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佳作
  • 適用身份:陳琬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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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張,究竟是誰的臉? 我怔忡望著鏡子裡的那個陌生人,不禁滿腹疑惑。 小時候最不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照鏡子,因為我很討厭在鏡子裡面的那個人,那張長著醜陋又極不協調的臉和五官的人。 我也很少看自己,所以關於自己的長相、特徵,從來就不是很清楚。 從有記憶起,就不斷聽到阿姨們說,我和外婆很像。 哪裡像? 「眉頭。」 「妳啊,和外婆一樣,都喜歡皺眉頭,有什麼事也不會說,跟個悶葫蘆一樣,只是把眉頭擰的緊緊的。」 是嗎? 我的外婆,是個標準的傳統農村婦女,在年紀很小的時候時就嫁給了外公,從此開始了柴、米、油、鹽的生活;外婆從不多話,外公說什麼就是什麼,沒有怨言,只是做著自己應該做的事,日復一日;於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眼皮眨一眨的就過了無數個十年;外婆是個認命的人,她把眉頭擰的緊,並不是有滿腹牢騷想說無處訴,她擔心的,只是菜園的收成、孩子們的生活、老伴身體的健康;她把所有鹹鹹苦苦的汗水、淚水,一股腦的流進心底,用眉頭鎖住,像一個乾涸多年、無法開啟的水龍頭。 在我的記憶中,她總是微笑著,牽動滿佈細紋的臉。 說我像外婆,這的確意外,我想我該慶幸。 因為,我並不具有像外婆那樣傳統的美德。 走在大街上,我總會口沫橫飛的批評社會現況、對流行不屑一顧,抬高自己的主張,驕傲著零星的知識。擰著眉頭,只是因為討厭周遭所有和自己步調不同的事物;在這座充斥擁擠人群的城市裡,我不曾記憶過任何一張臉,無論熟悉、還是陌生。 那些大大小小的影子,像光一般的影子,只是飄飄盪盪在我眼前游移而已,從未有一張清晰無雜訊的輪廓,安穩落在我的眼前;也曾經有好次,我以為那些光點站在不遠的地方,向我招手、呼喚著我,可是當我伸手一抓,他們又呼呼地向左右散去,攤開雙手,留在掌心的,只剩一團冰冷的霧氣,我把它按在胸前,才知道,是自己的淚。 開始有明確審美觀後,常常喜歡在洗澡時站在浴室裡,盯著鏡子,專注而仔細的審視裡面的自己,看看眼睛、鼻子、嘴巴,用手摸了摸臉頰,然後又嫌惡的拿起蓮蓬頭狠狠朝頭頂沖水,企圖湮滅自己、包括鏡子裡的那個。 當我過了二十歲後,越來越多親戚朋友說我長得像我媽。記得第一次在自己臉上塗滿化妝品時,姊姊居然用十分誇張的語氣說「妳的臉簡直跟媽一模一樣。」 我有點想否認。 因為我很想要一張不易衰老的面貌。 媽的臉和外婆的才極為相像,除了眼睛、鼻子、嘴巴有八分像外,也繼承了外婆眉頭的縐摺,並且還多了些提早走進社會時所留下的滄桑。 媽在家中排行老大,下頭還有七個弟妹,農村裡頭長姊如母,望著亟需供養的弟妹們,她只能早早揹起行李,走進大城市裡,用青春向歲月提早兌現財富;媽的眉頭,擰的是一件件未能達成的理想和遺憾,對於無法再版的過往,以及不堪的回憶,在走過多回生死邊緣後,早隨著頭上的髮,一併斑白。 想要一張姣好的面容。 這樣的想法始終以十分堅決的姿態供奉在心的頂端,被我信仰著,直到有一次突發的事故後,才從高高在上的地位,摔落。 當時因為得了急性盲腸炎而被送入急診室中準備開刀。 我仍清晰的記得那一幕場景。 醫生按慣例從容宣佈著手術的死亡機率,千分之一;我直冒冷汗卻又無所謂的笑容,一定沒事;媽眉頭深鎖帶著焦急的神情,一張母親的臉。 我才猛然發覺,那是一張美麗的臉。 一日又一日,我看見鏡子裡的臉漸漸變形,日益走向另一個人的容貌。 我急急忙忙的收集這些年被打散的回憶,將熟悉的事物一一提領出來,努力拼回那張即將流失在歲月裡,自己的臉。 一直試圖在人群裡找一張和自己相像的臉,從我漸漸覺得自己不像自己開始。在二十多歲的一個夏天裡,街上下著滂沱大雨、空氣中飄著陣陣泥土腐味的午後,我終於遇見了這麼一張臉。 於是我將自己的臉,用他的聲音、味道、感覺一天天改造。 從前的朋友見到我,都驚訝的說:「妳變漂亮了。」 聽了雖然有點不可置信,但我還是會報以一張燦爛如花的微笑。 「謝謝。」我的臉如此說道。 對於自己的改變,雖然並不清楚是什麼原因,但我想應該是自己的改造工程奏效的關係吧!可是談過戀愛的人卻告訴我,其實是有一種奇妙的物質在作祟。 據說,那叫做幸福。 然而,俗話說:幸福並沒有永恆可言。所以就在第三年,當我們正準備共同度第三個年頭時,他這麼對我說: 「妳不是我要找的那張臉。」 從此,這張相像的臉,便和我分道揚鑣。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落了一夜大雨,我也放任整間屋子裡大大小小的水龍頭,徹夜流淚。 自此,我的臉越來越崎嶇,並且開始蜿蜒起許多不同流向的水道,和深深淺淺的縐摺,最後,成為另一塊新的版圖。 我後來聽人家說才知道,原來這輩子要找的,應該是一張和自己完完全全不相同的臉才對。 後來,才知道。 但這一生只能愛上一張臉的權利,已經被用掉。 終於,我鼓起了勇氣,向鏡子那個困擾我多年的人開口。 「你是我嗎?」這是我長久一直想問的問題。 他動了動嘴,卻無聲。 「如果你是我,為什麼我老覺得你不像我?而且還很陌生,有時甚至令人憎惡?」 他直直盯著我,露出審問的表情。 「別這樣看我,很令人討厭。」我邊說邊用雙手遮住他的臉。 「…………」他用極細小的聲音開始說話。 「什麼?你說什麼?」當我正想拿開手時,卻發現有另外一雙手緊緊抓著我的手,並且將我狠狠向前一拉。 「如果你是我,為什麼我老覺得你不像我?而且還很陌生,有時甚至令人憎惡?」他說。 我又回到那個房間,帶著第三十面鏡子。 打開大門,迎面而來的是二十九個完全不同的面貌,見證著我二十九年的成長;我小心翼翼將手中的鏡子掛在牆上,開始仔細而詳盡去審視每一張臉孔。 在瀏覽完最後一面後,我帶著眷戀的姿態向他們吻別,便將他們一一高舉起來,摔落。 是的,我砸碎所有的鏡子,以及過去的自己。 我安靜的坐在房間的角落,心裡卻有一種痛快的感覺,然後,我閉起眼睛,像個失明的人般,開始用雙手撫摸起自己的臉,用手指去檢視每一處分佈在臉上的風景、去記憶他們的長相。 漸漸的,原本黑暗的周圍開始出現光亮,一個個清晰又明顯的輪廓,緩緩浮現在我的身邊。 大家相視而笑,並且和我一同手握著手,相互寒暄。 我笑了,熨平眉間的縐折後,笑了。 終於,我看清楚自己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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