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吳雅萍〈目前,繁花盛開〉
  • 最後修訂日期:
是個天氣異常的冬日。明明前幾天冷得不像話,今天居然暖和到令人感覺炎熱。字窈把摩托車停在醫院劃設的停車空格。脫下安全帽,把車架高停好之後,擦擦額頭上沁出的微小汗珠,走進工作的醫院。 這家醫院是小鎮上較具規模的骨科專門醫院,其中的復健部門設備雖然不算太完備,卻也五臟俱全,足以照顧這鎮上居民所需復健之用。不僅這個小鎮,鄰近的村莊部落也都有病人不遠而來。 字窈是這家醫院的復健師。 玻璃帷幕大門自動感應打開,洩出的涼冷空氣,讓人在這炎熱的天氣裡倍感舒適,她不自覺地彎起嘴角,露出淺淺的微笑。大廳裡隨時擁擠著等候掛號看診的人們,拄柺杖的乘輪椅的病患,總是堆滿了整個空間,伴隨著充斥吐納間揮之不去的消毒藥水味道,像牆上的大理石花紋,彷彿和醫院的建立同時,天經地義的存在著。她親切地與迎面而來的男男女女招呼。 復健是長期的療程,病患復健得久了,連每日來復健的時間都固定,幾次下來當然有攀談交集,復健部儼然擔任著極重要的聯誼公園角色,甚至設置了電視機,原先是搶著機器要復健的,八點檔時間一到,連輪到的病患都嚷著暫停,老老少少擠在電視前跟著哭笑。病友間早有微妙的「革命情感」,再佐以連續劇的加溫,儼然同班同學每日來學校碰面一般。而復健師每日面對病患,況且部門裡就那麼幾個人,流動率也小,久而久之大家自然便熟識。 字窈進到休息室裡,站到鐵灰色置物櫃前,用鑰匙打開標示著自己名字的小格,拿出醫事白袍穿上,接著走出復健室來,翻開櫃臺上已經排好一疊用來預約順序的號碼單,準備開始工作。 她的同事媚喜踩著新買的鞋走近,撩撩挑染的燙捲短髮,伸手在她肩膀上一拍:「字窈,怎麼妳現在輪班嗎?這時候不是妳要做復健?」 她這才想起來,自己不是來值班的,而是她的復健時間。太習慣的動作讓她一時忘記,「我還真的忘了。」她對媚喜笑笑,把手上的號碼單交給她,脫下醫事袍走向復健室。 前陣子騎摩托車出了個小車禍,傷勢不重,只是右手肘脫臼必須打上石膏固定。石膏拆掉之後關節不免僵硬,為了恢復運動能力,所以開始復健。 有時候她會到光繁的診所,在病人比較少的時候,讓他推拿減以輕疼痛。字窈起先是拒絕的。 「我在醫院復健就好了。」 光繁用手指沾了些藥膏,抓起字窈的手仔細推拿:「妳什麼都覺得不要緊,但至少留些工作給我這個男朋友嘛。」 他還在意那天的事。 那天字窈夜裡下了班回去,騎過一條燈光較暗的街,貪看天上幾顆稀疏的星星,沒注意路況,一不小心摔了車,但也沒跟光繁說,自己一個人又回到工作的醫院,打針破傷風上了石膏。 嘶——光繁稍微加強手勁推著,讓字窈倒抽一口氣。「活該,」他手裡不停,嘴上叨唸著,「誰要妳那麼不小心。」 「沒辦法,我『歹目』。」字窈平靜地說。 「什麼?」光繁似乎沒聽過這個詞。 「『歹目』,閩南話說眼睛沒事亂瞟叫歹目。」字窈耐心地解釋。「有時我跟人說話,但又會同時注意著周遭其他的人事。」 恍然大悟。「難怪!就是為什麼妳常注意到我沒看見的地方。」 「也常常看到不該看的東西。」 「什麼?妳是說妳有陰陽眼囉?」他佯裝驚訝。 字窈失笑,「哪那麼容易有啊!」不過有時候,她倒寧願看見的是魑魅魍魎,雖然可怖,但遠遠避開了,至少用不著傷心。 感覺推拿過的手肘在衣袖下發著熱,將它一折一折往上捲高,露出復健多時的手肘,仍舊是僵硬的,沒辦法完全伸直或彎曲。 「水療沒人,妳剛好還可以換新水。」媚喜一手拿著號碼單搧著,另一手按開水療室的電燈開關。 字窈走進密閉的水療室,小小的水療室裡有一大一小兩台漩渦浴水療機,不鏽鋼橢圓形桶子接著打水馬達,用來鬆弛肌肉,上下肢各自分開。她踢開腳邊的水管開關讓桶裡的水洩完,接著才打開水龍頭,嘩嘩地承接著熱水。手部水療桶子比較小,水很快就裝滿了,字窈試了試水溫,覺得溫度適當了才關掉水龍頭,拉過塑膠椅子坐下。 打開機器開關,馬達嗡嗡運轉,「好了嗎?我開始計時了喔?」媚喜在外面喊著。小小斗室裡迴盪著馬達聲及水聲,她其實有些聽不清媚喜說了什麼,把手伸進桶子裡,馬達帶動的水流,一次一次衝擊按摩著手肘,在微燙的熱水裡緩慢地繞旋活動著,讓緊繃僵硬的關節可以鬆弛舒展開來。 雖然只有半隻手泡在水裡,但字窈仍舊感覺到無比的舒適,像浸泡在溫泉裡,全身的毛細孔都張開,進入一種微醺的氛圍,好似漂浮水面上,緩緩擺盪。上一次泡溫泉是什麼時候呢?字窈皺起眉頭回想: 那個冬天天氣陰冷,下著微微的雨,她和光繁兩人花了好久時間,拿著朋友介紹的地址,拐彎又拐彎,終於在一條毫不起眼的山路盡頭,發現了那座叫「日式大浴池」的溫泉池。溫泉房間裡,水泥砌成的池子上頭只有半邊遮蓋的屋頂,划水往外邊游去,下半身浸在熱燙的水中,肩膀以上被寒涼的冷空氣包圍,細雨絲絲點點落在身上,讓她忍不住閉上眼睛嘆息…… 突然陷入回憶中,字窈覺得那天的冷雨似乎打在身上,溫度陡降。 有許多事,總是在閉上眼睛的時候發生了,等到睜開眼睛想要阻止,一切都已經來不及。還有時候,在來不及閉上眼睛便忽然出現在你眼前,不能轉頭不看,逃都逃不開。 「小姐,妳也來做復健喔!」一位太太走進來,突然出聲,讓字窈從回憶中驚醒過來,睜開眼睛,向她回了微笑。 關掉開關推開椅子站起,拉來掛在牆上的毛巾擦手,浸泡過熱水的手臂呈現淡淡的玫瑰紅色,肌肉正是最柔軟的時刻。 走出水療室,媚喜的計時器才嗶嗶響起。「怎麼時間還沒到就起來了?」 「我覺得夠了。」字窈低頭過份仔細地擦拭手臂。 復健室裡仍舊熱鬧坐滿了人,鬧嚷嚷是鼎沸聲音,病患們各自在復健師的指導下使用各種器材,他們大多不只使用一樣。就某方面來看,字窈覺得復健部是一個小型遊樂場,病人來這裡一樣接一樣的使用各種遊樂設施。只是不曉得有沒有快樂? 走向診療床上躺下,媚喜站在她的右手邊,進行手法治療。對付僵硬的關節,剛開始是採取機器復健,讓關節慢慢折曲,讓角度漸漸擴大,由零度到一百二十度。之後超出這個角度更細微的部分,就必須藉由復健師來進行被動關節運動。 先是在手肘處按摩鬆動。「關節好像比較鬆了喔?有個中醫師男朋友果然有用喔!」媚喜按摩著,對字窈眨眨眼,語氣滿是促狹。「妳什麼時候準備當醫師娘啊?」 「還不行。」搖搖頭。 接著直起手臂由小幅度到大幅度再轉小的肘部關節繞環,「拜託,這樣還不行喔?他哪裡不好?真搞不懂妳到底在不滿意什麼?」媚喜大叫。 字窈看向天花板,嘴角抿起一個看來尷尬奇異的笑。認識兩人的朋友總質疑她到底對什麼不滿,彷彿是她辜負了。但字窈就是知道,她的愛情溫度熄滅,對光繁的愛已經漸漸不再了。她懷疑自己失去了愛人的能力。 或許熱情在老早前就已經一點一點地消失,但在赫然驚覺自己的愛情指數只剩下一些些時,她還是有些驚恐的。 光繁其實也發現了,那天他在揉她肩脖之間繃緊的筋,「看,這裡糾結住了,氣走不過所以才酸痛。只要找到這個點,揉開了就好了。」 他認為,只要找出問題的癥結,揉開了,所有的疼痛不適便解決了。 「所以,妳,到底怎麼了?」他放緩揉捏的力道,傾身向前,小心翼翼提問。他靠近她的頸側,氣息籠罩鼻間: 「光繁,你身上有茉莉的味道。」 字窈深吸了口氣,忍著疼痛讓媚喜將她的手臂向裡彎曲,使上下臂緊貼著,維持十秒之後放鬆,然後壓直手臂,擺成水平接近零度水平的姿勢再維持十秒,如此反復數次,總算完成一次療程。 這樣的動作其實也可以自行復健,只不過彎曲關節會帶來疼痛,而她對自己的肉體總是狠不下心腸。往往因為怕痛怕傷害,所以不去觸碰不去揭穿,這樣總達不到功效,也永遠不能恢復,為了長久著想,只好乖乖來接受治療。 剛開始打著石膏來上班還被病人嘲笑,怎麼復健師自己都打上石膏了?拆掉石膏後跟他們同坐在一起復健,受到更多的揶揄,字窈反駁說:「這樣才懂得你們的痛苦啊!」 「是啊,」病人紛紛回答,「妳要我們復健都好殘忍喔,現在終於明白我們的痛苦了吧。」 字窈暗忖,自己有那麼冷酷嗎?只不過是覺得,所有的痛都必須自己忍受,那是別人無法體會的。因為看過太多病痛,剛開始對病患一點小不適的等同身受,到後來已經疲憊,她只會告訴病人們要堅持要忍耐,但對於他們有些哀傷的眼神,她總是不瞭解。直到自己第一天復健嚐到扳直關節的痛苦,那明明很容易的伸直手臂動作,竟然耗費心神還無法達成,她才明白,最最心酸莫過於連自己的手腳都控制不住。 之前她總是站在外頭看著病人在復健過程中皺眉呻吟,如今自己親身經驗了,才明白那種沒人能同情的苦。 「好啦!」媚喜結束最後的放鬆動作,折下字窈的衣袖說。才往前走去幾步,想到什麼似的又轉過頭來,「不過我還是要奉勸一句,你們再這樣拖下去呀,」她瞇起眼睛搖搖頭,「要小心喔!」 感情談久了,總有一方會忘了珍惜。字窈覺得自己正是不珍惜的那個人。但在自己已經開始疲乏的同時,卻又生出不信任的感覺,兩相交互下,造成一種循環,萬分不安地潛在她和光繁之間。 她用力地閉了閉眼睛,然後慢慢穿上醫事袍,總算開始工作。今天的第一個病人是球類運動傷害的國中男生,因為姿勢不對,長期下來傷害累積,造成肩膀手臂的疼痛。 「一定是暖身動作沒有足夠就打球對不對?」國中生害羞地點點頭。 字窈指導他進行肩身抓式運動,「這個動作主要是伸展肩肌群及臂肌群的伸展操,可以減緩現在的疼痛,也可以當作運動前的暖身,來,抬頭挺胸。」 她走到國中生背後,他的身高比字窈高出許多,她甚至要踮起腳尖才能拉起他的手臂移動。讓他單手舉高曲肘,另一隻手在背後曲肘,「對,盡量讓兩隻手在背後靠近左右移動,現在靜止不動並停止十秒。」 字窈退開,站在他身後數數。十、九、八…… 她望著國中生的背影,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前面站著的人是光繁。 總是這樣的姿勢,在光繁久坐之後起身伸展時,她總會冷不防地撲上去擁抱他,熱戀中的情人總是不放過任何一次身體依偎的機會。但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對光繁已經沒有隨時想要親近的衝動了,只是站得遠遠地看著他,有時候自己都可以感覺到從心裡發出來的冷。光繁也是這樣察覺到不對勁的吧? 國中生受不了肌肉的疼痛,還沒數到十秒就呼地喘了口氣,萎下肩膀緊皺著眉頭搓揉手臂。 字窈連忙回過神來,安慰他要慢慢來,疼痛才會減輕。現在她漸漸可以明白那樣對自己身體無能為力的感受了。 當開始對一個人有所懷疑,首先消失的,便是親愛的感覺,心的動作是意志無法控管,感覺不再了,便不容易喚回。曾經親愛的光繁已經不再親愛,開始先是對他不耐煩,無心地挑剔所有毛病,然後一寸一寸拉開了距離。兩人之間像隔了一層玻璃,必須誇張動作嘴型才能溝通。但偶然出現的愧疚感令她自責,補償的心態下於是矯情起來。字窈覺得自己好虛偽,好累。她的愛情不該是這樣的。她,還有愛嗎? 交代一些注意的細節,讓國中生接著去進行超音波治療,可以使他肩臂受傷的膠原纖維恢復彈性,並去除組織沾黏減輕疼痛。 才送走病患,媚喜拿著一紮海報走來:「欸字窈,妳來幫我看看貼在哪裡好。」 字窈湊近看著媚喜手裡攤開的海報:「物理治療幫你喚回迷失的運動本能。」她唸出裡面的大標題。 「是啊,醫院說要貼的,還有好多張哩。」媚喜張望四周,苦著臉,「這裡哪有那麼多地方好貼啊?幹嘛不隨便貼個幾張就好啦!」 協助著貼上海報,字窈望著標題發呆。是啊,復健師的工作就是幫助病人一點一點拾回遺忘的感覺及運動功能,但愛情呢?是否也能經由復健工作慢慢重建起來?既然是復健師,便應當努力於職責所在。 她決定用復健的方式找回她的愛情能力。 工作過程中,字窈在心裡慢慢復健著她的愛情,她開始回想起光繁對她的種種體貼。有時候輪值晚班,回去得晚了總是光繁護送,讓她以為所有男性都該如此的,不知不覺把這樣的標準放在別的男性朋友身上,卻得到失落。許多以往覺得理所當然的,後來經由旁人提醒,才知道那裡面包含了多少疼惜。 接著進來的太太膝蓋肌肉痙攣疼痛,要照紅外線促進血液循環及鬆弛軟體組織。她自動而熟練地躺上診療床,把要治療的膝蓋拱起,對著紅外線燈泡。字窈詢問太太的感覺調整燈泡距離及溫度。紅色的燈光耀眼溫熱,她想起光繁的眼睛。 他總是拿那雙眼睛熱切地望著字窈,毫不掩飾地讓她看見眼裡心裡的情意。為她著急的眼神、為她擔心煩憂的眼神;認真愛戀的眼神、寵溺放任的眼神。想起他的眼睛讓字窈以為自己的心也照射了紅外線,逐漸溫暖起來。 後來,是自己先心虛不敢直視光繁的眼睛,所以才讓他的眼睛看見了另一個人? 扶著半邊身體中風的伯伯坐上復健用腳踏車,訓練手腳協調能力,字窈要爺爺把手也放在機械把手上同時轉曳,讓正常的手腳轉動滑輪齒軸,牽引癱瘓的手腳運動。伯伯慢慢地踩動腳踏車輪子,有一點點風揚起來,她想起迎風踩著腳踏車,在陽光下揮汗的假日。光繁騎在前面,總也不會忘記回頭照應她,給她鼓勵的微笑。她看見光繁運動而潮紅的側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復健室裡,字窈彷彿嗅聞到那時候清新的空氣,空氣裡有隱約的香氣浮動。 「光繁,你身上有茉莉的味道。」 他揉捏的動作停止,「是、是嗎?」手指僵在字窈的肩膀上,像停了隻長腿蜘蛛,令人頭皮生麻。 字窈起身,走到窗前。推窗,頭也不回:「是不是剛剛去修剪茉莉花了?」 窗外,是光繁診所後面的一小塊空地,診所剛開始營業時,字窈移植來幾株自己喜愛的茉莉花,在窗外沿著牆栽滿一排。一來免得荒廢了,二來也讓診所裡不僅有奄奄藥病味道,開窗便有隱約香氣浮動。幾年下來的細心照料,茉莉花從弱小的枝葉長成茂盛崢嶸,開花時節滿診所都是茉莉的香味。長到後來矮灌木不加以控管,便野得不像樣。 眼前,繁花盛開。薄薄的香味在空氣中飄盪,只有在細聞之下才發現,甚至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沾染上身。 「嗯,是啊。」光繁不甚自在地回答,接著揚起嘴角邀功似的,「我有好好照顧它們喔!」 「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喔!」字窈聽見自己這樣跟病人說。送走他們,今天的工作到一段落。看著就快要晚餐時間,她決定給光繁一個驚喜,去找他一同進餐。 用餐時間雖然是看診的冷門時段,光繁的診所裡仍舊是有三三兩兩的病患等候看病。 診所從初開業的沒沒無聞到現在小有名氣,求診的人漸漸地多了,原先的人手不足以應付,光繁便多請了幾名助手,負責掛號及準備器材等等瑣事。正值空閒的治療生便開始準備藥膏貼布,在裁剪好的棉布上抹上一層各式顏色藥膏,覆蓋上薄薄紗布之後再貼好背膠,一塊塊疊起來。 來得久一些的字窈都叫得出名字,她們從剪刀繃帶堆裡抬起頭來,跟字窈打招呼,她走進和她們閒聊,等光繁看完病人。 看完最後一個掛號,光繁走出診療間。「咦?這麼好來看我啊?」 「找你吃飯囉。」字窈笑著起身。看見光繁的那一剎,字窈還是感覺自己的胸裡有陣陣鼓聲擂動。 「可是……」光繁有一些些猶豫。 「怎麼?你還有事忙嗎?」 一個長相甜美的女孩抱著病歷由診療間走出來,短髮剪得很襯臉型,薄薄的瀏海覆在前額,漾著一臉笑。 「醫師,剛剛看的那個林太太要……」她似乎沒料到會看見字窈,話說了一半便吞進肚裡。 「哈囉,茉莉。」字窈主動和她打招呼。茉莉扯開嘴角笑笑,眼睛卻不放在字窈身上。 字窈轉身面對光繁,「如果你還走不開,我自己去吃飯就好。」 「沒,沒關係我陪妳吃飯。」光繁眼角瞥了一下茉莉,手搭上字窈的肩膀,緊接著說。 字窈沒有忽略那個眼神,「那我們走囉?」她對茉莉點點頭,「辛苦了。」 茉莉還是笑著,但那雙眼睛卻轉向定定望著字窈,然後穿過她,直直投射在她身後的光繁臉上,字窈別開頭閉上眼睛。雖然有人說那樣不禮貌,她一直不愛注視著別人的眼睛,因為那會看見許多藏不住的秘密。但她可以閉上自己的,卻管不了別人的。 「我去把病歷歸檔了。」她從字窈身邊走過,掀起一陣氣流動盪,淡淡一陣茉莉花香為基調的香水味撲向鼻端,無法控制的嗅覺啟動。她對光繁笑著: 「茉莉身上的香水真好聞。」 光繁胡亂應了幾聲,抓起鑰匙推著字窈出門。 「妳想吃什麼?」坐上車繫好安全帶,光繁握著方向盤思索著,「記得妳上回沒吃到麻辣鍋,現在還想嗎?」他轉頭問著字窈。 字窈興奮地點點頭,很高興他還記得,「但是我今天也想吃草莓冰。」今天早上的溫度讓她決定,一定要吃碗冰才行。 車子緩慢向前滑行,「麻辣鍋和草莓冰?會不會太奇怪了一點?」光繁覺得有點好笑。 「不行嗎?」字窈挑起眉毛看他。「我今年都還沒吃到草莓呢!」 「當然好囉!都依妳。」光繁對她笑著,字窈強迫自己看著他的眼睛。她終於又看見那樣熟悉的,只對她散放的光芒。幾秒鐘後,字窈還是轉過頭放棄了,她現在仍舊無法分辨,那樣專注的眼神是否容易複製? 光繁回神看路況,嘴裡卻仍舊不可思議地唸著:麻辣鍋?草莓冰?搖頭笑笑。 到了火鍋餐廳他們同時下車,光繁為了確定位置,先往餐廳的方向走去了,字窈倚著車門,看著光繁的背影。是不是像同時想吃麻辣鍋和草莓冰一樣,心裡的那個位置也如同愛吃東西的嗜好,可以同時喜歡著許多東西呢? 他從餐廳出來,向她招招手,示意有位置。看著光繁,字窈想著一直沒對他說的,關於車禍的真正原因。 那天在她騎車回家途中,看見光繁的車停在路邊,他從車上下來。字窈意外地減慢速度想靠過去,卻發現車門的另一邊,茉莉走下來,親熱地摟過光繁的脖子吻上他…… 她不敢再看,加速離開了。然而以為已經疲憊的心卻熱熱疼痛起來,湧起滿眼眶的淚。為了阻止眼淚流下,她抬頭望著天空。「哈!這裡好多星星呵。」 知道那個緊繃的痛點在哪裡,但是卻沒有勇氣去揉散它。就像她一直沒力氣質問光繁,卻也旁敲側擊地探問了幾次,沒想到光繁仍是搪塞敷衍過去了。她一直想說服自己:只是眼花、只是錯覺、看到的不是事實。但就像開車那麼容易遇上紅燈,她不過是遭遇了每天那麼多人經歷的事。 光繁在前方喚著她的名字,向她伸出手。字窈帶著微笑走向前去,卻在經過他身邊時,自己推開門走進餐廳。她並且下了個決定,割捨餐後的那盤草莓冰,即便今年一顆草莓都沒嚐到,但聽媚喜說酸得很,放棄也沒關係。 有些事情,不是找到了癥結就能揉散,揉散了便可以治癒的。身為一個復健師,她明白,有些功能一旦失去,便找不回來了。她成功地復健了自己的愛情,卻喚不回那已然逝去的,信任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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