒有跨過去。並非不想問他,只怕給了表情,給錯了他應當獲得的,她是愛他的,但愛和痛苦往往只有一線之隔。聽著他沉沉呼吸的聲音,她望見他新長的鬍鬚;她發現自己第一次由這個角度看他,卻看不見他望向窗外的眼神。
她其實很害怕一個人留下來,有時候,寂寞讓她想號陶大哭。撥了好幾通朋友的電話,嘟…嘟的電話聲持續著,沒有人接起的惶恐。有限的空間,在一個人的時候,竟有無止境的壓迫。她知道自己的眼逐漸濕潤。
然後,抽了張紙巾,她對著鏡子仔細的拭去眼角細微的淚光。她靜下心來提筆寫信給在南方的朋友,想像南國的陽光滌著翡翠路樹的情景。沒有想到他的另一面,他的孤獨和脆弱,在要求他的時候忘記了自己也必須堅強。也許當自己隱藏的脆弱被逐漸的掀開,誰都無法忍住不哭吧!
3
她不知道在雨中,他其實是漫無目的的走著。雨把他和周遭隔絕了,他只能感覺自己。在覆天而下的猝然中,他很難將自己由傍徨的沉溺中救起;沒有想什麼,卻又不能什麼都不想,有一點負荷不起的,室息的感覺。該怎麼做呢?有些事情一旦發生,就再也不可能回到最初。並不是後悔,他不後悔的,只是沒有預料到自己竟是這種心情,命運在霎時間被決定了。他想哭,像一個孩子,但他哭不出來,他不允許自己流淚。他繼續走著。
因為是扮演離開的人,在關上門之後,寂寞就留在原地,讓留下來的人啃食。但離開的人是否好過呢?有一點流浪的意味,由這裡到那裡,在門的開闔之間,他的心老了。
天橋下有一家小麵店亮著燈火,彷彿給了他方向。他幾乎是本能的朝那裡走去。
欸,好大的雨呀!老闆叫了一聲。
他合上雨傘抖了一地的溼,向麵店老闆點了兩份牛肉麵,想了一下又加了滷蛋、肉片和海帶。鍋爐裡汨汨的水聲,蒸騰的白煙此時看來今人覺得安心。一個婦人自屋內抓了一把青菜出來,老闆向婦人叮嚀了幾句,婦人轉身切起了他要的小菜。他看兩人約莫五十來歲的年紀,短胖的身材是年歲的痕跡。二、三十年的夫妻生活,不知是何種光景?順手在桌邊揀了張椅子坐下,看著夫妻倆忙裡忙外,不知怎麼,婦人笑著咕噥了一聲,走進屋裡。
嘿,年輕人剛結婚哦!捨不得讓太太下廚啊?下了這麼大雨還跑出來買麵。
結婚?他忽然緊張了起來。
也許兩個人只缺一張結婚證書了,過著同居的生活,
當初的意思都不希望用一道手續來限制彼此。或者會在經過另一次的傷心之後,選擇離開。那麼婚姻又算是什麼保障呢?如風的誓言一般,不可靠。那又何苦要對方揹負這龐大的十字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這麼愛她,他無法探測愛情的深度。
他沒有仔細聽老闆喋喋不休的講述自己的妻子,直到老闆在盛麵的時候突然問道:你的太太是什麼樣的人啊?
她?他忽然好奇了起來,從來不曾想過要如何去形容她,自己是如何看待這個和他共同生活著的女人。
她像一首歌。他笑著說。
也許是大黑摩季的愛,在高音的時侯有些輕煙般的溫柔。他為這溫柔愛上她。
老闆忙了一下,嘖嘖的笑了起來。
4
朋友車禍受了傷,他和她買了水果和鮮花去醫院探望。509號病房,朋友之外,外有兩床等待開刀的中學生和自殺未遂的年輕女郎。
朋友輕聲說有人想盡辦法要活下去,也有人輕易想結束自己的生命;醫院就是這樣充滿無奈的地方。
朋友是報社記者,在深夜騎車返家時,被酒醉駕車的司機攔腰撞上,右腳斷了,前天才手術完,麻藥退時還痛得眼淚直流。現在額頭和手臂的擦傷已逐漸結痂,就是右腳最叫大家放心不下。朋友怕他們擔心,居然說了好些笑話,倒像他才是來探病的。看出他們眼裡各有說不出的心事,很是訝異。
醫院原是用來療傷的。朋友說。
去育嬰室看看吧!那是醫院裡唯一今人感到喜悅的地方。
他和她搭了電梯到三樓的育嬰室,空氣中陳腐的消毒味霎時漾成濃濃的奶粉香。隔著明亮的玻璃,寶寶們嬌憨的熟睡著,粉嫩的小臉像剛降臨的天使,安詳的睡在小床上,胖嘟嘟的小手彷彿即將揮動幸福。他不覺輕笑了一聲。
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有些顫動。
我們,也快有小寶寶了。
他不禁低頭望了她一眼,她只是安靜的望著育嬰室裡的寶寶。
5
她希望能以兩個人的共識來決定;她想要留下孩子,這個念頭讓她奮不顧身。原來可以藉由這個孩子來確定自己的愛情,孩子將成為回憶最美的部分。她感覺自己又向未來走近。
在等待他的時候,小貓兒睡醒了,懶懶的鍍過來摩挲著她。她微笑著撫摸貓鬆軟的褐毛,哼起了兒歌。
她不相信宿命:他或許不能屬於她,一如他未必便只是她生命中的一張風景明信片。她似乎可以想見,那時記憶中那條鋪滿楓葉的砌石矮階,在月光下顯得異常的溫柔。沐浴著銀白的月光,思緒只是一種無謂的純粹。
雨稍稍止歇了,可還有月光嗎?她不忍把今晚看作從前。楓葉定是濕透了,夾雜著潮濕的雨味,葉片堆疊著難分的苦惱。
她曾經想過,愛情的原貌是不是相信愈多,其實懷疑也愈多。相信自己愛對方,也相信對方愛自己,卻又懷疑彼此是否有愛對方的能力或者彼此能有多大的寬容。然後為了讓自己相信,所以說服自己。努力地。或許最後不得不承認,原來那只是一連串自欺的過程,如此而已。
醫院朋友病房裡隔床的年輕女郎,蒼白憔悴的神情面容此時浮上腦海。他的手那時曾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感受著他手掌的溫度,她認真地考慮了這件事。
她想或許軟弱的燃起一把火,彷彿燒了夢魂中的金閣寺,看自己的美麗在火燄中燃成一片哀愁。她甚至已經作好了準備,也許分手,她仍然愛他,因為過去的那一段。
回想起迷離的夜裡,她聽見他的笑聲。穿過扶桑花高過人頭的圍籬,他站在一旁看朋友們在廣場上笑鬧。
他看見她了,他的眼神裡有招呼的影子。他看起來很快樂,身後彷彿有著一雙雪白的羽翼,像天使。在看見的那一剎那,她感覺自己似乎昇華了。他就是她的信仰,她忽然有了這種覺悟。
她脫下鞋子,坐在傘下,夜裡,她的纖細的腳竟有些白晃晃的。他望了她一眼,向朋友笑著呼喊了一聲,走了過來,他赤腳輕輕地踩在她怯懦的腳背上。
她只覺一片冰涼。抬頭望他,他只是微笑的看著嬉戲的朋友,一張渾然無所的側臉。她分不清他的用意,一如她不明白為何作了這樣的一個夢。
6
他回來了,如霧的水珠在他外衣上緊緊攀附,像眼淚,但不知是何種意味的。在接過他外套的同時,她凜了一下。他臉上的線條和初識時相彷彿;料他從未有成為父親的準備。
他在浴室裡,望見自己濕濡的髮,複雜的眼神。他知道她在等他開口,但他能說什麼呢?決定一個生命的存否?這個念頭讓他感到害怕。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他想起自已從前的時候,他頹廢過,關於愛情。
對愛情的信仰讓他曾經為了那個令他傷心的人放逐自己,在感情的荒原上流浪。於是愛情成為一種佐料,在寂寞的時候容易下嚥。他不太認真去貼近最細膩的那個部分。
他和她到南園去的那一次,風吹亂了兩人的髮,和風並肩,他們穿過了迴廊,秋天的陽光有些刺眼。
曾經,有個人這麼告訴我。
她摘下一片肉桂的葉子,搓揉了幾下,伸出手掌遞給他。
香吧。他愣了一下,直直的笑了。一番思潮一湧而上。她走在前面的時候,背影看來有些熟悉。女人的背影都很相似嗎?
她遞飲料給他,他又聞到了那股桂香。他想起了她未曾將汁液洗去。
是不是因為彼此都有著過去的包袱和痛苦,所以無法完全的信任愛情呢?
回來的時候,他緩慢的踩著濕漉漉的石階走來,拾起一片楓葉,竟是嫩綠的呢!約莫是春雨的傑作吧!忽然不想就讓它如此零落成泥,他輕輕的甩去葉上濕凝的水珠。
倒是很少去仔細地注意附近的這一片楓樹。他很喜歡漫步在這一條小徑上,行人稀少,他總是擁有沉澱的恬靜。他喜歡熱鬧,而其實他一直有著沉靜的習慣,這是他的一方領土。直到她踏著細碎的腳步而來,這裡便不再是一幅單純的風景畫,而真實成一種生活。
一直是等楓樹由一葉燎成整樹秋季的火燄時,才以欣賞的角度,投以讚美的眼光;卻忽略了它在時序中的變化和每一季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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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彷彿有一世紀這麼久,第一次看見她,愛上她,生活,一切都安靜的進行著,每一個片斷如膠卷般重新出現。下一個決定不難;難在過程。低看見她低身收起了貓絞亂的毛線坐在窗邊織起他的毛衣,一如往常。
望著手中的葉片,他並不能改變過去什麼,但他竟決定了一種未來。想到她,何嘗不是呢?
他問自己,什麼讓你有勇氣?對未來的憧憬?太抽象了。他發現一個念頭一旦出現就很難將之殺死。如果背叛是唯一的出路,那又何須要愛呢?
或許這也是一把決定幸福的鑰匙,他愛她,他應該給她一個承諾,一個愛情的事實。在男歡女愛之中,總有個什麼是實際存在的記憶。他想他會逐漸愛上孩子的吧!他不能說對未來的寶寶他沒有任何感情,他不是。一個生命由他的身體而延續下來,很奇妙。人在驟然發生的意外中,總是會作出意料之外的決定。
他想起了那個旋律,溫柔之中有堅定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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