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易　絜〈業務員之死〉
• 最後修訂日期：

進去那間藥品公司三年多，非相關科系出身的李稚揚，美其名為業務員，其實做的是，風吹雨打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對藥房老闆推銷公司藥品的廉價勞工，把無關痛癢的成藥或什麼「喝了再上」的液體維他命，一箱一箱換成他一去不再回頭的青春，滿抽屜的訂單和他那臺破爛摩托車上逐年增加的里程數是唯一見證，他也不是沒想過要飛黃騰達，只是每天每天和那些禿頂肥肚、油膩膩的老闆討價還價久了，有時他覺得自己也開始油膩膩了，放假時腦中還是繞著板橋那家永安的老闆娘又生了第三胎，下次去記得要誇孩子可愛，順便讓老闆笑呵呵的多下幾張訂單，還有中和慶成西藥房陳桑說「喝了再上」賣得很好，要多訂幾箱…他心中有滿滿的壯志，只是窩在這間幾乎人人都是醫科藥學系畢業的公司，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出頭的機會，經濟不景氣，兩萬五也是不多不少剛好夠湊合著用，他在等，等一個讓他大展身手的機會，只是日子久了，他不再像一開始那樣確定會有那天的到來。 再怎麼說他李稚揚也是從小就被人稱鬼靈精怪的孩子王，聰明有餘只是努力不足，大學念了個第一志願的電機系，在大四整天鬼混、通宵打麻將，被二一退學，他認為憑自己的本事，難道還非得去學校讀那什麼鬼書嗎？還不如提早開始他的社會經驗，於是不顧台南父母的反對，丟下書本當了兩年兵就開始找工作養活自己，沒想到一晃眼，忙碌與乏味真的讓他整個人都老了。看看公司那些剛畢業的小毛頭，因為讀的是藥學，所以一進公司待遇就有差別，人家坐的是辦公室吹冷氣，而他卻在外頭跑業務，說真的，對於公司的藥品，他不覺得那些年輕小夥子懂得會比他多，說他們年輕，實際上也沒少他幾歲，但剛從大學裡丟出來熱騰騰的新鮮人就是不一樣，少了工作與社會化在臉上刻下的痕跡，他們一個個看起來意氣風發卻也嫩得可以。 　 「稚揚，你知道Anlimian那個case吧？王經理跟那些討厭的德國人終於談定了，由我們公司負責製造以及銷售三年的Anlimian。」「真的嗎？對方提了些什麼交換條件？」「嗯，相對的，我們的抗過敏藥在德國也是代理給他們三年，算是合作關係嘍！不過公司付給對方的代理金可不少，這三年看要怎麼狠撈一筆，不然三年後Anlimian又要還給德國SJ藥廠了。」這天上司突然把稚揚叫來，說著說著話題從公司業務帶到稚揚身上，「你進來公司也快三年了吧？」「是的，三年兩個月…」「其實是這樣的，公司想要將Anlimian獨立出來處理，所以要我調些人過去，我想論資歷，論能力，你應該可以勝任，不知道你的意思如何？」「沒有問題，我會努力做好的。」「好！那就這樣說定了，你從這禮拜開始調過來，這是有關Anlimian的資料，你回去翻翻看，比較容易進入狀況。」 如果不是把銷售權賣給台灣的藥廠，SJ要在台灣市場賣出什麼好成績是絕對不可能的，相對的，如果不是和SJ合作，稚揚公司那些抗過敏藥再神效，也難以打入德國市場。這次的職務調動並不能真算是升遷，只不過是推銷的地點有所不同罷了，其實稚揚很清楚，什麼資歷和能力都只是上司隨口編排的客套話，若不是同課的小吳被其他公司以更高的月薪挖走，哪輪得到他呢？日子混著過，也未必能有亮眼的表現，或許娶了隔壁課的女同事，生一兩個油膩膩的孩子，貸款買間小房子，如果有幸升遷，也許公司會配台小車給他代步，六十五歲領一點退休金回家養老，就這樣老死在這家公司，錢是永遠剛好榨乾似的沒得剩，但也夠過日子了，想起和他同年的大學同學，在科學園區當科技新貴，個個都是黃金單身漢，光公司配股分紅就不是筆小數目，想起自己少的可憐的年終獎金，他彷彿看見自己的未來腐朽在小小的辦公室隔間裡，這不是他要的，稚揚用力甩著頭要把這種可怕的念頭徹底清出腦子，然後仔細研讀上司給他的一大疊資料。 　 隔了一個週末、禮拜一早上，稚揚特別把鬧鐘調早半小時起床，沖澡刮鬍子、灑上清爽的古龍水，以前他都嫌騎摩托車四處跑業務給路上的油煙噴得一身臭，再加上風吹日曬，一天下來總是滿身汗味，若再參雜上香水味是真的有點可怕，所以從不塗塗抹抹這些有的沒的，但是今天不一樣，稚揚要坐捷運上班，早上沖過澡的肥皂味從熨燙好領子漿直的襯衫微微散出，加上淡淡的香水味，真是好聞極了，西裝和領帶是週末才新買的，他用髮膠把剛理過還稍嫌生硬的頭髮抓得自然些，「應該不會太短吧？」他在心中自問自答，稚揚不希望自己看起來像剛退伍的大頭兵那樣蠢，提著和擦得油亮的皮鞋同色系的手提公事包，稚揚不慌不忙還比預計早了十分鐘出門，準備在等會兒的會議中大展身手，可惜還沒到公司，在擁擠的捷運上稚揚的鬥志幾乎要被擠掉大半，首先是一個緊靠著他左手臂的中年媽媽，嬰兒推車一直壓在他油亮的皮鞋上不說，手上提著一包粉紅色塑膠袋像是早餐的東西，肯定是韭菜盒子，整個車箱都瀰漫著韭菜特有的氣味，稚揚突然覺得捷運似乎越開越慢，幾分鐘彷彿變成一世紀那麼長，到最後連開門關門錄音播出生硬的女聲提醒乘客注意安全，都成了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噪音煎熬，一直到他覺得整件西裝和他短短的頭髮都吸滿了韭菜盒子的味道後，那位太太才下車，但這不表示他的惡夢結束，稚揚正前方的椅子上坐著一個阿公和孫子，那孫子大概三、四歲，調皮的不得了，爬上爬下間雜著高分貝的尖叫，長的是一臉猴子樣，一點也不討喜，而且髒兮兮的涼鞋一直踢到稚揚燙得筆直的西裝褲和公事包，他彷彿看到小小的髒腳印爬在他褲管，但那阿公也不出聲阻止，只是一直笑瞇瞇的看著孫子，並且和鄰座年輕OL聊起來：「妳們看，這是我孫子，攏我在帶啦！伊老爸老母著上班，我帶伊欲去動物園看企鵝啦！金古錐喔？」「好可愛喔！弟弟，你幾歲？」兩個做作的女聲高分貝揚起，稚揚覺得自己再不下車的話就要嘔出來，還好下一站就是公司了，他奮力擠出車廂，在公司附近買了早點提上樓去。 　 吃完早餐他心情好多了，再翻一次整理好的意見，稚揚一早的信心又逐漸回來，他知道他可以做的好，因為他有這能力，有別人想也想不到的頭腦。「最後，我們要推舉一位小組負責人來規劃Anlimian安立眠的銷售策略，因為這是屬於第四級管制藥物，除非醫生開立處方，否則一般民眾是沒辦法在藥房購買的，而且又礙於法規，除了成藥外，藥品不能公開在電視廣告，也不能有促銷行為，但我們都知道，公司最近營業額是處於虧損狀態，再加上為了換取抗過敏藥在德國的上市，花不少錢買下安立眠的銷售權，如何在短期內刺激營業額變成各位當前最重要的工作目標，別忘了，安眠藥雖然看似市場飽和，但我相信一定有我們或同業未曾注意到的狹縫。」事實上不只是狹縫，根本是一片天，總經理和其他人都還沒看到的市場，已經在稚揚眼前鋪展，他高高舉起右手，清了清喉嚨，「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話，我想毛遂自薦，我願意擔任這個小組的負責人，而事實上我也已經有了初步的計劃，雖然還只是很簡單草擬出來的大綱，但我相信朝這方向做，絕對商機無限。」稚揚打開投影機，將一疊昨晚製作的投影片放進機器，開始解說他的構想。雖然他說得頭頭是道，但其他人並沒有仔細聆聽，他們大部分的人只希望這冗長的會議趕快結束，被胃酸磨得發疼的肚子可以趕快塞點食物進去，最後總經理在稚揚發表完後做了一個總結，把這個案子交給稚揚來做，既然有人如此熱心，那就乾脆讓他來處理了。 　 稚揚自己很清楚，並沒有人看好他，大家只是因為沒人肯接下這燙手山芋，才放任他胡搞的，但那也無所謂，他會向大家證明他有的不只是滿滿的野心。會議結束後稚揚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去吃午餐，反而撥了電話給在報社當記者的表姊慧珊，跟她討論在表姊任職發行量全臺第一的大報社寫一系列關於失眠症的報導，這對慧珊倒是易如反掌，她一直都有很好的人脈。掛了電話稚揚開始構思，在幾乎飽和的安眠藥市場如何開出一片新天地，以往這種劑量較強的安眠藥幾乎全數用在精神科治療失眠症，而Anlimian屬於新一代改良的安眠藥，好處是藥效發揮極快，而且具戒斷性，不易成癮，這絕對是值得好好發揮的重點。 　 　 ２． 不出三個月，安立眠的銷售出乎意料的好，而且業績有日益成長的跡象，安立眠成了精神科醫生開立的第一線藥物，因為它相較於舊式的藥物有不傷肝的特點，而且是可以依需要而服用的，睡不著時吃，停藥也不會因此而更睡不著，它不需要長時間服用，便能有良好的效果。這樣說好了，幾乎全台北，不，甚至是全台灣的人，都悄悄在寂寞的世紀初染上難以成眠的病，黑眼圈是人群相互辨識的標誌，壓力過大、惡夢連連的學生，失戀的情侶，養子不教日夜煩憂的父母，夜夜笙歌搖頭狂歡的茫女駭咖，還有好多好多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辦法睡的人，通通都在安立眠的魅力之下得到救贖，這是本世紀最合法的迷幻藥，它應該有個更美的名字，它是帶來幸福的小藥丸，用過的人都知道，安立眠有一個最大的副作用，但這並不能算是討人厭的副作用，吃完安立眠照理說十分鐘到十五分鐘便會見效，但是如果你憑意志力撐著不睡，部分人會開始出現幻覺和幻聽，彷彿週遭人影幢幢，嘈雜的耳語瞬間包圍空盪的房間，聽起來好像很可怕，但只要嚐過一次那美麗的幻覺，幾乎少有人能抵抗這脫離現實世界的誘惑，潔西第一次陷入安立眠的美麗幻境時，著實嚇壞了稚揚，「妳從哪弄來這些藥？」「我的精神科醫生開給我的。」「為什麼？妳不能睡嗎？」「是的，我不能睡，自從…自從…我也不知道，已經好久了…」這是潔西與幻想的人影的對話，事實上稚揚只跟她說了一句：「那很傷肝腎。不傷肝是我們隨便編出來的。」而這句簡短到不能算對話的對話，潔西第二天早晨拖著沉重彷彿一垂頭便要折斷的頭顱和硬梆梆的四肢勉力睜眼時，早已忘得精光，是的，在服藥之後所發生的一切事物，第二天醒來都被清洗的乾乾淨淨，這是人們渴望的淨空，在一切都不由自主的填塞滿溢，甚或讓人想嘔吐之後，人們真的需要一點淨空的儀式，把腦袋裡滿滿的慾望淨空，把服藥後興奮激昂情緒下做出的一切莫名其妙事情淨空，把扭曲變形的夢想與非夢想通通淨空，把昨晚一夜情的那女人竟是好友老婆姦情的性伴侶這些因多元情慾而讓人與人更加「緊密結合」的網線淨空，早上起來，不管誰都依舊保持不相識，因為所有情感也好、慾望也好，都在沉沉的睡眠中被淨空，早上的太陽是明亮的，安立眠是人們宣洩壓力的事後避孕藥，睡前服用，帶來的不只是一晚好眠，還有第二天早晨彷彿受洗後的潔淨新生感受，而這是幸福的。 　 稚揚一路升上經理的職位，看似平步青雲，但憑他為公司賺進的大筆鈔票，這其實很公平，安立眠在台銷售一年的營業額淨賺達三千萬，而這樣說好了，在引進安立眠之前與之後，其他藥廠同類型藥物的營業額並未因此下降，所以這三千萬是憑空生出的，如果把每年賣出的安立眠顆數，分給全台灣的人，每個人一天可以分到兩顆，這就是稚揚所策劃的銷售策略成功的地方了，即使不能公開在電視上宣傳，也不代表不能廣告，稚揚沾沾自喜地對其他一頭霧水的同事說：「我從不會把廣告定義得如此狹義，難道只有宣傳單與電視節目交接的十分鐘廣告時段叫做廣告嗎？那可就大錯特錯，廣告的涵義，應該是為商品做宣傳，達到銷售的目的，所以啦！誰不知道現在很多記者都是可以用錢買的？你們不要不相信，Anlimian的成功跟那些記者整天報導現代人的失眠症有多大關聯，三天兩頭一個系列報導，第四台天天在播所謂都會人的文明病，看久了，連我自己都疑神疑鬼起來了！哈哈哈哈…」但難道這群被關在小小玻璃塔裡的人們，集體睡不著的原因只是稚揚所以為的那樣單純嗎？潔西從不相信稚揚的論調，就拿她自己來說好了，以前的她都睡得很好，難道是電視和報紙開始說現代人常有的失眠症與越來越多人排隊掛精神科，她才開始睡不著嗎？這也未免太可笑了！那些文章也有部分是她親自寫的呢。稚揚才不理她怎麼想，當初和她在一起，是表姊慧珊介紹的，潔西白白淨淨的臉龐和黑白分明的眼珠確實很美，而線條優雅的嘴唇談吐不俗，不管穿什麼都是標準的衣架子，這樣的女朋友適合牽著手去看電影，接受路人的眼光崇拜；也適合在公司應酬時攜帶參加，像是一顆璀璨亮眼的鑽石，鑲在領帶夾上；更適合在週末與醫生打小白球時，牽著美麗得體的未婚妻參加。潔西和慧珊一樣是記者，這對稚揚當然是有所幫助，至於潔西的失眠症，稚揚沒有太多意見，他從頭到尾只說過一句話，「那很傷肝腎。不傷肝是我們隨便編出來的。」就算之於稚揚，潔西其實不過是個領帶夾上的碎鑽，但潔西並不這樣定義自己，稚揚，或許不過只是她胸前一朵不特別美麗但還算堪用的胸花罷了。和胸花或者領帶夾上的碎鑽討論自己的失眠症一點意義也沒有，所以像失眠這麼私密的事情，適合公開在媒體日夜播送，卻不適合和親密的人討論。潔西從看醫生、開始用藥、以至於後來沉溺在藥物的幻境中，都很獨立，稚揚在這些過程中只是旁觀者，未曾真正參與。稚揚現在已經不需要再搭捷運或騎機車了，他有轎車代步，也在市中心買了不錯的房子和潔西同居，生活品質隨經濟能力漸漸變好，但潔西的失眠有時還是很煩人，雖然她不睡覺是她自己的事，但她亂吃藥卻會困擾稚揚，譬如她會在吃藥後完全變了個人，恣意哭泣、或者笑鬧，她堅持房子裡有好多人，太吵了她不能睡，或者她說床上罩著的蚊帳（那可是當初她親自挑選的呢！）是蜘蛛網，稚揚把潔西用棉被包著，逼她吃了藥就快睡，但沉溺在美麗幻覺中的潔西越來越不肯把安眠藥只當安眠藥使用，Anlimian是她通往無拘束世界的列車，包裹在棉被裡的潔西尖聲叫著有關沙漠的幻覺，那一床駝色棉被無限延伸，在幻覺中的潔西於是得以跳脫真實的束縛，在世界旅遊。標榜無戒斷性的安眠藥，竟因為副作用太美好而讓人成癮，這真是一個美麗的錯誤，其實不一定要在精神科才能拿到Anlimian，就算你只是去看家醫科或者婦產科，只要你說睡不著，都可以輕易拿到Anlimian，平常睡不著叫做輕微的失眠現象，更年期睡不著可能是停經後婦女的沮喪與失眠現象，醫生大部分都會開給病患安立眠，這當然和稚揚的長袖善舞與醫生的缺乏良心有很大關聯，有越來越多住在這城市的人，和潔西一樣沉浸在另一個肉眼看不見的世界，難以自拔，有些病患甚至會到不同醫院重複看診，只為了拿到更多的安立眠，反正在健保IC卡啟用之前，醫院與醫院間沒有連線，查不出病患的就診資料，人們可以利用這個漏洞大量囤積藥物。 稚揚公司這天早上開了一個緊急會議，因為一個知名的女明星吞了一百顆安立眠自殺獲救，這新聞上了各大報的頭版，這對稚揚公司而言不是個好消息，他們會因為這樣被健保局盯得很緊，做起事來綁手綁腳的，公司上上下下充滿抱怨，畢竟安立眠帶來的利潤是「喝了再上」和所有成藥加起來都比不上的，而大家都知道，安立眠就算吃一千顆也不大容易死，只是要接受洗胃的痛苦折騰和肝腎的永久性傷害罷了，而且在你吞完一千顆之前，早就已經睡著了，講話比較口沒遮攔的人在茶水間發難：「要死可別拖別人下水，跳樓上吊不是省事多了嗎？」這次的緊急會議中還提到Anlimian在黑市價格飆漲到一顆七、八十塊，這當然是健保局要好好查核的重點，還有那女星是透過怎樣的管道取得一百顆第四級的管制藥物，另外最近有不肖分子把安立眠無色無味，服用後會短暫失憶的特點拿來濫用，當作強姦藥片，健保局方面打算擬定一套更周密的法規來規範管制類藥物。光想到這些，就令參與會議的人個個頭大了起來，甚至有人將砲口轉向稚揚，「如果被知道我們用不法手段宣傳管制藥品，這責任誰擔得起？」會議並沒有真的討論出什麼具體的結果，畢竟他們都清楚，可以這樣大撈特撈，亂搞沒良心的商業手段，也只能用在安立眠上，因為三年後銷售權就還給德國SJ藥廠了，不趁現在撈錢還等什麼時候？至於有人提出的可能觸法問題，那倒是小事，畢竟這不是他們公司自己的藥物，錢撈完屁股拍拍就可走人，如果是他們公司自己研發的藥，就不可能這樣宣傳了，否則一旦觸法被健保局盯上了，那可是非常嚴重的事，而這次的事情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等時間過去，反正誰都沒有證據可以證明他們違法廣告。 　 　 ３． 稚揚其實不算真的明白潔西的失眠與濫用藥物，他只是看著，卻不能懂，若憑良心講，他也不會在心底深處偷偷覺得自責，就算他自始至終都堅持失眠症是他李稚揚一手「捧紅」的，他也不會因此內疚，但他越來越受不了潔西瘋狂的行徑，到後來，潔西甚至把工作辭了，因為她日夜顛倒一再誤了正事，稚揚和潔西說的話越來越少，其實他們本來就少交談，在潔西開始失眠前就開始很少交談了，潔西甚至連看醫生也不曾和這朵胸花討論，他們好像隨時都會到公司發一疊紅的刺眼的喜帖，又好像不打算結婚，關係膠著凝固在某種尷尬的氣氛下，像潔西的失眠症，一直都不好不壞，但李稚揚很確定自己是清醒的，至少他對於開始發達前的業務員回憶仍清晰在腦中，他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是不是當初的夢想，但他知道，現在的李稚揚沒理由再去想起那些科技新貴大學同學了，他可以抬著頭參加同學會，就像任何一場應酬一樣。潔西的藥癮越來越重，稚揚還是不明白什麼是失眠，為什麼要吃藥，就算吞了藥後的潔西眉飛色舞形容那些他看不見的美麗，他還是沒有理解與感受的能力，也許是物質上的享受讓人的感官麻痺，稚揚有時覺得自己有點懷念一家一家藥房跑業務時業績的壓力，在毒辣的太陽下戴著不透氣的安全帽騎遍台北市，汗水蒸融成霧氣浮在眼鏡與安全帽的面罩上，便宜的襯衫被臭哄哄的汗浸濕，黏在背後，腋下濕了又乾，乾了又濕，晚上在街角麵攤吃餛飩麵、蛋花湯和燙青菜，回家沖了澡看千篇一律沒有變化的低俗綜藝節目然後上床睡覺，偶而關心一下新聞，腦中除了某某西藥房，就是他有天一定要賺大錢，晚上睡覺的夢也都是賺大錢，但現在的李稚揚晚上越來越不好睡，他不再做賺大錢的美夢，他已經賺錢了，他不認為這是所謂的失眠症，「笑死人了，失眠症還是我李稚揚一手捧紅的話題呢！」他說來說去還是只會這一句，稚揚把自己的睡不著歸咎於潔西太吵鬧，他現在總是香香的坐在轎車裡吹著冷氣去上班，身上是最新款的男性香水，頭髮不再剪的土土的，名牌西裝弄髒了就送洗衣店乾洗，只是每當夜深人靜，他望著依然燈火通明的市區街道，看見好多好多亮著的小窗口，知道有很多人和他一樣睡不著，但他們是「失眠症」，而李稚揚只是睡不著而已，他只是被潔西吵得不能睡，所以站在窗口抽煙順便偷數一棟棟的玻璃塔、水泥塔還有幾盞亮著的窗口，凌晨一點鐘…凌晨兩點鐘…凌晨三點鐘，稚揚又想起騎摩托車的日子。 　 稚揚開始掛著黑眼圈上班，這點倒是和潔西的臉龐很相似，也跟那些在精神科外大排長龍據稚揚說是被電視報紙洗腦幻想自己有失眠症的人，眼窩下頭的黑影很相像，那倒也無所謂，這期流行雜誌說頹廢讓男人更帥，女人更有魅力。公司最近會議開的很頻繁，因為德國SJ藥廠眼見稚揚公司自從代理了Anlimian之後，業務蒸蒸日上，公司規模日益壯大，不禁眼紅，嚷著說要收回銷售權，雖然當初是訂了契約，但SJ藥廠這番動作仍讓公司上下慌亂了一陣，最後還是被稚揚輕鬆擺平了，稚揚代表公司和SJ方面的人洽談，扯東扯西話極婉轉，但言下之意便是：「你們要收回也無所謂，只是這對你們沒有好處，除了會斬斷兩家藥廠的合作關係外，如果我們公司在合約規定的三年到期前，跟健保局提案，就這麼說好了，我們覺得現在的Anlimian賣得太貴了，改成一顆兩塊錢如何？健保局一定會很開心省下大筆開銷的。」那麼SJ就算收回Anlimian的銷售權，在台灣市場也失去利益了。這次的洽談獲得勝利，大家不得不佩服李稚揚真的有一手，他是公司最有價值的員工，甚至在茶水間、公司廁所都可以聽到這樣的謠傳，稚揚很有可能升為新任副總。 　 潔西的醫生說她有厭食症，必須接受治療，但稚揚倒不這樣覺得，因為他親眼看到潔西每次吃完安眠藥，陷入茫然忘我的境界，都會開始偷吃東西，雖然也許是吃太多藥的關係，潔西最後總會把東西吐光，而白天的潔西卻是幾乎不吃東西的，老是嚷著減肥，就算開金口吃了點東西，回頭又偷偷溜去廁所挖吐，稚揚越來越不能忍受潔西了，他不懂這莫名其妙的女人是怎麼了，就好像他不懂上次報紙一篇報導，提到安眠藥的濫用，以及很多濫用安眠藥成癮的人會在服藥後半夢半醒的狀態做出一些瘋狂的事，那是些他們清醒時想都不曾想過的事，而這些人沉醉在服用安眠藥卻不睡覺的幻境中，醒來卻又把自己做過的事忘得一乾二淨…這篇報導顯然是沒被稚揚的威力掃到的死角，但稚揚一點也不擔心，畢竟這已成為一種趨勢，不是一、兩篇報導可以動搖的，只是他不懂，如果潔西會在服藥後偷吃東西，是不是代表她其實想吃東西呢？就好像那些人的瘋狂行徑，也許不是真如報導所言：「想都沒想過」，也許他們心理其實很想這麼做？稚揚不懂，但他也不想懂。 　 稚揚終於決定他不要再忍受潔西，是因為這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潔西一口氣吞了兩百五十顆藥，稚揚為她叫了救護車，通知家人，但他沒有跟去醫院，他不想去，稚揚知道潔西會洗胃，然後吊幾大筒的點滴洗去血中餘毒，而藥物仍會殘留，潔西會不舒服一、兩個月甚至更久，而且醫生會強迫潔西住院觀察一陣子，就這樣，潔西不會繼續住在他的公寓，而他大概不會再睡不著了吧！說來殘忍，但稚揚心理偷偷覺得這也許是最好的結局，他可是很懷念會作夢的日子呢！晚上下了班，稚揚沒像以前為了躲避潔西而在外頭吃，早早回家享受美好的一人空間，他終於可以獨占整間裝潢漂亮景觀美麗的房子，這可是台北市有名的高級住宅區，他吃著買回來的餐點，甚至開了瓶一直捨不得開的好酒，慶祝難得的好心情，吃完飯開開心心洗了一個多小時的澡，他在按摩浴缸裡消磨很久，翻愚蠢的八卦雜誌哈哈大笑，披著寬鬆舒適的浴袍斜躺在床上，他必須要好好睡一下，他必須要有一個好夢，他一定可以，因為今晚沒有吵鬧的潔西。 　 但是稚揚沒有睡著，半個小時過後，翻來覆去仍是極度清醒的他又給自己倒了杯紅酒，卻還是沒辦法睡，凌晨一點鐘，對面的玻璃塔還有十八盞燈…凌晨兩點鐘，五盞燈…凌晨三點鐘，三盞燈…天快亮了，除了在厚厚雲層中尚未破出的朝陽，周圍所有玻璃塔、水泥塔的星星都已熄滅，只剩稚揚的窗口亮著，煙灰缸裡滿滿的煙蒂都已熄滅，今晚沒有人失眠，偌大的城市只有稚揚睡不著，他站起來打開潔西的抽屜，翻出好多好多安立眠，和著紅酒吞了一顆，本來安靜的房間瞬間有了聲息，牆上的畫逐漸模糊扭曲，這不是東區某pub的裝潢嗎？舞動的人影幢幢，他還是睡不著，再吞一顆，天花板的燈旋轉散出強光，稚揚瞇起雙眼，有一種迷濛的美，和幸福的幻覺，他突然覺得好幸福，好感動，生命裡第一次飽飽地充滿著什麼，感動到泫然淚下，好幸福…他吞了一顆又一顆，捨不得放下手邊的火柴，這是讓他看見幸福與夢想的火柴，然後一顆又一顆安立眠，一個又一個美麗的夢想開啟，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有想像的能力，第一次知道世界多麼美，活著多麼美好，而他沒有失眠，他知道現在所有難以言喻的狂喜與激動都會在清醒後逐一消散，但無所謂，他握著火柴棒，只要點燃就會感到幸福，咻地劃過眼前，每一份前所未有的感動都深深烙印在稚揚心底，今晚很濫情，可是他想對窗口大喊：我愛生命，活著真好！而當火焰熄滅，稚揚清醒後，他將彷如新生，所有深刻經歷過的都被洗滌乾淨，明天又是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