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詹謹禎〈藍色頑皮豹〉
  • 最後修訂日期:
那年密密麻麻的榜單出現好多個「王俊賢」,但仔細對照卻沒找到和自己相同的准考證號碼。關於這點,他一點也不訝異,只輕輕嘆了口氣。   但他的母親就沒辦法鎮定了。卻也只是默默在房裡流淚,總不能找文昌帝君興師問罪!可是她真的想不通:考試前也把准考證拿到香爐前繞了好幾圈、也供了芹菜和青蔥、也添了香油錢呀……她又不想殘忍責罵:考生一定更難受。   母親用極輕柔的語調詢問他的將來怎麼打算,他只扯起上衣擦汗。重考嗎?去補習班?自己念可以嗎?……母親急的汗涔涔,可是他依舊不發一語。好,媽媽不逼你,你慢慢想,要想喔……   母親退去後的房間只剩天花板上的電扇喀喀作響。他直接把上衣脫了,躺到地板上去,他故意盯著電扇一圈一圈繞,想試試能不能就這樣昏過去。可是他是醒的、有知覺的:他的背部太冰涼,而前胸卻熱的發脹。   頑皮豹很聰明。從小師長總是在他耳邊這樣說著說著,聽了很多遍,自己也不懷疑了。他不覺得要像其他同學那樣花很多時間唸書又補習。放學回家就扭開電視,看卡通也看新聞,看連續劇也會跟著音樂搖呀搖。國中時候,同學們彆扭地念著ABC,他已經會哼著一首又一首的英文歌曲。高中時候,老師低著頭紅著臉教著護理常識,他早就知道避孕要用保險套。但他的腦子並沒閒過:他想著昨晚春嬌和志明吵架,今天阿勇會不會趁虛而入?他想著昨晚小叮噹的放大燈真神奇!他真希望可以借照一下他的遙控飛機,然後實現夢想,去飛。      他突然覺得自己跟井底之蛙沒什麼兩樣,他的頭頂只有那架老電扇,喀喀喀。他曾看過一則新聞:電扇的螺絲鬆了,開了開關之後就飛旋而下,削掉一大塊人的頭髮。如果現在電扇掉下來,如果他沒有躲……會不會直接斷了他的頭? 他走出房門想喝杯水,打開冰箱,後來乾脆就把整個頭塞進去。涼了許多之後,他走到客廳把電視打開:張惠妹陶醉地扭著腰,只是小腹實在礙眼。又重播《賭神》,只是要等周潤發出現的鏡頭,還要很久。「颱風季節,請隨時做好防颱準備」。「鐵牛,鐵牛運功散」。「請指明葫蘆標……他覺得自己已經很耐心轉著電視頻道:從頭到尾、從尾到頭。也很耐心期待整點、半點的來臨能跳出一個好節目。   沒有。他已從濕黏的沙發滑到冰涼的地上,現在地板都躺熱了。切掉電視,他實在懷疑這無聊的午后根本是電視台製造的。回房間,把昨天穿過的褲子晃了晃,零錢鏗鏗鏘鏘和他一樣想逃。   褲子一穿、T恤一套,把門小心地關上,出門去。他並不想吵醒午睡的母親,他怕太吵的母親。跳上公車,沒目地的,那就坐到終站吧!他想。平房、高樓、公園、荒草,高低交錯。後來公車乾脆就沿著一條河前進,高低消失……河不再細長,河突然變寬!這樣的突然讓他感到十分暢快,所有悶熱終於有散去的地方。   「喂!小弟,你要不要下車?公車要回頭了。」還來不及細嚐終於舒暢的呼吸哩!框啷啷,他把零錢吐進零錢箱,金屬撞金屬,轉彎又彈跳。只是來不及等它們一一靜躺,公車司機「刷!」一下,零錢跌入萬丈深淵,不得已。 扯扯皺巴巴的衣褲,涼爽的空氣足夠散去找不到終站的遺憾。他沉於這樣心理調適之後的豪氣,想貪婪吸一口清涼,然而公車正掉頭,公車正要走,公車送他一鼻子灰。   晃到河邊,窄窄的河堤像極了飛機跑道!不自覺地,他開始向前跑,風把T恤吹的好胖,他真覺得自己要飛了,要飛起來了…… 河堤的盡頭是海:風鹹鹹的。 應該是要很多小孩,應該是要很多攤販,台北的近郊。但也許不是假日,也許這熱度正適合融去人的所有動力。四周只有一兩對穿著制服的情侶摟摟抱抱和一個賣汽球的老人。 他閉上眼睛,任風亂吹。他實在有點可憐那太短的頭髮,都離開髮禁區了,還是沒辦法立即放任伸展搖曳。是不是所有的事都只能慢慢來、慢慢磨,等老天爺高興隨意灑下幾滴雨,就得高興地謝天又謝地?那聯考怎麼說?三年,還不夠? 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個日子。每天不只接受新知識轟炸,還有老師不斷的威脅:看你們整天晃來晃去,走路都差點要飄起來了,怎麼不能好好定下心呢?你們就算不為自己想,父母呢?都已經是念私立學校了,還不好好反省檢討!如果你家有錢,乾脆就別來念呀! 他知道家裡沒有錢。爸爸之前開了一陣子的計程車,可是競爭激烈,爸爸堅持不拿錢給大爺上酒家,不加入工會,工作只好作廢。後來也蓋一陣子房子,那鷹架真高,真不穩!本來他也想打工幫忙,可是一站上去就只會抖抖抖,後來建商落跑,要賺錢只能再找。爸爸最後是去清洗儲油槽,又深又黑的儲油槽,得配戴防毒面具才能進去。 他就是不想人生這樣的殘喘,他多羨慕誰家出門有司機,還有誰家住在有電梯才能到達的家,還有誰家爸爸西裝好比挺……可是老天爺呀!總是忘了他,他們家。 風漸冷。情侶已消失,老人和汽球也飄散,面前那顆太陽又倦又重,很快掉進海了。他想:該回家了。 等公車、逆河而上、荒草、公園、高樓、平房,錯落高低。 他開門進去,抽油煙機掩去所有不小心的聲響。「你睏飽呀?」媽媽探頭問著。他什麼也沒說,直往房間去。 一個人的房間,有天花板上的電扇喀喀作響。他直接把上衣脫了,躺到地板上去,他故意盯著電扇一圈一圈繞,想試試能不能就這樣昏過去。可是他是醒的、有知覺的:他的背部太冰涼,前胸還是熱的發脹。 「吃飯喔!」抽油煙機終於安靜,母親卻用盡力氣撕開沉默。在他們家太安靜其實會太可怕:燈實在昏黃,只是還依稀可見,白天也用不上。還有電風扇始終喀喀喀,不斷地。 「你有想到沒?這一年好好再拼一次好否?」「今年應該是歹運啦,犯太歲,明年再試一次啦。」「來!吃魚,吃魚會聰明。」「錢你不用煩惱啦,你姊也去上班了,負擔不會太大啦。」「補習好嗎?你若要自己念,媽媽是不太放心啦。」…… 「好,我去補習。」「真的?好好,好好。」不動聽的雙簧終於停止。 決定去補習倒也不是他真正的想法,其實他一直相信除了念書,要走出一片天還有別的辦法,但那是尋求安靜的唯一方法。母親當晚就拿了五萬給他,「問好補習班就先交錢,知否?不夠再說。」他點點頭,接下一疊厚厚濕濕的鈔票,一點也不漂亮,一點也不像電視上乾乾淨淨的那一疊。 才翻個身,醒來已經午後。他走到客廳把電視打開:張惠妹陶醉地扭著腰,只是小腹實在礙眼。又重播《賭神》,只是要等周潤發出現的鏡頭,還要很久。「颱風季節,請隨時做好防颱準備」。「颱風季節,請隨時做好防颱準備」。「鐵牛!鐵牛運功散」。「請指明葫蘆標…… 他決定還是出門吧。才說一聲出門去,母親就不斷不斷說著:一路小心,拿錢小心,要找補習班,也要小心……聲音結束在彎出巷口之後。 跳上公車,路線一樣,平房、高樓、公園、荒草、一條河、一片海。 都下午了,秋老虎一樣兇猛,他想找個陰涼,河堤邊有幾間店,便當咖啡都有。晃著晃著,盤算著。淡淡煙味撲鼻,抬頭看,是個迷炫的招牌,亂花花的圖案,看不清什麼店名。不知哪來的勇氣,他走進去。「小弟,刺青嗎?」刺青?他嚇壞了,卻不敢前進也不敢後退,長髮大哥把他往前拉一把,「這是我們店裡比較特殊的圖案,你看看。」說完就走到一邊去,不打算打擾他,只是他更不敢掉頭跑了,仔仔細細翻著圖樣本,煞有其事的模樣,就怕長髮大哥一拳揍過來:電視都是這樣演的。 「我們這裡的消毒很乾淨,你不用擔心,我們的針頭也是用完就丟,不會得愛滋啦!」一位金髮少年走過來。「我給你一些意見啦,看你龜龜毛毛的,龍鳳不適合你,這些跳過,不然你刺一隻海豚也可以呀,現在很流行耶,刺在腰那裡,穿低腰褲就可以給他露出來,很讚啦!」「我想刺跟別人不一樣,我有錢喔!」「錢,不要說錢,傷感情啦。不一樣?不然你刺一隻頑皮豹,然後弄藍色的,還是粉紅色小叮噹?哈哈。」「那,藍色頑皮豹好了。」「真的?我開玩笑的哩,兄弟。」「真的,就藍色頑皮豹。」「哇! 看不出來你這小弟還很『灰迅』!」他差點沒被那口破爛英文笑死。曾經讓他好驕傲的英文…… 「可以啦!我們大哥說沒問題,你要今天刺嗎?今天比較有空,不然你看你要預約哪時候?」金髮少年說。「要多少錢呀?」「錢我不知道啦,你自己跟我們大哥講。藍色頑皮豹喔?讚喔!」金髮少年笑著跳著走了。 「小弟,你來,你說你要刺藍色頑皮豹?」他點點頭。其實這位長髮大哥長得不可怕,他的眼睛真漂亮。「要今天刺嗎?」長髮大哥問。「要多少錢?」多少錢一直是他最關心的事,雖然他口袋裡有厚厚一疊五萬塊,但不是用來刺青的。「你怎麼不問痛不痛?三萬五你有沒有?」三萬五「阿?」這數字把他嚇得下巴都快掉了,三萬五等於他當初一個學期的學費耶!「太貴嗎?可以便宜點啦,還沒刺過藍色頑皮豹哩,我比你更好奇!不然兩萬八吧。」長髮大哥定定地說,彷彿就定了所有的底限,包括他走、再降價,沒有餘地。 「兩萬八我有,可是那是本來要去報重考班的錢。」他老實地告訴長髮大哥。「隨便你。」長髮大哥又走了。「拜託,大哥,民國幾年了,你還相信聯考那種東西會送你一輩子吃穿喔?考上不值錢啦!當大學生能幹嘛?跟你講啦,現在大學生滿街跑,多你一個少你一個根本沒有差。你看,像我們大哥有一技之長就能混飯吃啦。我也不是要你就拿父母錢亂花,可是你還可以自己去賺錢呀,待在補習班沒效啦,要吹冷氣不會去咖啡廳喔!」金髮少年滔滔不絕地說著人生道理。其實他也知道念大學沒什麼了不起,可是除了考大學、念大學,他什麼都不會。可是他又不想血汗換金錢,他要的是一疊會割人的鈔票。 「大哥,那,麻煩你,就今天好了。」他顫抖地說。「你自己要考慮清楚,要走要留都不用囉唆。」長髮大哥冷冷幾句話,把他凍在原地,僵硬地點了點頭。 「你去準備一下。」長髮大哥告訴金髮少年。自己到一旁畫起草稿。他覺得這樣的氣氛太肅穆,彷彿就要把人送到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空間。但人生要不同總要有突破!他在心裡堅定地告訴自己。刺青完我就去找份工作吧!把錢賺齊了,明年再去上衝刺班吧…… 他和長髮大哥走進更深的房間,意外的明亮。長髮大哥問他要刺在哪裡?指了指背後,腰那裡。滋滋滋,鑽子就旋轉起來了,像極了牙醫補蛀牙的聲音,讓人不寒而顫。「不用怕,沒問題的。」 趴在床上,他感到背部很冰冷,滋滋滋的聲音越來越靠近。雖然就算有血跡也看不見,他還是把眼睛閉的好緊。答答答、滋滋滋,一針一點、一點一針……痛!咬著牙,叫也不敢叫,叫出來一定很丟臉吧?他還清醒,還能這樣想著。滋滋滋、答答答,他覺得自己根本是把命都賭上去了。答答答、滋滋滋,他覺得自己活該,花這筆不該花的錢。滋滋滋、答答答…… 也不知道自己是昏過去,還是睡著,當他張開眼睛的時候,房間沒有人。他想站起來,他想把褲子穿好,卻動不了。「醒來囉?」長髮大哥問。「來,起來,吃顆消炎藥。」長髮大哥扶了他一把。「這幾天要按時吃藥,來,你看看你的頑皮豹。」長髮大哥拿了面鏡子,架著他到大鏡子前。 一雙笑瞇瞇的眼睛、細細的長腿和尾巴、翹的半天高的屁股,都通透著藍。「好漂亮喔!大哥,你真厲害!」他不知道這樣的稱讚是說自己,還是真的稱讚長髮大哥,頑皮豹在他身上!「諾,兩萬八。」長髮大哥並沒有再確認一次就塞到口袋裡,一陀的錢。 「你有問題再來找我吧!」他很小心地穿起褲子,實在很痛。「爸媽賺錢不容易,不管唸不唸書,一定要給他們一個交代。你的日子你要自己負責。」點點頭,他感到雙眼微熱,應該是太痛了! 回家的時候,媽媽已陷在沙發裡睡著了。他小心又小聲地想直接回房裡。「回來了喔!」媽媽還是醒了。「補習班問的怎樣?很累了吧?來吃飯。」「我吃過了。」直接進房間,他真怕媽媽看出什麼端倪。「那就早點睡吧!」 他趴在房間的地上,沒把燈打開。電扇喀喀喀,卻沒辦法冷卻背後那隻頑皮豹的頑皮,在皮膚上跳,不斷地跳,跳的發熱、發燙。不能入睡:媽媽怎麼沒追問?她應該要叨叨念、不間斷地問:哪間補習班?學費多少錢?交通方不方便?或者,今天晚上吃什麼?要不要先洗澡? 睡睡醒醒。他真不知道夜晚怎麼過了,但天亮就出門,至少在母親醒來之前,這是和自己的約定,他真的還沒準備好要怎麼面對母親。進浴室擦擦身體,不敢大肆沖水,就怕驚醒背後那隻好不容易安分的頑皮豹,和熟睡的母親。 墊起腳尖,再扭半圈,他看見鏡子裡的藍色頑皮豹微微滲著血。他拿衛生紙輕輕沾,一陣痛翻湧,升高到眼睛,剛好化成淚水幾滴。曾經多少次夢見自己成了幫派分子,一頭金髮在風裡囂張;又是多少次夢見自己拿著開山刀衝鋒陷陣,砍死一堆故作風雅的大學生……多少次?雖然每場夢醒來都是那樣疲累,卻也痛快!但現在,是那麼明顯的痛,不可能是夢。 他走不快,料不到一隻藍色頑皮豹可以那麼沉重! 還是上了公車。那條公車路線似乎成了他唯一寄託,雖然不久之前還戰戰兢兢地猜測終點到底多神秘。 公車掉頭之前他就下車,他想找個能賺錢的地方。咖啡店不缺人、小吃店不請人。加油站前大剌剌寫著「工讀生,一小時七十元,意者內洽。」他走進辦公室「我要打工。」一位男子把他從下到上看了一遍,從上到下瞧了一次,「填資料。」一樣乾脆的回答。「這樣就可以了,今天先看看環境,明天就可以上班了。」一小時七十元,兩萬八等於四百個小時,一天八小時,五十天就能把錢賺回來了。他在心裡把算盤打了又打。 每天他都認真打工,除了工作上必須要的開口,他不隨便和人打交道。他覺得只有把兩萬八賺回來,罪惡感才能減輕一點。就算有誰好心問他「喂,新來的,怎麼稱呼?」他只是掀起上衣,請藍色頑皮豹代替招呼。 他每天排班八九個小時,每天下班時間都剛好日頭將落時。本來他也想弄清自己喜歡夕陽多一些,還是海風多一些,但就像找不到河和海的界線一樣,後來也就放棄了。 後來日頭不等他了,早早就沉入海。 終於賺足兩萬八。他覺得該找個時間辭職,找個時間,還是把自己關進補習班吧!這個決定其實不是下的太甘願,可是那天晚餐正想問問燈泡是不是該換時,才發現不是光線太無力,而是刻在父母臉上的皺紋太深太深了。 上班的最後一天,他辭了工作,還特地去辭了夕陽。他知道短時間不會再來了,接下來的日子要在冷氣房裡過。 「不好意思,請問衝刺班哪時開課?我想報名。」他婉轉請示補習班的櫃檯小姐。「衝刺班嗎?同學你基礎夠不夠呀?上衝刺班怎麼夠呢?怎麼那麼不會為自己著想呢?聯考不是遊戲耶!」「不過我們還是很願意幫你啦,你要不要考慮跟著現在的秋季班上課?」「我們秋季班加衝刺班是七萬二,不過你比較晚來,給你打個折,講義我們都會給你喔,打個九折啦,六萬四千八百,沒關係,算你六萬啦。」幾乎所有的櫃檯小姐都湊過來了,七嘴八舌,他的頭快爆炸。「我只問衝刺班。」「同學,不是我說你,衝刺班還有一個月才開課,你這樣少人家三十天,可能不只掉三十個科系,要有理想呀!不是混個學校就算耶,你知道這個社會…… 等不及櫃檯小姐把話說完,他轉身離去。 他真的數不清今天聽了多少次相同的話。他不過是要一個可以唸書的地方呀。 早早就回到家,媽媽以為他生病了,煮了蕃薯薑湯要給他吃。「來,慢慢喝,去去寒。天氣轉涼,要多帶件外套呀!長那麼大了還不會照顧自己。」他最喜歡吃媽媽煮的蕃薯薑湯了,從小天氣一轉涼,媽媽就會煮這道點心給他吃,每次吃完就拼命放屁,爸爸總笑說這小屁股真夠力! 他真想掉淚。他覺得這半年他過得好委屈,他也知道一切都是自找的。他好想把話實說,可是怎麼開口?沒去補習或許還可以被諒解,至少打工還不是件壞事。那刺青呢?如果刺青不是壞事,那什麼才稱得上! 跟媽媽說一聲去洗澡,便往浴室去。他脫了衣服後就拿起菜瓜布用力往藍色頑皮豹的臉上、身上刷,卻只是暫時扭曲了表情,還是一樣翹的半天高的屁股和笑瞇瞇的眼睛。他不停地刷,他不信刺青真的有傳說中難搞,他把水龍頭開到最大,肥皂也不抹了,一直刷,一直刷……手頹了,無力了、很累了。可是他的眼淚卻拼命掉,拼命掉…… 「怎麼洗那麼久?吃飯了啦!」母親聲音穿過強勁的水聲提醒著。關掉水龍頭,總不能一直待在裡面。穿衣服的時候,他的背後,腰那裡,熱燙燙的,流血了。鏡子裡的藍色頑皮豹變了樣,紫紫紅紅的。這種勝利剛好可以填堵過多的淚水。 「最近是不是比較累?壓力不要太大,盡力就好。」「來,吃魚,吃魚會聰明。」「盡量就好啦,還有三個月是不是?不要後來沒力了。」「對啦!你若有盡心神明會知道啦,前幾天你阿姨說拜拜還要包子、粽子啦!今年再加這兩樣去拜,包中啦!」「好啦,快吃飯啦!」爸媽又唱起雙簧,這樣的音調剛好,這樣的音節恰好。他故意咬的好用力,只想吞進所有的眼淚。三兩下把飯吃完,他轉身就回房,眼淚快決堤。 雖然入冬,但沒有窗戶的房間還是很悶。還是開了電扇任它喀喀喀。他的心情很亂,可是他真沒辦法把自己關進冷氣房,跨都跨不進去!睡不著,眼睛盯著電扇繞呀繞:那架電扇曾經幾回是他假想的小叮噹的竹蜻蜓,喀喀喀像是說著深深井外藍天白雲的美麗故事…… 沉不進夢鄉。那就出門,必須出門,在母親醒來之前。 只是一時真想不到要去哪裡,卻也鐵了心不去坐那班公車了,那是他無法理解的荒謬的開始。他往屋頂上去,那是夏天媽媽曬被子的地方,風總是把床單吹的好高好高,不論怎麼跳都抓不到,天一般! 他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媽媽。他氣自己當初耍帥不唸書,落榜還不擔心;他氣自己總愛跟別人不一樣,別人唸書他就要睡覺。都是藍色頑皮豹惹的禍!生氣地摸一下藍色頑皮豹,破皮!痛!卻咬著牙叫也不敢叫,只是活該活該在心裡罵的響亮! 「包子…饅頭…」刻意被拉長的聲音企圖叫醒所有貪睡的蟲,以及天邊那顆太陽。可是陽光散不去厚重的雲,雲真的低,他甚至覺得自己只要用力跳就能抓到。他跳呀跳,就差一點點了,他爬到水塔上面,更靠近雲了,他跳呀跳,還差一點點。扭扭脖子,踏踏腳,應該可以!可以!他想。那雲真的很低。他吸了一口氣,奮力一跳……也許跳太高了,降落的時間有點久…… 「王俊賢」又上報了。和聯考的榜單上一樣小小的字:一名重考生疑似壓力太大,墜樓身亡。

 

|回到頁首 | 返回第二十三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