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蔡名宜〈鐵軌〉
  • 最後修訂日期:
下午一點三十五分,我們不知道火車什麼時候來。八月份兩倍毒辣的太陽把泥地烤得乾裂,彷彿是連脂肪都被燒灼的夏天。 我和浩在選修的課堂裡認識。浩是家中的老三,個性有著孩子氣的爽快和成熟。雖然如此,浩卻是一個值得信任的、在某方面來說是個溫柔的人。 而我卻是獨生女。 對我而言,自己就像是一個被錯放在家庭位置上的意外。媽媽結婚時已過了所謂的「女性黃金期」,因此家裡從沒有打算過生小孩。 但我還是在意外中出世了。 小時候,由於父母親工作忙碌,我從很早起便習慣獨自一人待在空盪的房子裡生活。 每天早上起床,桌上總會壓著錢和字條。於是我便那樣的照表操課:練鋼琴、學算數、偶爾在紙上塗塗鴉……而當我回家時,也不用像日劇裡那樣的大聲喊出:「我回來了!」 是那樣、那樣孤寂的童年啊。 總要在我入睡之後,才會在夢裡依稀聽到沉重的開門聲。我不禁有這樣的錯覺,以為自己一直是和「鞋子精靈」裡的妖精住在一塊兒:每天早上鞋匠醒來,就會發現全新的鞋子已做好;而我則是發現錢,和紙條。 但此時的我們之間沉默異常。應該說我正在對浩發脾氣,生一種情侶們間才有的任性、不耐煩的氣。 假期一到,情侶們見面的時間變長,漸漸就會有一種「不知該到哪裡好」的空虛無奈感。就在我們即將邁入老夫老妻生活模式時,浩終於找來一本封面漆黃的旅遊雜誌。 「噯,就去這裡怎麼樣?」他低頭大聲的把雜誌內容唸出來:「……位於車站中繼點間,沿鐵軌步行即可抵達的美麗瀑布,是個出遊賞景的好地點。」 「聽起來好像世外桃源哦。」我懶洋洋的趴在桌上回應。 「的確是世外桃源啊。」浩附和,用筆在雜誌上畫下兩道線。 雖然如此,出發的當天卻一切都不順利。 首先是浩的車子在半途拋錨。因此我們到達火車站時,已比預計時間晚了一小時。距離我們最近的火車才剛剛開走,下一班則在三十分鐘後。於是我們就這樣錯過和等待,到達目的地已經是下午一點以後的事。 雖然是旅遊旺季,但因避開了週六、日,因此整個火車站可說是冷冷清清。和我們一起下車的只有一對老夫婦,看來是當地人似的,提著竹籃和幾個大包小包的紅白塑膠袋。 站長室的燈亮著,裡頭卻沒有人。大約是到什麼地方去吃午飯了吧,畢竟是那樣百般無聊的守著夏日的火車站哪。 浩因為口渴而走向販賣機。 叩咚。 一罐汽水滾落。 浩就這樣彎腰撿起嘶的一聲打開站著咕嚕咕嚕喝完,然後滿足的像廣告那樣長嘆了一口氣。 接著我們默默的咀嚼飯團。那是在便利超商中買來原本當早餐,但現已微溫的扁小飯團。我們就以那樣的姿態咀嚼了一段時間,然後浩接過垃圾,壓扁空罐,順手拋入垃圾桶中。 「時間不早了,走吧。」浩說。 我們爬下月台,試探性的採著步伐前進。 這條鐵路相當窄小,右邊是高聳的山壁,與鐵路大約只保留了三十公分的緩衝距離;而左邊則是即使沒有懼高症也不會想要接近的,那種能清楚看到樹梢末端離自己還有幾層樓高度的懸崖。 「這樣好難走哪。」 在試了幾次以過獨木橋搖晃姿勢那般,笨拙地在緩衝區中艱難前進後,我和浩終於宣告放棄。 浩把腳步一跨,踩上了鐵軌的橫木,並順勢拉了我一把。 「這裡。」他說,一步一格的踩著橫木向前。 我依言跟著他的步伐,速度果然加快了一倍。 「沒問題嗎?火車來了怎麼辦?」過了一會兒我不禁擔心的問。 浩沉默。 大約是一種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心態,我們在出發前竟如此大意的忘了查火車的時刻表。 究竟是十五分鐘一班,半個小時一班,還是一個小時一班車呢?如果火車在我們還沒到達前來了怎麼辦? 浩沉默。 下午一點三十五分,我們不知道火車什麼時候來。 於是是那樣下意識地,我們加快了腳步。 彷彿正被夢魘追趕般,我們全身緊繃的在鐵軌上疾行。我清楚聽到了我的骨骼在肌肉的包覆下,發出了咯吱咯吱、抗議的響聲。 我開始感到背包無比沉重。就像是背起整個夏天的份量那般,帶子深深的陷到肩膀裡頭去。 好像日本著名的鬼話啊。背起越來越沉重的老婆婆回頭一看赫然卻是石頭那樣的恐怖故事。 但我的背包終究只是個背包,終究只是個在穿著無袖背心的手臂上狠狠咬出兩道齒痕的沉重背包。 半瓶礦泉水隨著走路的晃動而在背包裡唭鏘唭鏘的響。那聲音聽起來彷彿是火車行駛的節奏似的,唭鏘唭鏘、唭鏘唭鏘……我被那聲音不斷驅趕著,漸漸感到了無力的疲憊起來。 在那長時間的恍惚疾行中,我突然感到一陣似曾相識的暈眩。 那是在我九歲時,同樣炎熱的夏天。 每年暑假,爸媽總會把我送到鄉下的爺爺奶奶家去玩。說是去玩,其實只不過是在那間偌大的、幽魂般的三合院裡,安安靜靜的把我的作業做完而已。偶爾聽聽爺爺說起老掉牙的故事,或替奶奶在小院的菜圃裡澆澆水……雖然該是那般無聊的日子,但卻至少有人相伴。 那年夏天我九歲,國小二年級。 爸爸說因為出差喔無法送我回奶奶家,媽媽則為此傷透腦筋。 「怎麼辦呢?我一時也走不開……」媽媽那時輕輕咬著指甲:「乾脆就讓這孩子自己做火車回去好了?」 沒有反駁權,事情就這麼迅速敲定。我看著媽媽正在和爺爺講電話的背影,腦海中突然湧起那年剛認字看完的糖果屋圖畫書。 請不要、不要把我拋棄在森林裡。 媽媽把我拉到她的跟前:「妹妹啊,你長大了,要體諒爸媽,這次就自己坐火車回去唷!」 我的心臟快速鼓動了起來,不安的感覺充斥著整個胃,但我仍只是乖巧的點點頭。 「不用怕,」媽媽安慰的撫摸我的臉:「媽媽會送你到車站。」 「你只要拿好票,坐上去,一直到爺爺奶奶家那站再下車就行了。到時候爺爺就會來接你了,不會有問題哦!」 不會有問題……嗎? 於是我就那樣面色發白的坐上了火車。 車票被我緊緊的攥在手心,因汗而弄得潮濕皺折。 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位年長的女士,這令我多少安心了些。於是我便將她假想成媽媽,然後安慰自己這只不過是一趟母女的溫馨火車之旅。 但我終究是下錯了站。 還要再一站哦,小妹妹。某個路人說。 你迷路了嗎? 我緊張的搖搖頭,退後了一步,每個陌生人看起來都像是不懷好意的中年人叔叔。 我開始感到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怖。 怎麼辦?還有一站呀! 我的眼淚開始在眼眶中打滾。 突然間,一個天真的模糊的念頭閃過:對了!還有一站而已呀!走路去吧,一定很快就到了。 那是一個悶熱的午後,偶有平淡的微風吹過。當時小小年紀但下定決心的我,就那樣站在月台的邊緣。我閉起眼睛,幾乎可以感受到底下被太陽曬得滾燙的砂礫。 於是眼淚滾落下來,汗黏黏的貼在皮膚上。 幸虧最終是被站長所發覺。 「噯,怎麼了?沒事吧?」浩停下來,轉頭擔憂的看著我。 「嗯。」我低頭壓著太陽穴:「大概是太熱了,有點頭暈。」 「沒問題吧?」浩脫下汗濕的帽子替我戴上。 「早跟你說要戴帽子了吧!」浩皺著眉頭唸:「至少也撐個傘啊,你們女生。」 「這樣會中暑。」 「你好像媽媽哦。」我笑。 雖然如此,我們卻沒有勇氣停下來休息。 「走快一點吧!應該很快就到了。到時候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哦。」 我們開始加速那漫長而慌亂的路程。汗一滴一滴的從額頭上滑落,感覺全身的毛細孔都被蒸開似的,我甚至懷疑就要聽到水落在鐵板上茲的一聲被烤乾的聲音。 於是就在那個出奇燠熱的午後,我的意識開始迷離渙散了起來。 我們正彷彿進入一種因嗑藥而酒醉的渾沌型態中;陽光很刺眼,而我則像逃避那樣的低著頭,緊盯著走在前面的浩的鞋跟。 沙啦嘩啦。石礫被小小的踢開彈起,揚起一種只有在炫目陽光下才看得見的微小粉塵。 那彷彿就像是走在一個悶濕烈光的夢境裡,如此的疲憊而黏膩;也像是偶爾會夢到的那種,無止盡的階梯,處處皆充斥著看不到未來的恐慌。 周圍的風景浮動著,就如同一卷品質拙劣、技巧生疏的家庭錄影帶,畫面不斷的顫抖和傾斜。 而我卻突然想到了火車來臨的情形。 浩和我,大概就會像希區考克電影裡那般,變成最後一幕驚悚瞪眼的停格畫面吧! 然後螢幕全黑。 說不定還會被寫成「悲劇!情侶殉情!」噢。 然後我和浩粉身碎骨的的肉醬照片,就會登上八卦雜誌和羶腥報紙的頭版。 一想到這就渾身的不舒服。 也許還會有像名偵探柯南還是金田一之類的人物,跑過來細細檢閱我最後背包裡散落一地的物品。又或是CSI犯罪現場那樣的,用夾子撿起物品放進保鮮袋裡一個個的密封裝好,然後送還給我的家人。 我就像極度龜毛的神經質女孩那樣,忽地擔心起背包裡的內容物。 半瓶礦泉水、衛生棉紙品、女孩子用的化妝包、一台別人汰舊換新的數位相機和充滿塑膠味的鮮黃色錢包。 那錢包是某個奇怪朋友送的多餘敗家物。 「沒辦法嘛,看到在打折就忍不住買了。」她這樣不好意思的抓抓腦袋:「你不是還缺一個錢包嗎?」 剛開始朋友們都嚇了一大跳:「怎麼說,跟你好像……不太合。」 「沒想到……你這個人好像會再保守一點才對哦。」 大約是這樣的,少女還是淑女、天真抑或成熟……我們早已被人定型,我們只活在我們所認知的一廂情願世界裡。 「因為整個人生已經在我們一無所知的年紀裡成了定局啊。」浩聽了笑說:「我記得是哪位作家講的……」 「米蘭.昆德拉?」 「對對,就是米蘭.昆德拉。」 「原來如此哦。」 「是啊。」 還好沒有什麼秘密上鎖的硬殼筆記本。 那種在人死後,會被輕易撬開,把整個人生赤裸裸攤開翻閱的吐真日記。 我不禁同情起那些還不及滅跡就意外猝死的可憐名家。他們大約不會知道自己快樂珍藏的秘密心情,早已變成後人津津樂道的懺情佚品了吧! 幸虧我們是那樣的平凡。 毫無預警的,我感到右眼一陣刺痛。 汗滑進眼睛裡,還不幸混合著砂礫。 好痛。 我皺著眉頭,出聲想叫浩停下。 浩呢? 我努力的睜著左眼張望,前方一片空無。 我不由得一陣冷汗。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和浩走失了。 前方的鐵軌正好轉彎。 我忽地想起剛剛不是也轉過了好多的彎了嗎?究竟我和浩在什麼時候走散的呢? 應該說,究竟我從什麼時候起就忘了再盯著浩的鞋跟看了? 我慌張的快步往前走,希望能在下一個轉彎時看到他。 前方仍舊是熱氣蒸騰,沒有人。 我幾乎跑了起來,右眼因刺痛感變得淚流。 嘿,不要這樣啊。 整個山谷寂靜的只聽見我雜沓的腳步聲。 「浩—」 「浩—」 我那樣大聲的喊起了來。 回音悠悠地響著,就像是許多私密的耳語一般。 然後寂靜。 是那樣純粹的、無聲的寂靜。 我開始無法克制的恐懼了起來。 請不要、不要把我拋棄在這裡啊! 幼時的記憶突然鮮明地浮現在腦海中。 啊,那時候的我終究是睡著了。 九歲的夏天,火車唭鏘唭鏘的搖晃著。 那時的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身旁的女士,卻發現她早已陷入安然的睡眠中。我輕輕的吐了一口氣,舒緩因長時間緊繃而僵硬的身體,然後疲倦的把頭靠在她的手臂上。 是那樣輕輕地、秘密般的溫柔碰觸啊。 然後醒來。 似乎被什麼給驚醒一般,身旁的座位早已空無一人。 年幼的我驚嚇的坐起身,淚汪汪地四處張望。 那是個末節車廂,而此刻卻空無一人。彷彿就像約定好的惡劣玩笑,所有人都在我醒來前下了車。 不要這樣嘛。我顫抖著嘴唇哀求。 我等了又等,彷彿在下一秒間就會有人從座椅背後跳出來,大聲的笑著說抱歉只是個玩笑喔。 然而卻沒有人。 整個車廂就只剩下我和那樣幾十個空盪巨大的座椅而已。 火車就在此時駛進了隧道。 那就像是一個世界末日的場景一般,窗外一片漆黑。 鐵軌的摩擦聲經過狹窄空氣的壓縮,竟變得尖銳而劇烈。那早已不再是平日那般唭鏘唭鏘的沉穩節奏,而是有如戰火爆發般的、那樣猛然撞擊的轟隆轟隆聲。 車內的日光燈就像要嘲笑我似的一盞一盞瞪著冷眼。 我無助的發抖著,痙攣著把腳跟縮起。然後雙手覆耳,額頭抵膝,就那樣緊緊的把自己縮成一顆永恆的繭。 在那十幾二十秒被世界棄離的時刻之中,我嘶聲力竭的痛哭了起來。 拜託請不要、不要把我拋棄在這裡噢。 然後我是那樣倉皇的逃離了火車。 一回過神發現自己竟淚流滿面。 我就那樣蹲伏在鐵軌上痛哭起來。 在那一瞬間我甚至不確定自己究竟了什麼而哭,只是就這樣想把以往孤獨的份一起哭掉似的,那樣嘩啦嘩啦的大量掉著淚。 然後我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 那種有點低沉的,巨大的轟隆轟隆聲。 我片刻的驚慌起來:難道火車就要來了嗎?該怎麼辦?我該逃到哪裡去才好? 我驚慌的環顧四周,右邊只剩被太陽烤乾的約莫三十公分土黃色裸地。 左邊是懸崖,已經沒有退路了哪。 我側身貼壁的站在緩衝道路上,緊閉著雙眼。 轟隆轟隆。 轟隆轟隆。 不,冷靜一點,應該還有時間啊。 我大口的深呼吸著,克制著自己,然後迅速的向前跑了起來。 冷靜一點,一定會沒問題的。 因為這不是童話故事也不是腥羶報紙噢。 我繼續向前跑著,直到跑不動了為止。 我虛軟喘氣著,兩腳酸疼,但火車沒有來。 我緊張的屏氣凝視,身後什麼也沒有。 轟隆轟隆。 轟隆轟隆。 聲音持續響著。 我低頭確認,鐵軌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那樣平靜無震動。 怎麼回事? 轟隆轟隆。 轟隆轟隆。 然後我像突然明白了似的那樣鬆了一口氣,開始笑了起來。 對了,那是瀑布啊! 那一定就是浩所說的瀑布了哪! 我挺起身,開始緩慢而堅定的向前走去。 沒問題的,因為你不再是小孩了哦。 瀑布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就好像幾個人同時拿著擴音器不斷接近一般。那聲音聽起來洶湧浩大,是那樣滂沛而充然的撞擊著岩石。 我開始感到平靜了下來。 前面就是最後一個轉彎,天邊有一片雲飄悠閒地飄浮著。 太陽的光芒似乎微微減弱,雖然依舊炎熱,但卻多了一點溫情。 整個瀑布赫然出現在眼前。 是那樣狀闊的景象啊,水聲毫不保留的發出巨響,眼前忽地陷入一片白霧蒸騰。 我站在那裡,久久感動的不能言語。 「嘿……」浩從不遠處跑了過來,氣喘噓噓的喊著:「原來你在這裡啊!害我找了半天。」 「你、你沒聽到我的叫聲嗎?」他有點急躁的抓抓頭。 「沒有,」我安心的笑了起來:「一定都是因為瀑布的關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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