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陳怡潔〈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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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冬陽暖曖晒著大地,溫柔的,愛撫似地。安全島上的木棉傭懶地沐著日光,一副初醒的嬌態。日光從樹隙跌落下來,散成一地輝煌。然而這幅畫似乎少了點動態。遠遠的,遠遠的,有一個人影幽幽走來,終於闖進這幅畫中。但竟未曾增添一絲一毫的景緻,反倒成了活生生的敗筆。
首先映入眼簾,是一把黑壓壓罩頂的傘,在冬陽中撐傘本來就夠焚琴煮鶴的,那一團濃墨又自顧自量染開來,晦暗了整個畫面。傘底下連接著是一個略顯癡肥的身軀。步履幽幽移動著,不似少女般輕靈飄逸,而是中年的沈重蹣跚。像拖著千斤重磨,腳抬不高。跨不開。傘影下映著一張蒼白的臉。那種蒼白並不嬌弱可憐,而是褪色的殘敗,圓中帶方,頂著一頭俏麗的捲髮。齒梳般整齊的瀏海齊眉掛著略顯稚氣,但這種稚氣在中年人臉上畢竟是突兀可笑的。不甚鮮明的五官繪著濃眉及亮麗的唇。如此的裝點並沒有顯得精神些,倒好似在死人臉上化裝,離了血肉之軀,畫得再濃,也鮮活不起來。身上穿的是一套嫌窄的粉色套裝。整個身軀,像根飽滿得隨時要爆開的香腸。左腿內側的透明絲襪上,有一個洞眼,逝著一條撕裂的痕跡,彷彿從天花板上垂絲倒掛著的蜘蛛,在兩腿交錯行進間晃盪著。豐腴的腳上套了一雙高跟鞋,溢出鞋緣的肉凝成一弧水的張力面。?嗒嗒的鞋音,像滴滴嗒嗒流著的古鐘。手一揮,迎面停下一輛公車,把這個敗筆播出畫外,才終於又恢復了明亮寧靜。
唐彩月上了公車,直走到最後一排,揀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那個位置總是屬於她的,在這班從未曾客滿的車上,零落的乘客是幾片飄落的葉。坐定了,她下意識地自皮包拿出一面鏡子。不知何時起,她老是手不離鏡,俗話說「醜人貪鏡」。現在方知色衰者才戀鏡戀得厲害,當然她從來也稱不上美。拿著鏡子發地算到,一個女人的生命,有多少是在鏡前渡過?畢竟是一筆糊塗帳,算不清的!她細細端凝鏡中的自己,怕鏡中人一不留意,就不聲不響地變了模樣。有時她甚至搞不清,鏡中是不是自己。因為人總看不到自己的面貌,鏡中所反射的她是真是假?也許她從不曾老去,是鏡中人老了。
然而她還是揪著鏡子,愛憐地撫燙著臉上的皺紋。那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渠道,是誰在她臉上開鑿的。放下鏡子,急忙搜尋粉盒,希望那香泥可把渠道填平,拍了一回,洩氣地放下,審視那粉撲,上面生滿了層層灰苔。看著她有些迷惑了,是自己塵滿面玷污了粉撲,還是粉撲上的塵使自己的臉黯然失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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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彩月進了教室,站上講台,講台下一張張純稚的臉傻不愣登地對著她。一抹彩霞染在臉上,桃花的血色映著雙唇,粉紅杜鵑塗著誘人的通體粉嫩,唐彩月沈了臉,心中嗔怒到,是他們偷走了春天的顏色,獨霸著,她被排擠淪落入沈沈的深冬。
當了一。二十年的小學老師,自己一年年的蒼老,而學生來來去去,始終不變的是他們的稚嫩可愛。在校園裡,時間對學生起不了什麼大影響。因為他們的時間,只在那六年間循環輪迴著,而自己的時間要不止息地走下去,這不公平。
她怨恨地掃了底下的學生一眼,帶著無比的嫉妒,那冰封的眼神像吼吼的冬風,惡狠狠地伸出利爪,給每個人一耳刮子。她趁未被發覺前變換了嘴臉,微揚了揚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藏著陰謀的。
從此她每天都是第一個到教室的,看看報紙,發一回忙,等著那些待宰的小羔羊。說他們是羊,倒也不差,幾天下來戰戰兢兢,溫溫馴馴的,沒出什麼紕漏,逮不著機會奚落他們,她不禁有些頹喪,要進行遊戲,不能沒有對手,沒有玩伴。
朝會時間已到,清點一下人數,少了一人,她心中暗暗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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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銘今天起晚了,跑著到學校,給糾察隊記了名字,心裡有些不安。經過操場,看到大家已經在升旗,索性溜到合作社去買早餐。正吃著,聽到操場放了進行曲的音樂,邱銘知道同學要回教室了。跑到走廊,趴在欄干上,探著頭對下面的同學招手。但遠遠地看到老師昂起頭,微著眼瞪了過來。原本就嫌單薄的唇,嚴肅地撇下,更顯得苛薄。牽動起兩條深深刻畫的螣蛇紋,此時像龍鬚般張牙舞爪起來。因憋了一肚子氣而腫脹通紅的臉,像一顆剛蒸好的壽桃,呼嚕嚕地冒著氣。看得邱銘有些心慌,正要轉身回教室,忽然生出一把鑼子從後面咬住他的耳朵,往裡頭拖去。
唐彩月把邱銘拖進了教室,方才鬆了手。他的耳朵因被捏而泛紅,接著又擴散到臉來。
「今天怎麼遲到這麼久?」
「睡,睡過頭了。」他垂著頭,以一種謙卑的仰角看著她,眼神帶著畏懼與乞饒。
「哼!一副可憐相,這樣小就會裝姿擺態。」她心裡暗罵道。
「睡過頭了!?」老師每天忙著改你們的作業,忙得準備上課的教材,都能一早來學校,你卻好意思睡過頭。」她要說的其實是,我每天為了想方設法編派你們的不是,跟你們嘔著氣,熬敖煎煎煎地輾轉難眠,你卻安安穩穩地睡了日上三竿。
她瞄了一眼他的座位,桌上有一瓶牛奶和一個啃了一半的麵包。她側著身子在兩排桌子間的空隙移動著,走到他的座位前,拿起了麵包和牛奶,又奮力推著幾乎要塞卡在空隙間的身軀,移到垃圾桶邊,把東西摜進了垃圾桶。這次她學聰明了,從後門穿過走廊走回講台。她不能給底下的人第二次反應的機會,他們會笑的,她知道,她知道自己是夠笨拙可笑的。
「你今天到後面去站著上課。各位同學,請翻到第二課……。」
唐彩月下課時,並不回辦公室,也不到處走動,只依舊如狼似虎地盯著他們,像典獄官看守犯人似地。她找了一張厚紙,上頭用筆描了幾遍,粗粗大大地映著「貪睡懶惰鬼」五個字。拿了兩隻別針,別在邱銘的背後。幾個調皮的同學笑做一堆,還巴不得再畫上一隻豬,或加上一串「世界無敵,宇宙超級」之類的字。小孩都是殘忍的,而且他們的殘忍夠直接。在他們稍稍有了一點自己的力量後,就會開始使壞。她想著如果自己教的是年級高些的班級,依她這種行逕,學生們或者就要揣測,她是老處女,還是到了更年期。這是一種原始的劣根性,抑或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無論如何,讓一個人處於這種情境中,都是最好的責罰。果真,今天邱銘一改平日的活潑,下課不敢去跟同學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連午餐都挨著餓。這使唐彩月心下暢快,不禁露出勝利的微笑。
「今天回家作業是第二課的生字各寫兩行。上次作業不到甲的人重寫一遍,好好寫,寫差,還要再罰的。第一課的課文唸熟,明天抽背。數學習作寫第三、四頁,不准用抄的,老師會一個一個檢查……。」
「哇靠!功課好多喔。」
「對呀,還是上學期的蔡老師好。」
「哎,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有人學著武俠片的口吻。老氣橫秋道。大家吱吱喳喳討論著,埋怨著。
「怎麼,嫌太少是不是。」這時方才安靜下來,帶著抄寫得滿滿的連絡簿和一疊子作業本做鳥獸散。
往後學生埋怨的還不止這些,在課堂上她隨時發問,答不出或答錯的同學,一律要留下來接受課後輔導,七涯八拖到晚餐時間才放人。唐彩月有的是時間跟他們耗,但學生們卻時間不夠似地,巴不得早點放學,好作其他安排,這真是很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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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班上的氣氛有些詭異,老師異常冷淡,下課也沒留在教室。
「啊,老師一定是膀胱無力,每節下課都跑廁所。」有學生拿廣告詞來玩笑她。因為平常老師除了上廁所以外,其他時間都在班上。但天真的小孩畢竟缺乏警覺,格外快活地瘋了一整天,像脫枷棄鎖的囚犯一般自在。到了放學老師也沒來規定功課,大家歡樂地狂呼起來,但誰也不敢先走,派了班長去問。
「叫同學等一下,我馬上過去。」班長傳了老師的口諭。大家一齊哀聲嘆息,一顆心更是坐摩天輪似上上下下,提提吊吊的,不知又有什麼事。
唐彩月讓學生等了半個小時,才姍姍來遲。一進來隨手把門用力一關,在座者剩餘的一點希望,都給驚出了門外,凝在窗外厚厚灰灰的暮雲上。樹枝霹嚦啪啦顫抖著,葉子發出颯颯的侈嗦。她走到講台,兩手抵著桌子,手臂撐成一條頑固的直線。頭垂著,良久,才微抬起來,吊高的眼珠帶著洶洶的殺氣,利刃鋒芒刺了過來。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紛紛低下了頭。等到確定獵物都負傷後,她猛仰起頭,把狂亂的髮絲奮力往後一甩。瞪地一聲,高跟鞋爆跳了一下,大家的身軀同時被繩索牽動,打了一顫。
「你們到底要怎麼樣?」她每說一個字,手就用力地拍一下講桌,伴著憤怒的節奏。只覺桌上札滿了針,每拍一下,一陣刺痛就穿筋透骨。
「老師才一天請假,你們這個禮拜的秩序評量,就第六名。學校才幾個班,你們排第六名,有沒有臉,知不知羞啊!」大家默然無語。
「班長,班長,你給我出來。」陳樂書含驚帶恐地走上講台。
「你這個班長是怎麼當的。你好好給我一個交代。」她勃然奮起的食指,化成一箭,朝他額頭射了過來。塗著紅色莞丹的指甲,是含毒的箭頭,攻陷了他額頭上的一小塊皮肉,流出的血是戰利品。
「說,那天到底誰說話,說。好。都不說表示都有說話,你們還好意思坐著,站起來。」機機關關的聲響透著無可奈何的哀怨。
「把椅子搬起來,舉到頭上,舉高。」陳樂書看著老師。她今天穿一套紅色的洋裝,渾身抖動著,像是一團熊熊跳躍的火球,吞噬著每一個人。臉因生氣而扭曲變形,照了哈哈鏡似的。牙齒緊扣著下唇,直是紅泥地上轟立一道泛黃的牆。兩隻毛蟲橫在眼上,互相推擠,跨越眉心交纏。凸起的眼睛,混濁而布滿血絲,像封在其空帶裡突出的蜜豆。鼻孔被呼嘯的氣撐得老大,不禁懷疑是否會有列車從那黑壓壓的洞口穿出。看得他不覺想發笑。然而雙臂頂著沈沈的椅子,使他笑不出來。一滴滴的汗珠從髮際逃竄而出,頭髮無異清晨附滿露水的亂草。又遊移在手心頸項,搔得他癢癢的。漸漸濕成一顆水畔的石頭,河水以鰻魚般的身軀,日夜摩挲著,磨得濕漉漉滑溜溜,什麼東西在上面都要打滑的。他吃力地曲了手,把手掌往上推,握住一節乾燥的椅腳,但馬上又濕了。他多想把椅子頂在頭頂,好減輕一些壓力,正盤算如何才能不被發現,一枝藤條朝他因彎曲而突出的手肘打了過來。
「抬高,手伸直。」唐彩月看著底下的人努力拉直手臂,臉因使力而通紅。五官都擠皺在一處,像個初生的嬰兒。手有點支撐不住地抖動,椅子也跟著略微搖晃起來,好似透過夏天蒸融的熱氣看事物,一切都虛飄飄,晃蕩蕩的。只覺他們是三流的特技表演者,吃力地頂起同伴演出疊羅漢,但疊得既不紮實,也不穩固,不免要捏把冷汗。她一向不喜歡特技表演,因為很殘忍。如今看著他們表演,卻感到一絲的興奮。
「以後還要不要這樣?」她嚴厲質問著。
「不要。」底下傳來一陣微弱的呻吟。
「好,把椅子放下。明天每個人都要寫一篇悔過書來。」戲散場了,她拍拍屁股走了。留下驚惶哀怨的學生,和四十雙始終無語,卻無辜受罰,疼痛發麻的手。
唐衫月終究還是忍不住,手扶著碎石子牆,全身抽擂地狂笑起來,發癲癇似的,完全歇斯底里。她另一手捧著肚子。闔不攏的嘴是個氣孔,把全身的氣傾洩而出,雙腿沒了氣幾乎要攤軟,擠成縫的眼滲出淚水。她的心情像剛觀看了一齣最可笑的鬧劇。一陣風吹過,有人輕搔著她的手,驚覺,猛一抬頭,並不是誰,是牆角叢生的蕨。附和她的笑聲前俯後仰,還不時親吻她的手,用那羽毛似的葉。她湊近了臉,讓那葉尖輕滑過她的睫毛,她的眉稍,她的鼻頭,她的嘴角。又輕膝她的面頰、額頭、耳朵和下巴。她臉頰濕潤了,不知是它舌上的唾沫,還是自己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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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她還小,家裡住的是一間頂樓違建,陽台連接著客廳,沒隔間的,堆著一些自家和房東的雜物。左側牆上是一片鴿房,又養有幾隻雄糾糾的雞,一派神氣,毫不畏人。家中往往是鴿翎雞糞滿堂拋,老鼠蟑螂當廳跑。因為還小,沒心機和人比較著,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
常常踮著腳走到陽台欄邊,從後面捉住一隻剛飛回來,停在圍欄上喘息的鴿子,抱在懷裡,一手捧著,一手輕柔地順著牠的毛。頸子上那一圈黑色的羽,在陽光下漾著斑爛的色彩,搓弄下幾根把玩著。鴿子用粉紅色的喙輕琢著她,咚咚咚敲進肘彎裡,弄得她一陣酥癢,變換一個姿勢,鴿子趁勢飛了,翳入雲端。她知道,牠在那裡有另一個窩。有時張開雙手,撐起兩隻膀子,學雞走路的模樣.搖頭擺尾的。記不清何時,雞不見了,成為房東桌上的餐餚。鴿子也因疏於照顧,相繼飛走。只剩老鼠還活躍猖狂著。她不喜歡老鼠,那猥猥鎖鎖的小東西。
有一回,剛開學,老師要大家帶盆景來布置教室。她在雜物堆裡尋了一個舊瓦盆兒,刷洗乾淨,用水彩畫了花樣,掘一些土在盆裡。那兒去找花呢?她四處搜尋,看見自家與鄰家接縫的牆角,長著一簇簇蒼翠的綠羽。攀上圍欄,把腳叩住欄上的雕花洞眼,探出半個身子在外,一手扳扶住欄干,一手伸得長長的,硬是拉揣了一簇子下來。修修剪剪,插在泥中,插成了一盆子翠綠的噴泉。隔天高高與興帶到學校,但老師並不領情,同學更譏笑她帶了一盆雜草來。回家後,坐在門前的階梯上,有鑰匙,但不敢開門,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把盆景抱在腿上,那葉子無力地垂下,失了水的乾枯。本來的嫩綠也被搞黃染得斑駁了,看著看著她哀哀怨怨地哭起來,哭累了枕在那不再柔軟的羽上,沈沈地睡去。
往後,她才知道,那是蕨。等她更清楚地認識現實後,才發覺,自己也是蕨。默默地生長在骯髒潮濕的牆角,忍受著別人的冷眼和不屑。老垂著頭,那種卑微的柔順。不敢多爭一些陽光,多分一些雨水,吮著牆角滲出的濕氣,勉強撐持起一排翠綠。但畢竟是低賤的,搬不上抬面。開不出花來,得不到關注和憐愛,永遠要屈抑在牆角,自生自滅。然而越是平凡,越妄想不平凡。那深藏在葉瓣下的胞子囊,便是希望。風一吹,啊,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也許會遇上那個花苞放出來的雄蕊,在空中撞擊出火花。不可能,不可能,蕨永遠只是蕨,不要妄想改變。它有自己的屬性,自己的環境,脫離不了的。到了別的地方,土壤再肥沃,陽光再明亮,雨水再充沛,也無福消受。怪只能怪,它生是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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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彩月進了辦公室,收拾東西。裡頭人去樓空,紗窗透著日暮的灰藍,更增幾分寂寥。一陣唏唏索索的聲響,把她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發覺角落的座位上,還坐著一個人,是徐老師,剛從師專畢業的。難為她那麼盡責,這樣晚還沒有回家。
「還沒走呀,嚇了我一跳。」唐彩月走過去打招呼。
「嗯。」徐老師笑吟吟地答著。她正把改好的作業本合上,堆疊好,清理桌面。然後自抽屜裡拿出一面鏡子,又摘出一個化妝包,開始描繪自己的容顏。
「有約會呀。」唐彩月靠近她,雙手搭在她肩上問道。她的肩膀僵硬著,唐彩月知道,她正處於一種防備狀態,對這種突如其來的親膩。
「嗯,要去看電影。」
「妳這邊眉毛畫歪了。」唐彩月挑剔著。她隔著鏡子,用食指去撥弄徐的眉毛。徐以眉筆細細修正著,只覺越描越黑,又擦掉重新畫了。
「跟男朋友?」她又拿手指去轉弄徐剛燙不久的捲髮,略為乾燥的髮絲扎著她的手。
「普通朋友。」徐糾正道。
「是嗎,女為悅己者容,看妳今天的扮頭,就知道是要去跟男朋友約會。」
「那可不一定。」她依舊狡猾辯稱。
「就是不看妳的打扮,單看妳今天的神采,紅光滿面,春風得意。」
「子虛烏有,妳別捕風捉影了。」徐站起來,到水槽邊洗手,趁勢掙脫了那一雙胡亂撥弄的手。
「別矇我了,且不提人,所有的動物也都一個樣兒,什麼時候最美,發情期哪!我是過來人,也有過青春花紅的一段呢。」她的話像是泡菜─浸過醋的。既而驚覺自已失言,這不是自暴其短嗎?
「是呢!」徐拉長了聲,回報了一個自信的微笑。而她則在雲端上踏碎了一片薄雲,飄飄往下墜著。徐占了上風,儘管她自以為聰明地刮刺了徐,但還是給她佔了便宜。哎,不遭人忌是庸材,她怎麼會如此笨,顯露了自己的嫉妒,來確定徐的優勢。不為別的,只為徐還在那青春花紅的年華,而自己呢,別人連跟她比較都不屑。她懊悔著,到底還是輸了這場談話,輸得無奈,輸得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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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辛苦您了。」
「哎呀,我從來沒遇過這麼盡責的老師,犧牲自己的時間,義務幫學生輔導。」
「是呢,我們的孩子好福氣。」
「像我們家于莉,各科都好,就是數學不行。可她這次竟也差強人意,考了八十分,不都多虧了老師。」
家長會場上,唐彩月的班上最熱鬧、最風光。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感謝著、奉承著,把唐彩月捧上了天。她幾時經歷過這等場面,心裡雖得意,但表面上也只含笑謙虛著。每個家長都帶了「束脩」來,她只管推推讓讓,最後拗不過,又照單全收了。
「我們邱銘最不乖,老是調皮、貪玩。」
「孩子嘛,貪玩是一定的,越是聰明才越頑皮呢,如果不夠活潑機靈,那頑皮得起來。」
「明凱這孩子,乖是乖,就是反應慢了點。」
「不是反應慢,這孩子聰明是夠聰明的,只是十竅九通,稍稍一指點呀,就全都通了。」
「是呀,是呀,唐老師好本領,能點石成金。」
「哪裡,這麼說,我可擔不起。如果他們不是璞玉,我再怎麼琢、怎麼鍊,也是白費功夫。」
孩子們看看父母,又看看老師。他們今天都變了嘴臉,戴了面具似地。一個笑得比一個甜,臉上都開出燦爛的花。老師更是一反常態,不是溫柔地摸摸他們的頭,就是適時誇他們幾句。他們可以恣意玩笑、說話、吃點心,或是滾到父母懷裡撤著矯。多希望每天都開家長會啊!他們單純的心靈,似乎聯想不起,今天快活的背後,是自己承受了多少責罰換來的。
唐彩月抱了一大堆禮物回辦公室,示威、炫耀似地,在同事面前揭了一個又一個。大家羨慕又嫉妒的眼光,充份滿足她的虛榮。
「喲,什麼禮物都齊備了,就只差沒送個『教育英才』的牌扁,和雕個銅像來。」邱老師推撞了她一下,斜倪著眼抿嘴嗔笑道。
「就是送了這些來,我們唐老師也受得起。且不說他們班的成績是全學年第一。就是秩序、守時、整潔比賽也都名列前茅。啦啦隊、躲避球的獎項更是通通包了。恐怕今年就要抱個師鐸獎。」陳老師自她手中接過一瓶香水,噴酒在手腕。試了試氣味,皺著眉嫌味道太俗。
「哎,我哪裡能有什麼本事,只不過死心眼,計較著、掛心著他們,誰曉得我的苦呢?我是恨鐵不成鋼,恨鋼不成材,恨材不成器,恨器不得力。他們要能替我分擔點就好了。」唐彩月打開一個信封,取出一張五千元的購物禮券嘆息道。她很清楚意識到同事們言行中流露的敵意,她是完全不在乎的。他們能有什麼作為,不過是酸葡萄罷了。今天這一切,可是她唐彩月自己掙來的,還怕什麼話柄,何況同事們的諷刺,要比讚美更能使她快意。讚美不過是虛偽、矯情,諷刺才是真正的心聲,亦即是她勝利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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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彩月回到家中,滿屋子的夜色包圍著她,使她感到一股繁華落盡的虛寂。她把身子陷在沙發中:雙手攤在椅背上,兩腳跨著茶几,腳背一拱,把茶几邊的搖控器撥過來,以腳拇指按開了。房間頓時一亮,閃爍的螢幕剌得她眼睛生疼,只看見那人嘴一開一合,耳朵轟隆隆地聽不清在講什麼。她身子一歪,把頭枕在手臂上,另一隻手扶住太陽穴,輕輕揉弄起來,好一陣子才覺得舒服些。微睜開眼,看見牆角堆著的禮物,心中煩燥起來。
這算什麼嘛,我被收買了,徹徹底底被利用。現在的父母一個比一個忙,一個比一個沒時間,恨不得孩子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待在學校。如此一來,所有的事情他們都不必負責。孩子的功課歸老師教導,孩子的品行歸老師督促,孩子的人際關係歸老師處理。喔,所有人都忙,就我唐彩月最得閒,要把青春耗在這群混世魔王身上。送點小禮物,就要哄我當他們的全職保母,放屁!這如意算盤未免也打得太妙了。又想著自己那樣苛苛叩叩學生,倒頭來竟讓他們了個資優生、高材生的美名兒。
唐彩月思前想後,暗嘆自己吃了大虧,便嘔出一身子病痛。人都是靠著意志活的,她這麼一轉念,便像繩索被剪斷的傀儡,摔得支離破碎。腿也酸了,背也疼了,喉嚨也啞了。她不再早到,放學也沒留學生下來晚自習。直稱自己又老、又累、又病。同事奇怪著,以為她又有什麼新花樣。
然而這種情形持續不了多久。因為她發現班上的學生,顯露出好久不見,自由自在、活潑開朗的神色,看在她眼中格外地刺目。既然她先前已施展了秋風把他們掃黃了,現在就沒有理由縱容他們再抽出嫩芽。她要祭出冬風,把他們都刮得凋零殆盡才成。於是又興興頭頭地對學生嚴厲起來。之後,很多老師也都留學生下來晚自習。為了輸人不輸陣,為了跟她一較長短,為了堵住家長們疑問的嘴,紛紛效法起她的教學精神。但私底下同事們都恨毒了她,在她來之前,大家都是很悠閒愜意的。如今要義務加班不說,為了分數、名次爭得頭破血流,互相交惡。弄得學生不像學生,老師不像老師,同事不像同事,幾個資深的老師都鬧退休,再這麼教法,老命都得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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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小考為什麼做弊?」唐彩月斜靠著椅子,雙腿隨意交疊著。一隻高跟鞋半脫,腳丫子微微晃盪著,高跟鞋與腳跟,一下子扁嘴,一下子例著嘴笑了。左手扶在椅背上,右手上臂緊貼椅背,下臂豎起,手掌與之成垂直,恰托住她的臉頰。面無表情,只垂著眼冷冷地問著。
「沒,沒有。」胡明凱嘗試辯自著。
「沒有!?陳樂書坐你斜前方,你的考卷寫得跟他一模一樣,你敢說沒有。」唐彩月條地聳起身子,猛然逼進,兩張臉幾乎要貼在一起。從她口中噴出苦澀的熱氣夾雜著唾沫,往胡明凱臉上撞去,使他本能性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無言,不再爭辯什麼,只覺老師的雙眼好似漩渦把他捲了進去。
唐彩月的手擱在桌上,有什麼東西嵌進指甲裡。稍移開手,原來是一枝大頭針的針頭塞卡在指縫,她一撥,針無力地旋轉了幾圈。這時她的眼正停在明凱不安絞弄的雙手。一把拉過來,拿起針,在手背上猛搓了幾下。只見那針孔,本來黏著紅色的金蔥,後來變成了朱砂痣,繼而越長越大,凝成透明透亮的紅寶石。在他嫩白肥胰的手上,顯得格外誘人。
以前她也有一雙好看的手,雪白而豐潤。指稍貼附著粉紅色的小花瓣,花瓣邊緣浮著一彎彎白色的月芽,下頭延伸著渾圓無骨的五指。靠近手掌的指節冒出柔軟的寒毛,手指手掌的交接地帶漾著四個梨渦,格外地可愛。腕與肘間那一段臂,緊緻光滑,繃得油光水亮,內側零星繡著幾顆朱砂痣,映得手臂一片玉白。
同伴老喜歡撫弄揉捏她的手,戲稱「秀色可餐」。穿長袖時,總習慣把袖子推擠到肘上,赤裸裸地露出全身最得意的部位,炫耀著、招搖著。那時或者也有幾個異性喜歡她吧。至少是著迷那雙手的,她可以從他們貪戀的眼神讀出。
她的眼依然黏在那隻手上。許久,恍忽地拿起那隻手,放到唇邊親吻著。血水滋潤了她乾燥的唇。吭進口中一股子血腥,夾雜淚的苦澀。好一會兒,她才從被催眠中醒來,揭開了那隻手,也迴避了手的主人驚恐疑惑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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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彩月捲曲在廁所,蹲得腳都麻了,像有千萬根通電的針,裡裡外外扎著。剛才她驚覺自己失態,心虛地逃開。慌亂間誤闖進男廁所,正要往回走,卻聽到有人進來,連忙轉身躲入一扇門後.門像遮陽板的構造,一條條薄木片兒排排斜釘著,她可從門後觀察廁所的一切動靜。幾個男學童進入,各佔據了一個小便池,俄而,涼涼的聲響此起彼落。
她來到一個歐式庭園,一大片如茵綠草,夾雜各色鮮花,翻騰著層層彩浪。遠遠地,一條河緩緩流動,越流越近。原來不是河,是一大群破蛹而出的蝶,被串成一匹織錦,展示在山坡上。風一吹,飄飄飛動起來,最後覆蓋在草地上,融成一片蝶海花波。一座大噴水池,在庭院中央,周圍是乳白色大理石砌成的,上面雕鏤金色的紋案。水池內幾個尿尿小童圍成一圈,泝泝的流水畫出一條條閃亮的拋物線,匯集至水池中央,一衝而上,在高峰點,化成一朵炫麗的煙火,撒下點點流星。她走向噴泉才發現,原以為泥雕銅鑄的小童,竟是真的孩兒。他們一齊回頭,露出純稚的笑臉,向她招手,游過花海,到了水池邊,坐在白色的大理石上。那些孩兒不再盡忠職守,撥起水花朝她潑去,玩樂著。後來索性把她拖進水池,一起嬉鬧。兩個孩兒左右撬扶她,滑溜水嫩的肌膚挨靠著,使她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像吃了人參果一般舒暢。其他孩兒爭相表演,縱身一躍,靈活擺動魚似的身軀,在空中騰旋了幾圈,撲通沒入水中,撞進她懷裡,弄皺了一池春水……。
唐彩月的臉像燒紅的鐵,全身的血液呼嚕嚕冒著氣泡兒。是一種偷窺的興奮吧。她站了起來,一陣暈眩,使她翻腸掏胃地嘔了一池子酸,匆匆梳洗後,狼狼地逃了出去。到了公車站牌,看到候車處的看板,貼了一張協尋失蹤兒的海報。她嫌惡地避開,再不想看到小孩。招了一台計程車,悻悻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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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彩月最近不知怎麼了,下了課跑得比誰都快。」
「她呀,哎,那個弔詭的女人,不提她也罷。」
「以前她比誰都好興緻,放了學也不捨得回家。」
「自已把我們拖累得這樣,現在倒好,瀟瀟洒洒地放手,百事不管,擺出一副隔山觀虎鬥的姿態。」
「不知她是什麼來歷,沒聽她提起家裡的事。嘿,你說她結婚了沒。
「結婚?得了吧,看她那副德行,誰敢娶她。」
「話不能這麼說,海畔尚有逐臭之夫呢,嘻!」
已是晚上六點半,除了唐彩月的班級,其他班的學生都留下來晚自習。邱老師不耐監督的枯燥,走到走廊去透透氣,恰好遇上陳老師,兩人竊竊地嘴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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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彩月自浴室出來,蒸騰的熱氣簇擁著,使她有一種騰雲駕霧的虛飄,如夢,似幻。赤裸地坐在床邊,淋漓的水珠慢慢地暈濕床巾的一角,兩隻手撐在床上,隨即濕成兩個水手印。低垂著頭,茫然地看著自己的軀體。若說女人是水,那年青時是清澈無波,透明透亮的;到她這個時節,已慢慢混濁,時間無情沖刷著穢物,層層堆積;再過不了多久,想必會長出斑斑點點的浮萍,寂寂飄遊著,勾起細細瑣瑣的漣漪,夾雜著腐朽的息氣。她捨不得把身上的水拭乾,因為此時一抹雪白的月光,正烙在胸前,映照著水珠,亮閃閃地綴在身上,聖潔而蒼涼。
風從洞眼鬼祟地鑽進,撼著水珠往身上打來。接觸時,凝成冰雹,打得她又冰、又冷、又痛。一翻身鑽進被窩裡,算了吧,什麼也顧不得了!她在黑暗中摸索他的身體,緊緊地、死命地抱著,像要從他身上榨出油似的。只覺在天寒地凍中,捉住了一個火熱的血肉。不能放手,不能放手,除非|想在凜冽中寂寞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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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兩瓶安眠藥。」店員拋出一個懷疑的眼光。
「最近失眠得厲害,本來我是極不愛吃藥的。有什麼辦法呢?非得這勞什子才制得住。哎!現在方能體會,能吃能睡就是福。」唐彩月自顧自的叨絮起來,辯解什麼似的。看店員冷漠地轉過身,自五顏六色的藥牆上,挖出兩個洞。她接過藥來,連道謝都不曾,一逕訕訕地走了出去。
走著走著,她忽然被路旁一張廣告吸引住。走近佈告欄,看到上面貼了一張若大的尋人海報。一幅黑白照片及幾行字在唐彩月眼中翻滾著、扭曲著。她不自覺地猛眨眼,幾乎要擠出淚水來。「趙念平。男。現年十三歲。三月二十八日下午三點走失。特徵:身穿藍白條紋T恤,黑色棒球外套,深藍牛仔褲。中度智障,請善心人士幫忙協尋。如有線索,請電……。」唐彩月後退著,轉身想走。走沒幾步,又回了頭,四顧無人,便撕下海報,收進皮包。
她到家,走進廚房,自冰箱中取出一瓶牛奶,淅哩嘩啦地倒進鍋中,用火慢慢煮著。拿出剛才買的安眠藥,倒了幾顆在碗裡,以調羹細細研著。磁碗、磁調羹、藥片互相摩擦,發出嗯嗯嗡嗡持續的,悶悶的呻吟。偶一使勁兒,爆出一聲響亮的鏗鏘。待化成灰,灑入牛奶中,溶得屍骨無存。
倒了一大杯濃稠的乳白,進入房中,扶起他,在半睡半醒中,咕嚕地灌下了肚。才剛有一線清醒的希望,又被沈沈地打入夢鄉。
唐彩月自皮包中拿出那張海報,雙手抖動得猶如捧著一塊滾燙的鐵。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對他,唐彩月已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尤其是每天晚上,扒著那團死肉,一些兒反應也沒有,就這麼動也不動地抗拒她的擺布,不屑她的低劣,這使唐彩月感到一陣厭煩的噁心。然而畢竟是不捨的─不捨那佔有和壓榨。一個被壓抑慣的人的反撲,比一個苛薄慣的人的苛薄更折騰人。她就這麼折磨、壓榨他的柔弱,貪婪、佔有他的青春。這使她得到一股子發洩的快感。
她拿打電話,撥了,不等它通就切掉;再撥,聽到幾聲鈴響,慌忙掛了;又撥,有人來接電話,她心虛,只當打錯。就這樣撥撥切切十幾次,才下定決心掛上電話。一夜間,輾轉難眠。起身,把剛才剩餘的牛奶飲盡。冷滯的液體,溜過食道,滑進胃裡,把內臟都凝結了。一塊奶膜卡在喉嚨,不上不下,嘔得她更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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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近的警察局。」唐彩月自火車下來,招了一抬計乘車。拉拉揣揣,好容易才把他那龐大又不聽使喚的身軀塞進車中。他略顯蒼白,高高局斜削的額頭,陡坡似的,過於分開的雙眼蓋著兩潭呆滯的死水。塌鼻子下是一張永遠閉不起的嘴,涎著口水,活像條哈巴狗。
「才關你幾天,連路都不會走了。」唐彩月暗恨道,其實她心裡虛得慌。帶著一個這樣的孩子,本來就夠引人注目的,又得小心服侍、張羅著,一路提心吊膽。「哼!偏偏有人就有這個命,一生下來註定折騰人,倚傻藉瘋地喬張作致。」她依舊毫不留情地苛薄著。然而這些只能在心裡說,他聽不到,就算聽到了,也不懂。她只生著悶氣,又嫉妒起他的癡呆,於是挨緊了身子,把他擠得大氣不敢喘一下。車子緩緩煞住,她把他帶到警局旁,將那紙海報塞進他的口袋,轉身閃入了另一輛計程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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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她又是孤獨一人,只有影影綽綽的鬼印子,在牆上攀攀搭搭的晃動著。風細細地梭進她的骨子裡,猛站起,把窗啪地打開,讓那風在屋裡肆虐,攪和著她和那些鬼影子。雖是挑釁,仍不免打了一個寒顫。「冬天還長著呢。」她吶吶道。幽幽的聲音攪和在風裡,捲入墨黑無盡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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