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江千慧〈我們結婚,好嗎? 〉
- 最後修訂日期:
雖然現在已是秋天,但也像是仍殘存些熱夏的影兒,於是婚紗店的冷氣機便煞有其事地運轉著,呼呼、呼呼呼,我搓搓手臂,這,似乎冷得過份了。
是啊,我要結婚了。
剛才花小姐過來寒喧時,我是這麼回答她的。最近一二個月,我總習慣以相同的姿態面對數以千計投射過來的關懷:習慣性地點點頭/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再加贈一枚笑眼。但這幾天以來我卻愈來愈覺得厭煩,彷彿提問的他們真那般呆氣,喜帖早已寄至府上,為什麼還需要三天兩頭撥電話來詢問呢,鎮日的鈴鈴聲使我整個人無可扼抑地煩躁起來,於是我唰一聲拿起話筒,正準備粗聲粗氣地喂一次時,母親輕輕地給接了過去,把電話這頭的歡喜漫燒到電話那頭去,聽起來似乎永無止盡了。我的母親並不能察覺我的情緒,她只是比任何人更樂此不疲地說明解釋,哎呀我的女孩子要嫁人囉……從放下話筒的喀拉聲裡,我聽見她伸張筋骨時,咑咑咑咑一串滿足的聲響。一想到這些,我不由得聳聳肩,尾隨花小姐坐上一張藤椅,捧起桌上的清水杯小啜一口,啊,沒想到這麼涼。
花小姐遞來一冊冊相簿,內容不外是說明如何打造一個一百分的新娘、花球的顏色種類關係婚紗的相稱度、技巧彩妝可以修飾新娘的膚色、另外順帶附註了各式各樣室內背景……簿冊中儷人雙雙對對,或深情相擁或淺點一吻,臉頰上永遠妝扮幸福的胭脂,在海或什麼美景的面前見證生生世世的盟約……
看起來實在好極了。只是他們並非真正的新郎新娘,這些男女模特兒也許原本就有各自的戀人,拍照不過是他們的職業,他們必須和不相干的人合作,在短時間內營造出一組愛的氛圍,為即將步入禮堂的男女提供最標準的示範。我看見花小姐那張說個不停的嘴,嘩啦嘩啦又啪噠啪噠,忍不住呵了一個小小的呵欠,淚液頓時盈滿眼眶,瞬間模糊了視線。
我的新郎坐在對頭的藤椅上,專心聆聽花小姐精彩的演說,並不時地回應她。他有時喝口水,有時也翻翻那些堆桌的厚冊,並且總是保持著中學生惟恐聽漏必考題的態度。即使如此,我受到的關懷的眼神仍然不曾間斷,下一枚總在上一枚冷卻前及時趕到,使得火苗得以嗶嗶剝剝燃燒,好像可以持續到天荒地老一般。
但我並不很能感受到他的熱情,所以我始終安安靜靜的,不改變任何姿勢也不主動交談。我並不是一個無法說話的人,也不曾因為賭氣、冷戰那樣的事佯裝作態,更不是為著反對這樁婚姻而不高興。事實上,對於我的新郎,我從來沒有過不高興的念頭。
花小姐端走水杯,對我們輕輕點一點頭。我的新郎坐上花小姐的椅子,身子挪向我一些,極為體貼地與我討論關於婚紗的想法,我告訴他,乳黃色的婚紗還不壞,然後趁他找出我們心目中共識的優等之前,打了一個冷顫。
頭部隱隱脹痛。我揉揉太陽穴,以為能夠消散痛楚,沒想到疼痛不減,反倒招惹一陣頭暈目眩,迫使周圍景物不由得變了樣。微微扭曲的花小姐捧著什麼向這邊走來,我晃晃腦子,彷彿聽見東西滾落的聲音,那聲音驚動了嗅覺然後喚醒視覺,桌面上新來的兩杯熱咖啡,香味四溢,咖啡的氣味有醒腦的作用嗎?我呆茫地看著花小姐,頭腦裡面那些雜亂無章的東西,不過懶洋洋地改變了它們的坐姿而已。
當思緒被纏絆住的時候,我通常是緘默的,我不開口的原因是因為我以為交談其實比沈默更容易造成思緒的混亂, 混亂當下,若是因為他人的加入而變得更為凌亂的話倒也還好,那畢竟只是亂得無法收拾罷了,但常常會出現一些自認為如何如何的討厭鬼強塞給一些硬邦邦的教條,告訴你要怎麼怎麼,迷濛了我自尋出口的決心,雖然,有時候走前人鋪好的路並沒有什麼不好。
這裡真冷清。看來,秋天是結婚的淡季。
婚紗店裡,好幾個小姐圍成一個圓,傳來小小的笑聲,想是一場愉快的閒聊。圓外則疏疏落落,向著排列整齊的婚紗發怔的,對著鏡子補妝的,都透露了寂寞的神色。我環顧四周,乳白色的牆上懸掛著數禎巨幅示範照片,相框內點綴了有模有樣的人造花葉,這裡那裡一叢一叢,硬是撐起來的浪漫空間與勉強的熱鬧正呼喊著結婚的喜悅。
一座梳妝用的大鏡臺擦得晶晶亮亮的,為的是幫助化妝師解讀新娘臉上的喜怒哀樂,並且憑藉經驗作出最恰當的修飾,以便還給眾多賓客一個快樂的新娘。我注視著鏡子,計算需要多少量的脂粉才能使我蒼白的臉轉為繽紛。鏡子裡花小姐開合不停的嘴,新郎的微笑,人造花瓣,牆壁上人像的一小角,都在說,這裡是婚紗店,你要結婚了。
馬路那一頭走來一對青年男女,男孩紅色的棉衫上寫著白色的英文字母,YES ,女孩也穿了一件一模一樣黃底紅字的棉衫,男孩子一邊為女孩戴上安全帽,一邊說些什麼,然後女孩子笑得彎了腰。
為她戴上安全帽能不能宣示愛情 ?情侶裝能不能宣示愛情?女孩子摟著男孩子的腰 能不能證明多少公克的愛情?愛情的長度可不可以用肉眼丈量出來?愛情會不會被看見?摩托車噗噗地走了,留下一地烏煙瘴氣。
然後來了一隻貓,灰身白紋的貓,舉著尾巴又高又直,帶著一臉驕傲的神情漫步行經婚紗店,看也不看我一眼,結婚確實不干牠的事。幸運的小貓。我的視線跟著牠隱入轉角的水泥柱然後再次出現,牠正和一卷被遺棄的膠捲玩得難分難解。
我想起一群整日待在暗房的朋友,譬如楚。
我發現楚是因為他走路總是慢慢的,他穿著頂平常的衣衫,直直挺起背脊,以一種清閒的神氣踩步,彷彿一路走來盡是暖暖的陽光,即使是一個需要撐傘的日子,也不能改變他慣常的姿態。我和楚結識於攝影社│一個大學新鮮人若不趕緊屬意某個社團,周遭的人們便都要來提醒你生活將如何單調,預測你將面對空洞無趣長達四年,甚至以未來前途相嚇,說什麼豐富的社團經驗必是企業用材的趨勢,等等等等等,然後他們會開始猜測你大約是兼職了,並且熱烈地討論薪資多寡。一切都是他們說的,你沒有辯駁的機會。為了避免招惹不必要的臆測,我選擇加入感覺上還不錯的攝影社,我原是一個禁不住異樣眼光的人。
就因為我是一個禁不住別人異樣眼光的人,所以當花小姐說恭喜你啊要結婚囉,我便贊成似地點點頭,因為我身旁的新郎看起來是那麼幸福,所以我也必須表現得相稱才行。
我只記得我和我的新郎相識於某個商業酒會,那是一個以促進同業情誼為目的而舉辦的聯誼會,規模十分盛大,場面炒得也夠熱,食物的香味及陳年烈酒的氣味和嘈雜的人聲拌勻了,飄啊飄啊瀰漫整個空間,給人們的雙頰暈上一層霞。在那樣的氣氛下,我被許多笑臉包圍著,大概是前些日子我寫出一個頗受好評的企劃案的關係吧,所以他們爭相遞給我名片,並且嘰嘰嚕嚕說些什麼。當時,我的新郎,正確說來應是一名陌生男子,極有禮貌地自我介紹一番後,我竟不由自主地與他攀談起來了。
當時怎麼會被吸引的呢 ?我並不能說清楚那種感覺,好像他的眼睛裡寄養著某種東西,以致於一牽動嘴角便生滿面燦容,那燦容附有魔力,我幾乎可以從上頭嗅出整束雛菊的清香。
也許是基於對雛菊的一份想念,所以我答應了他的私人邀約,地點通常由我挑,而我也總是揀一間擺置有木製桌椅的茶館,一邊聽他溫文儒雅的聲調,手指一邊跟著木頭的紋路,彎彎曲曲,一圈一圈走,我們斷斷續續交談,而且絕大部分由他發言。我沈默慣了,所以腦子裡總有好多東西七橫八豎地堆積著。
接下來的日子,家中的答錄機著魔似的複印了同樣的男聲,每天每天,持續不間斷的問候,你好嗎、今天天氣蠻適合散步、一起下午茶如何,我的家人當然也注意到這種不太尋常,而又頻繁的留言,於是紛紛展開私底下的探索,他們雖然對答錄機男子的身份感到好奇,卻不曾主動詢問,反而像小學生一般,在沒有我的空間裡高聲爭論,兀自斷言此男子身高的高矮與職位的高矮,體型的肥瘦與荷包的肥瘦,我若是不意經過這群猜謎隊的身邊,他們便噓一聲地降低音量,睨著眼細細觀察我舉手投足的姿態,大概是聽說了「戀愛中的女人總是容光煥發」那樣的傳言吧。
星期四晚上是攝影入門的課。楚對我說。
然後我就紅了臉。
這幅作品很有生命力。楚對甲說。
然後我就紅了臉。
她笑起來真像一束親切的雛菊呵。楚對乙說。
不但紅了臉,我的心跳還噗通噗通噗通。
唉呀,當時我怎麼臉紅了呢?
是凍寒的季節,一群人在長廊上談著,愉快地交換一呵一呵白團子的景象還記得牢牢得哪,但當時為什麼會紅了臉,如今是怎麼也想不回來了,因為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容易臉紅的人,我的情緒指數平穩而少有起伏,缺乏大快樂卻不致悲嘆,不太需要隱藏什麼所以經常素著一張臉,可是大學同學中竟然有人說我好冷漠。
我是冷漠的人嗎?我只是不願驚擾周圍的人吧。眼見的世界其實是一齣冗長的默劇,人們的氣急敗壞或手舞足蹈在我看來都是無聲無息的,為了避免干擾這些動作的進行,我叮囑自己非必要別開口,以免給其他人帶來困擾,但我的安靜卻使我成為一個冷漠的傢伙。
我趕緊摀住臉頰,企圖阻止這突如其來的紅潮繼續蔓延至耳根,然而它還是輕而易舉地掙脫手掌的攻圍,在我的臉上耳上心上濕漉漉地沾染了一片又一片。
我不記得我的新郎稱讚我時我是否紅了臉,因為我在三十歲以後便很少臉紅了,但臉紅不是正常的生理現象嗎 ?為什麼隨著歲月的流轉,這些現象就一個接著一個,毫無秩序章法可言地,慢慢從我的生命退席?儘管我嘗試作出挽留的動作,例如整整三個月瘋狂閱讀少女小說,讓腦中填塞許許多多夢幻的綺麗的字眼直到看不清自己,然而還是失敗了,那種感覺就像妄想擁有第二次的初吻一樣的徒勞。我只能洩氣地坐下來,任憑巨大的沮喪吮吸我脆弱的期待,讓它們自由環繞逡巡逡巡環繞我的身體,一周再一周,最後打著得意的飽嗝遠去,呃啊呃啊呃的。這種遊戲每試一次我便消瘦一圈,所以妹妹們總愛笑我是一攤皺皮汽球,那又如何呢?我只不過對於不能再找回美好的愛情憧憬以及溫柔的浪漫情懷感到有一點兒傷心罷了。
陽光從濃密的綠葉間縫流灑下來,滴濕了人們的臂膀,光線溫柔而悄無聲息地給每一張臉紋上部落圖騰的花樣,人人色塊斑斕。幼年時的抓鬼遊戲,套用在二十多歲的人身上還是一樣新鮮有趣。我們瘋狂地在林間追逐,他和她的表情因為光影的作弄而變化萬千,我幾乎以為我真的是一管萬花筒。
楚的眼睛看不見了。他們給他綁上一條紅色的長巾,像一名殉道者,楚振起雙臂如舉翅的鷹,一步一步,緩緩地移動,其他人則狡詐地誘騙他的聽覺,這邊那邊,楚哈哈大笑。
我累了。我悄悄隱藏在樹幹之後,一面喘息一面注意著楚的腳步,忽然間,其他人不知怎麼叫了起來,於是我順著眾目匯集之處看過去,楚正抓緊某個人的衣角,是那個戴著白色鴨舌帽的女孩。
來到樹林之前,楚一路撿拾野雛菊 ,積成了小小的一束,送到一個女孩的面前。記憶中,他握緊花束的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彷彿正在傳遞一整座春天。雖然鴨舌帽的陰影使人只能空擬女孩的表情,但是楚流露出來的堅定與毫不遲疑,使他幾乎等於愛情本身。
你一定也深愛著新郎吧,趁著空檔 ,花小姐忽然提出這個問題,隨即又尷尬地笑笑,彷彿因為新人的感情是最不容質疑的,所以這個問題顯得異常多餘。她偷瞄了我一眼,確定我沒有任何不悅的神色之後,接著介紹關於花球的種種。
不知道已經有多少人這樣問過我了,我們的對話千篇一律 你愛他嗎/並沒有不愛哪。
雖然對方從不覺得不對勁,就算有也只是略感失望 ,但是從不寫在臉上,可能是我切實的語氣使他們不但不懷疑,還理所當然地自以為一切歸於新娘子羞答答的緣故,然而一點兒也不,我並不是容易害羞的人。
情感是模糊的東西,不是嗎?我怎麼能確定我愛上誰又不愛誰了。今天認同我的選擇明天再度提出質疑。我渴望與百分之百的人相遇。有沒有一種測量機器,為我計算誰是和我相配的人,誰又是合適婚姻的人,在他距離我約五步的時候,機器的嗶嗶聲能提醒我,讓我有時間整理自己,然後給他一個甜蜜的微笑說,是的,是我。
眼前的落地鏡倒映出一彎甜蜜的微笑,那就是我的新郎了。
我的新郎,在他心中,我究竟是他的百分之百,或者只是一個合適婚姻的女子?
在奶油色的年紀裡,我心目中對愛情的憧憬,僅止於我說我喜歡你你說你喜歡我,然後我們比鄰而坐,看場電影去的形態,完全不帶有任何關於性愛的想像。那時候,組合愛情的元素多簡單,得到一枚善意的眼神好像得到一座永恆的港灣,就算測驗的紙卷,每天每天,排山倒海而來,我仍舊搖動著愛情的旗幟,甘願在其中載浮載沈,也不忘靠近岸邊,偷窺愛情的身影。
偷來的容易令人神魂顛倒。暗戀的眼睛比愛情的眼睛寬容。單相思造成淚腺的分泌和嘴角的弧度失控。身處二次簡單愛戀的空窗期,我真誠期待與百分之百的人相見。
時移事往。當我脫離奶油色的歲月愈遠,我就愈急於知道, 那一彎專屬我的,一百分的甜蜜微笑,究竟到哪裡去了?是什麼力量將我們隔開來,命運抑或是虛無飄渺的夢境?
大學時代,我的教授在課堂上說了月下老人的故事。下課鐘響,每一隻眸子都水亮水亮,每一個人都為繫腳的紅絲線擔憂。
世界上的人浩如煙海,怎麼不會出現和我最相配的人呢? 所以,百分之百的
人必定是存在的吧,只是真正互為滿分的彼此並不見得有機會相知,甚至相遇,因為時間空間誤將兩人錯開來,此時他仍牙牙學語,而我已霜髮星鬢,縱是難得相逢,見面的時刻又非適宜相知相惜的時刻,倘若兩人牽攣乖隔千百年,可教人到哪裡去託付一腔熱血心肝?
百分之百的人終究存在,遺憾生命的水流太急太猛,嘩一聲好容易沖散貼合的掌心。
如果我和我的新郎都是一顆愛情的遺珠,那麼,在我們互相被對方撿拾之前,是否曾聽見,千里之外,偶而傳來一聲寂寞的低喊。
我調整坐姿,望向玻璃櫥窗外。年輕情侶的笑語聲已消散, 馬路上車水馬龍,人群熙來攘往,空氣中飄盪著人們爭先恐後的對話,但是,他們從來不肯藉著對話透露寂寞。
我的生活由於婚事而止不住地沸騰,我的父母對新郎是那麼滿意,連小妹也來添油加醋,成天姐夫啊姐夫的亂叫,昔日友好的姐妹淘們,已婚的對我含笑祝福,單身的則說羨慕得要流口水……就算電話還是無時無刻震天響,感謝辭一遍一遍再複述,我從他們的眼光中得知我是幸福的。也許一切都應該如期進行,而結婚真的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我想。
哈啾。
嘿,新娘子不可以感冒喲。我的新郎嘴裡說著,一面為我披上他的休閒外套。
我輕輕地對他說,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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