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吳雅萍〈遊戲〉
  • 最後修訂日期:
日光燦燦。 明明是個很涼爽的天氣,但少年不知為何,身體裡源源不絕地湧出一股寒意,沁出皮膚表層,化成一顆顆的汗珠。 寒意讓他渾身發抖,驅使他不停地跑著。 汗珠短暫在他的身上停留一會,旋即被揮動的四肢給甩開,少年遠遠跑離他遺落的汗珠。春日午後的街道上,萬物彷彿都還瞌睡著,竟然空無一人,陽光下只有少年一人慌張奔跑而去的身影。安靜的街道,揚起一長串倉促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 「你確定嗎?」 少年止不住臉上笑容地拋出疑問句,已經準備好當對方說出「確定」之後,再次潛入他的記憶當中,重新作一次更動。 「呃……我……確定。」站在少年對面的這個同學,是班上成績最好的賴書呆。此刻他兩臂緊貼大腿,全身繃得緊緊的,被一大群人的訕笑包圍著,已經窘得滿頭大汗地開始結巴。 少年一向對賴書呆沒什麼好感,覺得此刻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也還挺有趣的。 「你確定?」少年雙眼瞪視著他的,感覺四周的空氣開始快速流動,圍觀同學嘻笑說話的聲音陡地拔尖至一種機械式的高音頻;景物的色彩隨著空氣快速流動,被攪入漩渦中般拉長並交雜混濁了起來。經過一陣暈眩後少年跌入黑暗,他將眼睛閉上又睜開,場景已經完全都改變了。 他站在一條漆黑的長廊中間,在他兩側,不再是班上等著看好戲的同學,而是一個個用投射燈打亮的百貨公司櫥窗,櫥窗緜延到遠方,沒入黑暗之中,看不見盡頭。但他所見的這些和一般櫥窗有所不同的是,這櫥窗裡面的人物不是僵直不動的,而是重複演出著一個個記憶片段,賴書呆十幾年生命中的所有記憶片段。 「嘖嘖,這人還真是無趣啊。」少年邊逛著賴書呆排列較前面的記憶櫥窗邊這樣想著。這個書呆子,怎麼他的重要記憶裡,除了讀書就是讀書呢?每個櫥窗裡面的場景幾乎都是一樣的,在家裡讀書、在補習班讀書、在學校讀書、在圖書館讀書。有些櫥窗還是一整冊書頁的全景,上面密密麻麻的紅藍筆記。 「他媽的連個春夢都不記得啊?看了一堆書我都快反胃了。」少年啐了一口,快步走過這些令人作噁的櫥窗,找到了剛剛已經修改過的那個。 少年站在櫥窗前,好整以暇地欣賞了一遍剛剛自己精心設計的場景,然後攀著窗框爬了進去,把裡面因為他介入而暫停動作的大頭主角搬出來,隨意丟在櫥窗外的地上,接著往長廊後方繼續逛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從滿是書的櫥窗中找到一隻大型的粉紅色Hello Kitty人偶,「哼,還好這傢伙還是有童年的嘛,他爸媽有帶他去過見鬼的兒童樂園呢!」少年費了一些力氣將它搬進方才失了主角櫥窗裡,重新調整一下位置動作,然後再次閉上眼睛,回到現實世界中。 張開眼,站在少年對面的賴書呆還是止不住的流著汗,苦苦思索著他可憐的記憶。 「喂,你真的確定嗎?」少年再次開口問他。 賴書呆鼻梁上的厚片眼鏡隨著他臉部的油水不住地往下滑,他太緊張地用略微發抖的手想要扶正它,卻被旁邊的同學給打斷。 「賴書呆,你到底想好了沒啊?」不耐煩看好戲的心情不連貫,圍觀的同學們開始騷動起來,「對啊,快點啦,到底是怎樣快說啊。」 「我……我……」賴書呆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極力抗拒著說出記憶裡的事物,少年略略微笑著點頭表示明白,因為那真的超出他所能理解的範圍。賴書呆有一個不曉得算是好處還是壞處的特點,就是從來不說謊。凡從他嘴裡說出來的,一定都是真的。只不過,他還不曉得他所記憶的那所謂「真實」的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快點說啦!你剛剛說你這次段考會每一科都考滿分,是因為有大頭細手腳的外星人駕著飛碟來當你的家教,後來又說不是,那到底是怎樣啦?」這些同學一副根本以為賴書呆在唬爛的表情,卻又等著他給出什麼意外的回答。 閒得無聊的放學前打掃,也沒幾個人會認真做。賴書呆又開始炫耀他媽媽新請了一個女大學生當他的家教,沒來地引起少年一陣厭煩,於是隨手改了他一段記憶,並且故意在眾人面前問起,用他自己反覆不定又可笑的回答,算是給他一點教訓。搞幾個這樣的惡作劇,不過是家常便飯,少年打算晚點心情好的話,就幫他還原櫥窗裡原來的擺設,這麼一來他的記憶也就可以恢復正常了。 「是……」賴書呆頭越來越低,聲音越來越小。 「是什麼啦!」失去耐心的怒吼。 「……Hello Kitty啦。」 「我才不信,你再說清楚一點。」少年樂得用他最討厭的一句話,引誘他描繪出記憶中的畫面。 「是全身穿著粉紅色洋裝頭戴白色蝴蝶結而且沒有嘴巴長得比我還高的Hello Kitty來當我的家教啦!」賴書呆大吼出來。 「哈哈,我的媽啊!」同學們笑到猛力搥著桌子,「你乾脆說美少女戰士幫你包尿布好了!」 原本就鬧烘烘的教室,突然爆出熱烈的鼓譟聲音,讓放學前的浮動更壓抑不住。而一向容不得別人質疑的賴書呆,則因為這樣大大丟臉的「事實」,滿臉憤恨,又羞愧得無地自容。 ◇ 櫥窗裡,女人驚恐的表情被放大數倍,看起來特別怵目驚心。 她眼中倒映出對方的臉,那個人總是打理得整齊的髮絲如今凌亂不堪,擦拭得晶亮的金屬細框眼鏡腳架因為大幅的動作,一腳高一腳低,斜掛在臉上。曾經那麼濃情蜜意地說:「我只有在妳的眼中才能看到我自己。」的那個人,卻令她忍不住閉上眼睛。 拳頭不停地落在她身上,叫喊只會激起對方更多的憤怒。為那人細心保養的頭髮被用力揪扯,迫使她必須跟著仰起頭,直接面對那人長串夾雜著咆哮及不堪入耳的髒話,她以為會看見那人佈滿血絲的雙眼,但她的眼睛已經因為瘀血腫得張不開,她什麼都看不到。 ◇ 少年第一次發現自己擁有進入別人記憶空間的能力,是在那一場告別式上。 只兩個人守著一座空曠而冷清的靈堂,當時年紀還幼小的他和即將邁入社會的哥哥半跪半坐著緩慢地燒紙錢。因為幾乎沒有其他的親族朋友,前來捻香鞠躬的人寥寥可數,以致於不只小孩子的他,連一旁的司儀都要睡著。殯儀館裡總是涼冷的空氣沈重地像是凝結了起來,他以為這般寒冷就要永無止盡地持續下去,將他們全都冰凍在裡面,一切都將隨之靜止。 這時進來的一個中年男人,推動了彷彿停滯不前的時間,臉上掛著哀戚的表情,跟著司儀的號令慎重地行禮,但卻在低頭鞠躬的時候,讓少年發現了,男人臉上極度不屑的譏諷神情。 男人與哥哥禮貌性地握過手,交換幾句談話後便離開了。少年耐不住無聊的氣氛,向哥哥聲稱尿急,跟在男人後頭也出去了。 「哼,我看這根本就是來騙理賠的嘛!」男人一步出靈堂,還沒走下遠便忙不迭點著了菸,半斜身子,瞥著嘴角用力哼出一口白煙。「老子我怎麼那麼倒楣,才剛簽完保單沒多久,夫妻倆就一起撞車死了?誰曉得是不是有預謀啊?」說著還朝地下吐了一口痰,掏出胸前口袋裡的榕樹葉再猛力塞回去,「弄糟業績就算了,他媽的我還得來這裡尋晦氣?」 男人伸出腳洩憤似的擦著方才吐出的那口痰,回過身發現少年就站在自己身後,他也懶得裝出悲傷同情的樣子,直望著少年,仍舊是面不改色的抽著煙。 當時還是小學生的少年唯一能想到表示憤怒的方法,就是用盡所有力氣,瞪著對方的眼睛,然而卻在一陣聲光效果俱佳的暈眩之後,發現自己竟然能夠進入男人的記憶櫥窗。 少年睜開眼睛,看見自己正站在一個櫥窗前面,櫥窗裡播放的畫面,是方才這個抽菸男人用肩膀夾著電話筒,一手翻百無聊賴地隨意翻著資料,另一手轉著指頭上的筆,嘴裡無意識敷衍應和著對面嘮叨不休的客戶,並不時扮著鬼臉,顯示他有多麼不耐煩。好容易才掛下話筒,馬上又因為某事被主管叫進辦公室罵了一頓。離開主管辦公室之後,男人一反方才畏首畏尾的樣子,在背後刻薄地咒罵了幾聲,旋即想到什麼地,苦著臉東問西問,四處央求同事告訴他去告別式該注意的習俗,然後才跨上破爛的摩托車離開公司,找到一棵榕樹停下來摘了幾片樹葉,途中摩托車還拋錨了兩次才抵達這兒來。 少年楞楞地看著面前上演的這段情節。環顧四周,他正站在一條漆黑的走道中間,在他兩旁的是向遠處整齊排列而去的一個個百貨公司櫥窗,但裡面各個不同的情節,更像是巨大的電視牆同時播放著不同劇情的影片。他不可置信地用力閉上眼睛搖搖頭,以為這是作夢才會夢到的情節。當他睜開眼睛,發現男人還站在對面打量著自己,嘴裡叼著的菸還沒抽到一半。他驚訝不已。 自此之後,少年將自己這一項特異功能當成閒來無事的娛樂,不曾跟任何人說過。 剛開始,他只能小幅改動和他差不多年紀小朋友的記憶,而且時間無法維持太久,他最慣常使用的方法,就是製造一段假回憶,讓握有零食的小朋友也同意手上的東西是受他之託買來的,約莫是騙到對方手中零食再加上一點從容離開的時間,被更動的記憶也差不多回復了。少年飽足了他的口腹及惡作劇心理,只剩下哭喪著臉,明明記得剛買到了吃食,卻遍尋不著的小朋友。 小學時候的他,只能騙騙小孩,同時逛逛大人的記憶櫥窗,看看裡面光怪陸離的劇情當成消遣,還沒有更動大人記憶的能力。時間過去,他慢慢長大,操控記憶的能力隨著他的身形和意志力同時增長,幾乎沒有他不能更動的櫥窗,甚至,可以更改一群人的共同記憶。 年前盆地的一場水患,淹沒了他居住地區的一、二層樓,水勢正盛大時,住在高處的他,在陽台上興味盎然地看著他腳下的人們驚慌失措地搬移家具,收拾細軟,等待救援橡皮艇來接駁。隔天一大清早水退了之後,飽受驚嚇的住戶陸續回家來整理環境,在公寓門口停下腳步來談論當天驚險的經歷。 「那天真的還好有酷斯拉來帶我們出去啊!真的好險呀!」A太太說。 「沒錯沒錯,」B小姐緊摟著懷裡的馬爾濟斯:「水漫上來的時候,我剛從窗戶邊把我們家寶貝放進牠爪子裡,我好怕牠背上都已經載滿了,就這麼給走了該怎麼辦啊?」 「是啊是啊,幸好大家沒忘了老鄰居的交情,緊緊靠在一起好挪出空間救更多人吶……」C伯伯回想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更多的住戶靠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談論當天的酷斯拉表現得有多麼英勇又溫柔,雖然外表略嫌醜陋,但「英雄不應該只看外表的!」他們談到激動處,群情激憤地一致認為。 突然插入一個軟軟的嗓音。「最、最厲害的是,酷斯拉把我們放到高的、不會淹到水的地方的時候,就回來吸水了耶,肚子就變得好鼓喔。」眾人循著聲音的方向,終於低頭發現身高不及他們腰部的小不點拍著肚子說話。大人們笑咧了嘴,正準備齊聲稱讚時,笑容卻突然在臉上僵硬住。 「小孩子不要亂講話。」眾人齊聲,再度意見一致。 小不點疑惑地轉了轉眼珠,「牠的牙齒本來就很大顆,嘴巴張得那——麼大……」小不點的媽媽扯回他比畫著的手臂,滿是歉意地邊賠不是,邊設法將眾人眼中電視看太多胡思亂想的小孩拉走。人群拎著大小包袱散去時還碎碎唸著:小孩子真是會幻想、就說不該給小孩看太多電視的、什麼酷斯拉啊……連狗都多吠了兩聲。 少年帶著惺忪的睡眼從他們身邊走過,下樓取報紙,恰好目睹了這一幕,心裡滿是得意。 之前幾次玩笑開得太大了一點,同時更動了多人的記憶,他總是要花好多力氣一個人一個人改回來;但這次他發現,只要自己重複默想著需要改回記憶的人,及原先的那一段記憶睡去,等到隔天醒來,一切荒謬設定也隨之消失,所有人都能同時重回正常軌道。眼前這散去的眾人都回復了原有的記憶,看來自己的功力又更上一層樓了。 在信箱裡拿了報紙,看著頭版水災報導同時等電梯準備回家,意外聽見被拖著走的小不點掙開了媽媽摀住嘴巴的手,還在那嚷嚷:「有嘛有嘛明明就有嘛,我有坐過酷斯拉呀……」他才發現,原來昨晚漏掉小不點了。 他隨即搖頭笑了笑,沒關係,就讓小不點的生命裡有個奇妙的記憶吧。關於某個下了太多雨而淹水的夜晚,酷斯拉來拯救世界,並喝了一肚子水的傳奇。 少年踏進電梯,頓時覺得住在高的地方真適合他。不只是住在高樓,放眼望去世界都臣服在他腳下,更因為,別人的記憶原來是靠他的操縱而變動的,因著這一點,他感覺自己是個高高在上的主宰者。他喜歡問人:「你確定嗎?」但說來可笑的是,每個人都自信滿滿地跟他說「確定」,但確定與否的決定權究竟在誰手上? 按下樓層及關門鍵,電梯緩緩往上升,他打從心底的笑聲在那狹小的空間裡震盪。 ◇ 春日午後的街道上,少年轉過了街角,繼續奔跑著。 他與一條緩步行走的流浪狗錯身,為了閃避牠,腳步踉蹌了一下。這短短的停頓,他與流浪狗的眼神相對,沒想到渾身髒兮兮生滿瘡癬的狗,竟然還有一對漆黑溜亮的眼珠。 他想起自己曾經看過狗的記憶。 牠們的櫥窗裡偶爾會有明顯的藍色和紫色,但更多的,就是深淺不同的灰。他曾坐在一條流浪狗的記憶櫥窗前,看著那些像黑白老電影的記憶片段。櫥窗裡,牠奔馳在白色的草原上,對著黑色的太陽猛吠;牠壓抑自己的興奮,專注地等著主人給牠動作指示;牠哀傷地走在陌生的街市,努力嗅聞當中熟悉的味道。從牠少得可憐的幾個記憶櫥窗中,不斷出現的主人的臉,少年知道,牠一直記得牠的主人,記得主人的叫喚和眼神。 少年當時在這些記憶櫥窗中徘徊了好久好久,最後停在白色草原的櫥窗前,他在深黑黝暗的長廊間坐下,不發一語,專注地看著這個櫥窗,短短的記憶片段重複播放,一遍又一遍,只有隨記憶流動的光影在他臉上映出閃閃光芒。 最後,他終於站起身來:「去,死笨狗,人家都不要你了,還記得那麼深幹嘛?」他狠狠地抹了眼淚,跳出流浪狗的記憶。 ◇ 少年擁有一個令人稱羨的哥哥。 當年,他們的父母因為意外同時過世之後,只剩下他和哥哥兩個人,除此之外,世上再沒有其他和他們兄弟有血緣關係的人了。那時,少年才剛上小學,哥哥即將大學畢業。 少年的哥哥從那時起便肩負著照料弟弟的責任。幸好他還在念大學的時候,就已經被某企業相中,選為培育的人才,一畢業就被安排到公司裡面工作,表現優異,很受主管賞識,靠著幾度升遷後的加薪及紅利配股,讓兄弟倆衣食無虞。 少年自小就極度依賴著哥哥。哥哥頭腦好,又長得帥氣挺拔,因為年紀的差距,對他又特別寵溺。有這樣一個令人稱羨的完美哥哥,是少年的驕傲,同時在他心中,哥哥是等同於世界所有的一切,是他全部的崇拜。 在發現自己擁有窺看別人記憶櫥窗的能力之後,少年頭一個想到的,就是進入哥哥的記憶逛逛。哥哥的每一個記憶櫥窗都讓他感覺新奇。參加考試答題速度飛快、與朋友聚會、和聯誼女生的初吻、進公司實習……等等,哥哥的所有記憶,都是他所嚮往並且希望模仿的對象。 但少年從不曾更動過哥哥的櫥窗。 即便後來少年無意間在哥哥的記憶櫥窗中看到許多不願相信的畫面,他也僅只是靜靜看著,不曾洩漏半點。 他知道更改記憶並不會消除已經造成的事實。 當少年年紀漸長,開始著迷於進出他人記憶,練習更改櫥窗又恢復原貌的惡作劇時,他對櫥窗改造的興趣大於哥哥的記憶。哥哥在有一次閒聊時問起他將來的志願,那時候他的回答是,要當櫥窗設計師。哥哥彷彿訝異極了,挑著眉問:「你確定嗎?」 當時他正致力於拼貼各類毫不相關的記憶,讓它在每個人的腦海中自成一幅獨特而怪異的畫面,屬於他個人獨創的,對記憶者沒有意義卻印象深刻的一個櫥窗。於是他毫不猶豫地回答:「確定。」哥哥只是點頭,用他一貫溫文的笑容,說他不管做什麼一定都會很棒。 後來少年幾乎不再進入哥哥的記憶。僅有的幾次,他潛進哥哥的記憶深處找尋許久,都只是為了藉著哥哥的眼睛,再多看幾眼早逝的爸媽。那些在少年的記憶中已經模糊斑駁的人影。 這次,他看完爸媽的臉要走出記憶,轉身看見同在哥哥記憶深處的另一個櫥窗,一扇門正好微微打開,少年看見哥哥記憶中的自己從門縫中探出頭來,問了房間裡的哥哥一個問題,得到簡短的答覆之後少年關上門,隨即又打開門: 「哥,」他看見自己帶著不懷好意的笑,「你確定嗎?」 ◇ 少年奔跑著經過了一整排的商店。 一個失神的遊民,渾身髒污,口中唸唸有詞地站在某家商店門口,努力著試圖要表達著什麼,店老闆走出來,帶著嫌棄的眼神粗聲粗氣地趕著他。 少年記起那個保險公司的男人。 在他擁有更多的能力之後,有次在路上遇到這個男人,再次進入了他的記憶櫥窗。但這次少年不再只是因為太過錯愕而直到男人離開了才回過神來,他走進男人的每個記憶櫥窗,將櫥窗裡的主角任意互換。 少年在這些櫥窗間發了瘋似的拼命搬動,恨不得將所有的人事物全都搬出來揉捏碎了再平均分配給各個櫥窗。他將最遠的和最近的櫥窗內容相互調換;將不同時序、不同場景中出現的人物景致全都錯雜在一起,讓男人小時候的自己遇到中年的自己,或者將櫥窗中所有的事物全搬移出來,隨意棄置在中央的長廊上,使得櫥窗中空無一物。直到他回過神來,癱坐在地上不停地喘氣,這時他已經將男人全部的記憶櫥窗都徹底改造過。連他自己都難以回想,究竟改換前的任何一個櫥窗擺設是什麼樣子。 在少年跳出男人的記憶之後,錯雜紛亂而無法連綴的記憶片段,使得男人失去了行為能力,連帶著也想不起來任何的親人或回家的路,只能日復一日在巷弄裡晃蕩。從外人的眼中看來,男人便像是瘋了一樣,但他口中不停述說著的,卻源源本本搬演自他的櫥窗裡,那些殘破不堪的回憶。 少年看著這個男人心神喪失的模樣,報復心態的得逞讓他覺得滿足。但看這個男人因為自己無法想起完整的記憶,被這些凌亂不成片段的記憶所困擾的模樣,少年突然開始覺得不忍心。 然後他發現自己無能為力。 之前改動別人記憶的惡作劇,他一向很小心,在改動前總會特別記住原來的櫥窗擺設。但如果不小心把改動前的記憶忘了,導致無法回復的處境,或者懶得再變回來了,他也從來不曾在意過。有時甚至會故意摻入自己的虛構進去,組成別人記憶裡一個新的記憶櫥窗;或是製造一點小bug,讓他們不知何時會因為自己莫名其妙被更動過的記憶而出糗,這反而是更有趣的一件事。 但是這回因為一時氣憤過了頭,將保險公司男人的櫥窗破壞得太徹底,少年自己都記不得任何一個櫥窗原先的內容了,似乎完全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少年看著被店老闆趕走的遊民,想起現今不知身在何處的男人,心頭的過意不去開始漫渙開來。 他加快了腳步,繼續向家的方向跑去。他只想用棉被蒙著頭,大睡一場。 ◇ 深夜。尋常巷弄。 他跌跌撞撞地跑著,彷彿後面有什麼緊緊追趕似的,沒命地跑。他在防火巷裡鑽來鑽去,偶爾碰到自動感應燈,燈光一亮,他便如驚弓之鳥般提著一口氣,定住不動。而後就著燈光看見自己滿手是血,又是狠狠地被嚇一跳。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循著沿路回去,在黑夜中撿起方才因為太過驚恐而掉落的東西,跑得遠遠遠遠的,尋個隱密處將它藏好…… ◇ 這天,陽光正好的春日午後,少年蹺了課,隨意在外溜達。他經過哥哥上班的公司,遠遠地看見哥哥正從對街要穿過馬路而來。但哥哥的表情兇狠,絲毫不見平常完美先生的表現。 他看見哥哥衝到一個女人面前,並且扯她的頭髮,惡狠狠地,對她大聲咆哮:「妳還要纏著我多久?妳要把我徹底毀掉才甘心嗎?不是要妳離我遠一點嗎?」 哥哥看來完全失控,少年趕緊過去抓住他,「哥!哥!」他大聲地喊著。「哥!你怎麼會這樣?你冷靜點啊!」 周遭路過的人看見哥哥瘋狂的模樣,沒一個敢過來幫忙勸阻,少年只能自己緊抱著哥哥,讓其他人把女人帶離開到安全的地方。 女人離開之後,哥哥才真正平靜了下來。 少年帶著哥哥到附近坐下,小心翼翼地探察他的臉色表情,不知道如何是好。過了一會,哥哥自己開口了。 「弟,我從沒跟你講過關於她的事對吧。」少年點點頭。哥哥接著便陷入了長長的沈默。 「弟,你覺得你認識的真的是我嗎?你確定嗎?你認識的是真的我嗎?」哥哥的臉上有著少年從未見過的痛苦掙扎表情。「你不是愛問人確不確定?那麼你真的確定嗎?」 哥哥直勾勾地望著他:「這世上有什麼事你能確定的?」 他記起,某次瞪視著鏡中的自己,從自己的眼睛看見自己的記憶櫥窗。但他發現自己的記憶裡,都是些殘破的記憶。他所擁有櫥窗中的人事物,都像是燒錄壞的光碟,播放時不斷地跳針,總是走到固定的場景就過不去了,一直重複著同樣的動作,同樣的對話。 這是不是代表他所記憶的,只是這些殘破片段的前半,後面過不去的部分,全都是他所不確定的? 哥哥問他:「你說,有什麼是你真的確定的?」 「我……」他遲疑地開口。 不待他回答完,馬上被哥哥打斷:「你確定嗎?你確定嗎?你確定嗎?哈哈哈哈!」 接連而來的問號讓他招架不住,但隨即又明白,哥哥只是套用他的口頭禪,將他出給所有被他捉弄過人的難題,原封不動地送回給他而已。被羞辱的感覺在他心中揚起。 他怒視著哥哥的眼睛,進入他的記憶櫥窗,頭一次打算改動哥哥的櫥窗,為的就是要消滅這一句,他專屬的口頭禪。 只是找來找去,他發現自己在哥哥的記憶櫥窗中,原來只佔有那麼少的部分;更且,他的口頭禪一定是和他自己的形象連在一起的。 原來,哥哥一直是用他的口頭禪來記憶他。 他開始搬動櫥窗中的自己,將自己從櫥窗中丟到走廊,為了徹底消除這句話,他只好連自己也一併消除。 十多年的兄弟,相依為命的兄弟,竟然在哥哥心目中只有那麼一點點的存在,那還不如不要!他不斷這樣想著,粗暴地將櫥窗中所有的自己全都清除拋出,檢查完畢後跳出記憶,對著哥哥怒吼:「你才什麼都不記得!你什麼都不確定!」 少年將所有的力氣吼出之後,全心等著哥哥給他回應,但令他驚愕的是,哥哥一個字都不說,竟然用全然陌生的眼神看他,完全是那副溫文無害的模樣。 他忽然明白了。 自己剛剛在一時氣憤之下,刪除了哥哥記憶中所有和自己有關的片段;也就是說,在哥哥的記憶中,根本沒有他這個人了。 這個既成的事實令他手足無措,他慌亂地再次進入哥哥的記憶,但方才他丟出來散棄在長廊上的那些自己,已經全部消失不見。原來,自己從櫥窗丟出在中央走廊上的人事,一旦回到現實世界,就會自動被清除。 「別慌,別急,一定會有辦法的。」少年再次望向帶疑惑眼神看他哥哥,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停安慰自己。少年的慌張,也許是因為一旦哥哥忘了他,那麼他就失去了現在所擁有的生活及一切;或者,一旦唯一的親人忘了他,那麼他在這世上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了。 無論如何,少年發現,如果被別人所遺忘,那麼自己的存在也就不再具有任何意義。 於是他開始奔跑,使盡所有力氣。 ◇ 少年終於跑到了電梯前,用力撳了幾次按鍵,看著樓層指示燈緩緩跳動,他對著按鍵又耐不住用拳頭搥了幾下。 在搭電梯移動的過程中,他大口喘氣,腳步仍克制不住地原地踏著,彷彿這樣就可以加快速度。他總算回到家裡,抖著手開鎖,碰一聲地摔上門,蹬掉兩隻鞋,直接衝進房間拉上所有的窗簾,嚴嚴地將陽光隔絕在窗外,跳上床掀開棉被往頭上蓋,用力閉上眼睛,進入比黑暗更黑暗的境地,嘴裡不斷默唸:「睡著,睡著,馬上睡著!」 黑暗中,他想向自己正站在那條深遠得不見底的長廊上,極力想記起哥哥記憶中關於自己的片段。但他努力回想起來的,全是凌亂且破碎的篇章。因為這樣一慌,就什麼都記不得了。 少年心想,既然他想不起哥哥記憶中的自己,那麼轉而回想自己和哥哥相處的記憶,應該也是相同的。他不斷自問: 哥哥和我一起去環島那次……不,那次他突然要出差,所以後來我們還是沒去成。 哥哥曾經打了一條新領帶,我稱讚很好看?不,哥哥從不打領帶的。 哥哥帶馬子回來,我在私下跟他說,你這次總算找到一個還算正的了?不對,哥哥從不曾帶馬子給我看過。 少年不斷回憶曾經哥哥記憶中看過的自己,但他赫然發現,腦海中所回憶起來的片段,全都是在別人的記憶櫥窗中搬演過的,屬於別人的記憶。 少年絕望地發現,目前自己所能想得起來的,全是拼貼自他處得來的記憶,他完全想不起來自己的記憶到哪去了。或者,他從不曾擁有過,關於自己的記憶。目前在腦海中僅存著的畫面,是哥哥噙著笑對他說的:「你確定嗎?」 你確定嗎?你確定嗎?只有這句話魔咒一般地不斷在他耳邊迴盪。而那是他最初想要丟棄的記憶。 「睡著吧睡著吧,醒過來就一切都沒事了。」他這樣告訴自己,並且感覺到越來越驚慌,想著殘缺的記憶,為了補足成長段的回憶,他不時摻入自己的虛構,同時努力地睡著。 窗外,被阻隔著的春日陽光正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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