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佳作
- 適用身份:彭寶儀〈左手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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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巷子裡終究會面對一些人生常情的劇碼,諸如一些年事已的老人相繼離開人世。他們就像是老巷子裡放課後在黃昏中的孩子們吹起的泡泡一般,爬昇、揚起,啵!然後就在透映著夕陽光輝的夢幻色澤中突然間消失的無影無蹤,沒有人聽清楚它消失前的聲音,或許是沒有聲音的,只是人為了說服自己事物的消失必是有警訊的(理直氣壯的宣告自己的存在),因此為消失添加了狀聲詞。
年紀輕時,不太能夠理所當然的接受一個總在巷子裡遇見的歐巴桑、歐吉桑突然間就消失在巷子裡常見的那個駐足處。空白了,像缺少一塊的老巷風情的拼圖。恍然間,我常常會突然問起一時想起的某位歐巴桑或歐吉桑,「早死了!」母親說。
早死了,可是我卻還感覺他們的存在,總覺得就在那個轉角處或者在大榕樹蔭底下的竹搭子處,就會看見歐吉則桑兩手扣在背後兀自站著觀看巷子裡的百態;而歐巴桑佝髏著穿梭於巷頭至巷尾。他們就像是照三餐似的出現在巷子裡惹人醒目的地方,理直氣壯的宣告著活著的訊息。或許就坐在自家的門口一整個上午,一整個下午,打盹,然後險點從椅子上摔下來,把椅子收回家,隔天重新來過。於是這成了我的一種習慣,走出家門必得看見他們像管理員似的與妳寒喧一番或者看見他們偷懶打盹兒。他們似乎也向妳證明這個老巷子依舊充滿生氣,至少在新的一代搬進老巷子時,他們的存在為老巷子的人丁付出「累積」的貢獻。老巷子沒有被遺忘,一個個年事已高的老人更能顯示出老巷子的價值與意味。
爺爺也是其中一員,他經常在頂樓的陽台照顧他的榕樹盆栽,每年他都會興沖沖的從中挑一盆盆栽去參加全國盆栽展一類的比賽,常常是吃敗戰回來的,他的盆栽說實話是一點特色也沒有,但是那或許就是他宣告他的生命的展現(取代站在巷子裡的活動)。記得一年老巷子被迫以柏油路修補幾近殘破的石磚時,把爺爺種在路邊的一棵榕樹給鏟過去,氣得他一連罵出帶日語的粗話。爺爺也經常去向對面的養鴿人家要些鴿子糞回來施肥,搞得家裡籠罩一股惡臭,但他還是拗著三番兩次這麼做。養鴿人家的歐吉桑曾經將一籠鴿子丟進垃圾車裡,幸好在轉軸輾過前輩垃圾車專員搶救出來,嘴裡還夭壽、夭壽的唸著。被眾人勸說一番後才知道這群鴿子每年參加賽鴿都沒得獎且「年事已高」,不值得活了。
這個年紀是尷尬的階段,不上不下,在一個現代社會的家庭裡不知該被擺放在哪個位置上。生病住院對這個年紀的老人家來說相當辛苦,但是爺爺多半會在病床上展露難得的笑容並且不停的說話,「這麼多人,真熱鬧…×××怎麼沒來?」只有在這時候才能將子孫們大體上召集起來,因此爺爺也格外興奮。但是他從來就對家庭裡八個兄弟姊妹之間的紛爭故意充而不聞,有一段時期他們之間的老么,四叔趁著他們的父親臥病在床時暗示要繼承爺爺那棟房子。
那棟房子就在我家比鄰,狹陋而殘破,終日因爺爺的省電而黑暗,屋簷下的兩盞大紅燈籠在夜晚更添詭譎,屋內隨時都飄有一股似有若無的尿騷味,還有一種像是承積了三四代的傳統的氣味。老巷子是因為清雍正時楊氏節孝坊而得名的石坊街,巷子裡搭配的幾幢古老從未拆遷過的建築使老人們感覺心安。動盪的戰爭過去了,彷彿需要一些那個時代的證據存留在眼前才能確定自己還真正活在人世間。「防空時請由此處疏散」的白底紅字標示還屹立不搖的掛在電線桿上,像是已經嵌進去了,卸不下的記憶,好讓看見的人至少能夠激起一絲感觸。老人們口中的戰亂已不能提起這一代孩童的興致,孩童們正沉迷於放課後的卡通頻道,變身的戰士遠遠勝過以血肉之身抵禦外侮的平民百姓。戰爭平定後幾年過去,老巷子注入了新血,建築的樣式也變成磁磚的洋房,來訪的遊客一定狐疑:石坊街裡搭著洋房,再之後幾年天際線被新式的百貨大樓取代。那是種變調,二級古蹟的古典樂曲伴著西式節奏。
他的子女們必是解釋一個年屆七秩的老父親經常順手牽羊的行為是因為對過去戰爭物資缺乏的彌補,但是一個接受新式教育極度包裝的我,受到「七十不逾矩」的儒家思想是不能接受的。這一類事件頻傳乃至負責照顧爺爺的我們一家常常在鄉鄰裡感覺羞赧,然而他總是毫不以為意,因此我總是不甚喜親戚們,認為他們都是成家在遠處,好說風涼話。
去年八秩晉五的爺爺突然間就癱瘓了,一度以為是因為嗜酒如命引發的肝病的老毛病犯了,卻沒想到這次格外嚴重,被診斷出是肝癌。幾個星期後就被轉往「心靈病房」「待命」。一晚,母親催促我趕緊趕回家看爺爺。我從來就不喜歡醫院的氛圍,慘白的走廊陰陰幽幽送著你進到每一個感覺疼痛的生命的密室之中。電梯直升九樓,在走往爺爺的病房時,不經意的瞄見其他心靈病房裡的訪客,那真是令人心絞痛的場景。他們往往會在走廊上四處走動,並且頗有意的藉由關心探知病情,並且隨時窺伺著其他病房的動靜,彷彿大家正聚精會神的等待著死神的審判。我想起電影裡要送犯人去行刑的牢房,關著一顆顆或許已超然面對,或許還兀自掙扎的心靈,大家茫然的目視即將被死神迎去的目標。「你後悔嗎?我後悔嗎?」
看見爺爺時,我幾乎被驚嚇到,原來他的臉是那樣的柔和,我從來就不敢正視他的面容,除了他身上總帶著一股尿騷味外,還因為他模糊近乎透露著綠灰色的瞳孔叫我害怕。父親要我去牽爺爺的手,印象中從來沒有這麼做過的我起初很猶豫,這時母親也說了,要我去牽爺爺的手。爺爺的手好暖,還很厚實的手掌透著一股暖意,我不能想像這是一位已垂垂老矣的老人的手,熱淚在眼框裡打轉,在爺爺的耳邊叫喚著「阿公!我啦!有記得嗎?」我知道他是記不起我了,因為我有多久沒有正眼看過他。
在醫院的期刊架上取下一本《慈濟》隨意翻看,不經意的看見「當我照顧自己的公婆時我覺得很辛苦,但是我要覺得幸運,因為只有我才有機會服侍我的公婆。」我想起自己的母親既然都能無怨尤的照顧爺爺,為什麼我還要對爺爺的諸多行為不諒解呢?
爺爺過世後我才體悟出,從我出生一直到懂事後,看見的爺爺已是個垂垂老矣中日無所事事的老人,我已經趕不及看見他年輕時擔任消防隊員的意氣風發。
石坊街的老記憶又消失一件,然而我卻總是感覺到他們的存在,彷彿在午後聽見隔壁頂樓的澆水聲時,我都會以為是爺爺還執意的照顧滿院教人寸步難行的榕樹盆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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