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白之衡〈靈魂的悼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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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停了下來,充斥寂寥室內那整齊劃一的鍵盤敲擊聲也嘎止。今晚的進度只能到這裡,腦袋裡的血液在流動的時候好像撞上了一面大牆,卡住了,動彈不得。
來根煙也許會好些。我忘記今晚抽了幾根煙,桌旁堆滿揉成一團的空煙盒,手邊沒有煙,但外頭很冷,我雙腿不停顫抖,冰冷的雙手也顯得極度生硬笨拙,即使我全身裹著毛大衣。我壓根兒不想下樓買煙,所以我沖了一杯熱咖啡。暖流瞬間擴散開來,當我小心翼翼地啜下一口。
每晚每晚,我讓思緒流動到完全停滯,然後再藉著咖啡因和尼古丁找回幾乎趁著我恍神之際悄悄溜走的靈魂。靈魂是抓回來了,但還是很難回到軌道上。可憐的靈魂,讓你寄居在我殘破的軀殼裡或許根本是個錯。
J終於遇見他的前妻了。他的心裡埋著極深的仇恨,甚至想親手沾染上她的鮮血;他愛她,他想要將受困病痛的前妻緊緊擁在懷裡。是不是該踏出這一步,向眼前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停!停!停!我寫不下去了。我頭痛欲裂,感覺隨時會炸開來。頭顱炸開那個樣子可不好看,像碎掉的西瓜,但是更醜。
我懷疑我的腦裡住著一條不知名的蟲,一點一滴吸乾我的腦漿,一毫克一毫克抽取我的靈感,就像我使用尼古丁一般。每次我頭痛,大概都是牠在享用血淋淋的大餐。但我逮不到牠,只好任牠在我體內共生滋長,這條蟲如今也很肥碩了吧。
我很疲倦,腰挺不直,肩膀麻痺,兩眼花酸。凌晨兩點四十二分,我埋頭把自己塞進泛黃的被毯裡,瑟縮在木板床上,床吱嘎吱嘎的響,好像下一秒就要垮了一樣。
然而真正痛苦的時刻現在才來臨。我無法成眠,意識過分清楚地像一道流,在大牆前不斷撞擊,闖關不成之下開始四處亂竄,在我的腦裡湧起一波波巨浪。我用力緊闔雙眼,但眼皮開始麻痛。在全然的黑暗裡,眼皮成為一秒鐘轉換上千張幻燈片的放映室:我的童年。窗口正對面那棟破舊大樓。一座不知名的山峰。十七世紀火燒巫女的現場。而剛剛J的面孔正從我眼前閃過,他看起來很頹敗,跟我一樣。大多時,我看到一對柔嫩而滿溢香甜的乳房,還有一雙貪婪搓揉那美妙弧線的手。我就這樣陷入一整夜的折磨翻來覆去。種種凌亂的畫面揮之不去,尤其那對乳房。乳房的主人來自住在同一層樓,走廊最底端白色門板房裡的女孩。而那雙手,我希望是我的。
我在這裡住了八個月,房客大部分是學生,公寓後方隔兩條街有一所大學。這些人我一個也不認識,我在走廊上來來去去、晾衣服、提垃圾下樓、到陽台抽煙,碰上他們時,有些冷漠地盯著我看,有些視而不見地別開頭。現在的大學生平日有啥消遣我完全不懂。但這種冷漠我也早就習以為常了。偶爾我會這麼想,這些人當中或許有幾個讀過我的前作,而且還在引頸企盼我下一部作品,但他們卻在與我擦身而過時故作羞澀,裝作不認得我,想到這些我心裡忍不住有些悲傷和驕傲。
女孩在六個星期前搬來,當時我將許多舊書和過期報紙整理成箱,堆放到我的門口旁,等著隔天拿到樓下回收。
我聽到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一個女孩提著兩大箱行李,吃力地爬上來。這裡是五樓,最頂樓,晚上大約十點鐘,我從走廊窗口看見一輛計程車遠遠駛走,顯然她獨自一人搬來這兒。
當她將行李放在樓梯口稍作歇息時,我注意到她的臉龐,傻住了。女孩膚色不是挺白,但沒有任何疤痕或青春痘等瑕疵,肌膚細緻透亮,兩頰微微鼓起。一雙有神的大眼隱隱散發出神秘但誘人的智慧。她抬起手貼著額頭,緩慢優雅地擦著汗,雙頰紅潤,細膩嬌嫩的喘息簡直勾人魂魄,她的胸口也因為喘息而不斷起伏。
而我呆立不動。
女孩雙眼露出疑惑的表情,和我對視了大約有五秒吧,還是五十年?
她提起行李不再理我,直往走廊底那扇白門走去。她手裡的鑰匙鏘啷鏘啷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而我也被那聲音敲醒。我直覺想到我的失態,這種糟糕窘狀足以把我一腳踹進地獄。同一層樓的大學生要不悶在房裡,要不出外徹夜狂歡去了,這時候沒人幫得了女孩。我想我必須作些什麼。
「需…嗯咳…需要幫忙嗎?」我問,而且努力清乾喉嚨。
「喔…應該不用了,謝謝。」女孩生澀地回答我。
我凝視著女孩的背影,看著那苗條薄弱的身形打開房門,將兩箱行李提進房內。我一直站在那,大概三分鐘後,女孩走了出來,她露出靦腆的笑容,然後走向我。
「呃…不好意思,其實我樓下還放著幾樣東西沒搬上來,可以麻煩你幫忙一下嗎?」她臉上的紅暈還未消散。
「喔,當然,沒問題。」
「謝謝。」
就這樣,我隨著女孩到樓下,替她又提上了兩箱行李,她自己也提了一箱,還有,一把木吉他。我們將東西搬進她房裡。房裡目前空蕩蕩地極度單薄,一組桌椅一張床兩個空書架和一個空衣櫥。我問女孩是否還需要幫忙,替她稍作整理、搬弄家具之類的。
「噢!不必了…謝謝你的幫忙喔,謝謝。」
J停止了在女友體內的活塞運動。J很苦惱,他勃起正常,但射不出來,這樣的狀況大概持續了兩週。我一樣碰上了一些麻煩,我的腦裡再也沒有更新更好的點子了,腦漿運作不再活躍,猶如垂頭喪氣的老二射精困難。是因為女孩嗎?
無論如何,我的生活陷入一團亂,我無心寫作,漸漸失去靈感。每晚每晚,我的眼皮放映室不斷重播著女孩的臀部:我提著行李跟在女孩其後,那美妙的弧線老在我眼前搖晃,垂在她的細腰下起伏,閃呀閃的不斷迷亂我的心神。二十歲上下的女大學生,介於青春與成熟之間的誘人果實。我無法不去想她,我想緊緊摟著她。
感謝老天,我勃起正常,至少此刻我的老二脹如兒臂。黑暗裡女孩的胸脯因為氣喘噓噓而上下起伏,一雙不知名的手恣意地撫弄她的雙乳。被窩裡我的雙手也正不可開交。女孩的胸部不大,但堅挺好看,我的手掌包握住應該剛剛好。我射了。
我好空虛。
女孩剛搬來那幾天,我很少見到她,即使我刻意到走廊上多走動,假裝思考。偶爾碰上她時,比如她到樓下麵舖買晚餐或者到7-11買牛奶之類的,往往沒交談,她只是朝著我輕輕點頭。總之,除了那些瑣碎的小細節,去掉她到大學上課的時間,想見到她真不容易,猶如上天的恩惠,只能期待而不可強求。
女孩在假日的早晨會彈彈吉他,輕輕的刷弦伴著溫潤婉轉的歌聲。此時我會站在陽台一邊抽煙,一邊無意識地聆賞她的動人時光。這些歌曲從她房間靠大街的窗口傳出,有些聽起來像Joni Mitchell,有些聽起來像陳綺貞,我不清楚這是否是她的創作,但歌詞青澀,不外乎是小女生期待戀愛的心情,或是經期來臨的煩惱,我總是暗暗會心一笑。我幻想著,某一天由我來為她填詞,而她開心地唱著我們共同的創作結晶。這些幻想總是讓我腦充血,興奮莫名。
這段期間,我的寫作進展開始急速減慢,J此時早已在巴黎旅行了幾百年,他時常來夢裡質問我何時把他弄出這個鬼地方。
我其實有機會和女孩有更進一步接觸的。在她搬來後第六天晚上,我正盯著電腦螢幕發呆,突然敲門聲響起。我愣住了好一會兒,因為我想不到有誰會來探我的房。又三下敲門聲響起,我問:「誰啊?」
「不好意思!是我!」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了一百倍,那甜美的聲音我再熟悉不過了,這陣子曾有過的任何遐想也整齊如跑馬燈在腦海閃過,臉上忍不住發燒。我慌忙應門,將房門輕輕開啟,只留了一道我臉頰寬度的縫,看見女孩羞怯的臉孔。
「不好意思,我想請問一下,門口這箱書是你不要的嗎?」她手指著放在我房門邊那堆泛黃的書頁舊報。
我猛然想起,這一堆書正是她搬來那日我準備隔天帶到樓下去回收的,後來我卻徹徹底底忘了。
「喔,是啊,怎麼了?」
「那…我可以跟你要這本書嗎?」
女孩拿起一本書晃了晃,書皮上閃著四個大字『冷凍猴子』。我倒抽了一口氣。那是我的前作。
「可以嗎?」
「你…喜歡這個作家嗎?」
「什麼?」
「你喜歡這個作家嗎?」
「喔,我還蠻喜歡的啊。」
「你有讀過他的作品啊?」
「有啊,他的上一本…叫做…喔!『寂寞鄉』,沒錯…我讀過這一本。不過他也只有這兩本了…。我覺得他寫小說的方式還蠻…蠻奇特的,有點邪惡…又有點哀傷…意象很豐富,至少我是第一次讀到這種小說。」
「嗯…」
「那…我可以拿走這本嗎?」
「喔啊…當然當然,妳就拿去吧,這些書妳也都可以拿去沒關係。」
「好好,但我只要拿這一本就好了。謝謝你喔。」
女孩露出滿意的笑容。她的笑容快把我壓碎了,像廢紙壓縮機。
她轉身離去,但就在她打開她的白色房門之際,我忍不住喊了一聲:「喂!」
女孩有些錯諤:「怎麼了嗎?」
這下輪到我慌慌張張了。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要叫住她,我只是感覺,要是女孩就這麼走進她房裡的話,我大概就再也看不到她了。我急忙叫住她就像我早晨醒來時急忙拉開窗簾確認太陽還是不是跟昨天一樣。
「啊…沒什麼啦…我是說,妳喜歡那本書的話,那麼我房裡有些書也許妳也有興趣,改天…妳可以來我房裡看看,敲敲門就好…像剛剛那樣,我應該都在。嗯…只要…妳想的話。」
「好啊,沒問題。」
其實我沒什麼好埋怨的,儘管我如往常,看著女孩的背影在我眼前消失。她是個神秘事件,所有人在孩提時代都想像過的巨大飛船,或是藏在深山裡的金色瀑布,你總是在幻想著期盼著它的出現,但當它真的出現,你又目瞪口呆地望著它從你眼前飛逝而過,然後它就再也不是你記憶中那個模樣了,因為你已將它和現實混淆,所以你就再一次踏入哀傷的塵世,再也不是孩子。但我這一次真的沒什麼好埋怨的,我感謝現實。
「她拿走了我的書!她喜歡我的書!」
那一刻,我緊緊靠在門板上,握緊拳頭且全身發抖,我沉溺渾亂又興奮的情緒不能自己。望著我凌亂的床鋪堆滿各式各樣的書籍,缺頁的、泛黃的、穿洞的、書皮發亮的、封套未拆的,我的眼前出現這樣的畫面:女孩和我,一絲不掛,我們熱情相擁、激吻、做愛;我們在大量的書舖成的床上打滾,進入異色的蒙太奇;女孩在古希臘戰場上抓出幾道爪痕在我背上,在歌德式城堡裡雙腿環住我的腰,在西藏大草原兩隻兀鷹盤旋之下咬住我的下唇,在阿拉伯市集裡扭動臀部,然後在J的廉價IKEA藍色沙發上,女孩氣喘吁吁,並且大叫:「寫下我!為我寫一本書!寫下我們的激情!寫下我們的愛!」我們一起達到高潮,我噴出灼熱的大量精液,通通注入女孩體內。
幻想結束的當兒,我意識到褲襠底下那傢伙熱騰騰地發燒,脹的難受,但同時也忍不住自慚形穢。蜷曲成一團的床鋪散發著一股汗濕未乾的陳年腐臭,書桌上是打翻的煙灰缸,煙屑煙蒂散落,還有用來泡咖啡的馬克杯,放了好久,我卻忘記上一次洗杯子是什麼時候了。看看鏡中的自己,邋遢瘦削的面孔,佈滿血絲的雙眼,從來不整理的髮型,一週未刮的亂鬚,呵一口氣是混雜著香煙咖啡齒垢與胃酸的惡臭。我感到心灰意冷。我不知道當女孩看著我時想些什麼,我能讓她知道她帶回那本書是我寫的嗎?就算書內附上我的照片,她也不可能認出現在的我來。不,我根本不敢讓她知道我是誰。
種種在最後一刻湧起的想法將我打擊得一敗塗地,將我逼退至停靠灘頭邊載伏載沉的木船上。
夜晚,我在被窩裡扭曲著自己,因為過度疲累而睡去。J來拜訪我。
「你這窩囊廢!你讓自己掉進死胡同裡去,連我也被你害慘了!」
死胡同?那是什麼地方。我在哪裡?
「看著我的臉。看,著,我。你認得這張臉吧。」
那是我的臉。但我一眼就知道他是J,總是怒氣沖沖卻又徬徨無助的神情。我們兩身處一間暗室,伸手不見五指,鼻中聞到鐵銹的氣味,像是牢房。沒有聚光燈,但我能一清二楚看到他,像是一個沒有任何物質的世界,一場陰錯陽差的渾沌,我們倆莫名其妙地優先被創造出來。
「你以為你在作什麼?你迷上那個女孩,她讓你魂不守舍了,雖然你狀況本來就很糟糕,但你不該繼續這樣下去。」
我不懂你大半夜跑來找我大嚷嚷地什麼意思,我愛她,這和你無關。
「愛?笑話。你懂什麼是愛?要是你曉得,當我再次遇見我的前妻時,我內心那巨大的痛苦,那裡頭是愛,也有恨。我多麼渴望能親手宰了她,那個毀掉我夢想的女人,但是我卻忘不掉她曾有的柔情似水,我還愛她…」
別拿些這些事情來煩我,真是夠了!我哪知道你在想什麼,就算知道了,也和我無關。
「當然和你有關,我可是你一手創造出來的吶!你讓我站在這裡,躊躇不前,我已經將近崩潰了,現在能讓我脫離這困境的只有你,但你竟也給自己創造一個困境,我的媽!算我求你吧,救我出來,幫我決定下一步該怎麼做,你不這麼作,你自己也不可能得救。」
廢話少說吧。我當然知道是我創造了你。但我現在恨不得毀了你,要是我願意的話,我隨時都能毀了你,任何方法都行!只要我能擺脫你,我就可以隨心所欲做我想做的事了。
「哎,愚蠢的人,你想做的事我心知肚明,你不過是想肏她罷了,以為我不知道嗎?但你錯了,擺脫我絕對不是最好的辦法,反而你應該輔助我、想像我、書寫我、延續我。想想吧,要是女孩真的喜歡你的東西,那你就應該繼續寫下去,不管她是不是認識你,你持續寫,她就會持續期待,不是很好嗎?」
是…是這樣嗎?但我最近很沮喪,寫不出東西來,健康也一天比一天糟,我有時會很後悔選擇作家這條路,但若放棄了,我也沒別的才能,有時候還想不如死了算了,但遇上那個女孩後我又覺得,就這麼結束了人生實在很可惜。我現在真的一團糟。
「別想太多。你是很有才華的作家呀,你很小的時候就顯露這項特長了不是嗎?趕快想起你那些輝煌的過去呀。」
沒錯,我應該是很有能力的啊。
「是啊,你不該懷疑自己的,想想你從十六歲起就不斷拿下大大小小的文學獎,二十歲就出版第一本書,只要你想的話,你很行的,不是嗎?」
是啊,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既然如此我得繼續寫下去,如你所說我會幫助你脫困,我也會把我自己從谷底拉上來。
「很好。想像一下女孩窩在你的床上,她的右肩靠著你的左肩,一起讀著你的新書那模樣。」
她會溫柔地吻我,她會讚嘆我的文筆多麼美妙。我們會在夜裡四條腿緊緊靠在一起。我會擁有她。
「是的,你會擁有她。」
J,謝謝你。你讓我再度燃起希望了,我決定從明晚開始繼續寫作。你別擔心,既然我答應了你,我會作到。
「祝你好運。」
接著J被黑暗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一直相信,創作這種東西靠的是靈魂,而不是才華。所謂的才華,只不過是用來接近你的靈魂的一種手段,端看你抓住它的途徑、頻率和運用程度。你可能天生腦筋靈活,下筆尖酸刻薄,要是你想的話,可以藉寫作把一個人剝得體無完膚,殺得屍骨無存,但是要靠這些來完成一部作品那是絕對不夠的,因為你沒有靈魂。沒有靈魂,你寫出來的東西是死的,沒有生命可言。
我承認少年時自恃天才,喜愛堆疊無用的華麗字眼,加諸其上就是一桌令人眼花撩亂的滿漢全席,但嚐上一口才驚覺奇淡無比,根本毫無口感或味道可言,原來只是一桌紙糊的樣品餐。我回顧我的舊作,只感到虛弱無力,因為裡頭沒有深度,沒有感情,沒有生命力。我沒有出過遠門,沒有參加過喪禮,沒有對任何人動過拳頭,沒有上過戰場,沒有吃過老鼠,老二也沒用過幾次,既然如此,我還想跟人談什麼創作?什麼出版小說?一想到年輕時的狂妄自大,我忍不住會全身顫抖。
而在我遇見了這個女孩之後,我似乎有那麼一絲絲感受到我靈魂的存在,感受它綁在我殘破的軀殼內承受折磨、咬噬與拉扯。我感覺,J就是那個靈魂,它具現化在我眼前,提醒我該怎麼去運用我所擁有的。而我現在該做的,就是讓靈魂的生命延續下去。
因此我決定,讓J殺了他的前妻。
女孩還是在假日早晨彈著吉他,而我還是一個人靠在陽台邊抽煙,聽著清亮的歌聲。我的心情愉悅,我知道我該做些什麼,不再像前幾日那般不知所措。
我決定我該好好改變形象。我刮掉一臉鬍鬚,開始梳頭,也開始記得刷牙,記得一日三餐,我也懂得破舊襯衫、極不合身的揉皺卡其褲和那雙掉漆的藍白拖鞋都是我該馬上拋棄的對象。我整理成堆的爛書,分門別類,整齊地歸回書架,我再度清出一箱不打算再翻的書籍,放在門邊,但不打算丟。我拉齊床單,舖平棉被,卸下一桌雜七雜八的垃圾。我企圖營造出女孩可能會去想像的形象,我想要有一個漂亮的靈魂。
後來,某天我在走廊上碰見女孩。她告訴我:「之前看不出來,其實你長得相當斯文呢。我可以想像,你的房裡就是會有一整牆的書,因為你看起來就像個作家。」這幾句話已默默在我心裡跑過上百回。
那天晚上,J上前去和他的前妻相認了,倆人抱頭痛哭。J並沒有當下殺死她,他決定要親眼目睹並全程參與前妻死亡的過程,然後慢慢掌握住他無法確定的愛。J的前妻躺在病床上痛苦呻吟,氣若游絲,這個女人的大限就要到了。J決定之後他要去倫敦,背著親人。
這一陣子我感受到靈魂蓬勃的運行,強而有力的呼吸,震懾人心的尖銳思惟,還有澎湃洶湧的心跳。他在我的腦裡暢行無阻,在我的血管裡義無反顧地流竄,在我的字裡行間像個剛睡醒的革命青年吶喊跳躍。
我又重新愛上了寫作。不可否認的,我的思緒還是隨時會岔開,但已不再是像之前那樣如國道上擁擠阻塞的過年返鄉探親車潮般糾纏成一團,分寸難行,而是有系統地、具警訊性質地叮咚一聲,那告訴我需要休息一會,讓思緒慢慢調回正途,然後再重新上路。但有時候我也就順著它走,讓它們在我腦海裡緩慢成形,我會趁著這時候順手寫幾首詩,舒緩情緒。我以前就很喜愛寫詩,大學時我瘋狂地創作,並交給教授和同學欣賞,還偷偷計劃著出版詩集,可惜終究沒有遂了這一小小私人心願,大概沒有人懂我吧。但現在寫的這幾首我還沒有作發表的打算,它們多半是一些情詩,我寫來抒發感情、孤芳自賞用的。
女孩和我的互動慢慢多了起來。我們偶爾會在走廊上聊一會兒,我藉此而知道,女孩在公寓後方那所大學念英文系,大三。過去她都住學校宿舍,但是她受不了兩年來一直甩不開的同一批室友,喜愛背地裡論人是非,製造八卦,因此她才決定用自己打工賺來的錢搬出來,而她遠在花蓮的父母並不知情。
「從小我就不擅與人相處,也不太喜歡面對人群,導致在異地求學的我,沒什麼朋友。大部分時候,我喜歡一個人,看看書彈彈吉他什麼的,總覺得這樣就夠了,反正我也不喜歡外出。」
我只是默默點頭。
我們也聊了一些文學的東西。她告訴我,她喜愛諷刺文學,或者是一些存在主義的作品,而『寂寞鄉』是她前一陣子讀到且感到相當貼近內心的小說,雖然作者很年輕,用字遣詞免不了青澀,但她覺得裡頭有一種不顧一切的衝勁,會讓她深吸一口氣後繼續讀下去。
那麼『冷凍猴子』呢?
「好灰暗,令人恐懼,」她說,「但我目前只看了一半,我還會繼續看下去。」真是一針見血,我寫這本書期間,正被一段糟糕的感情給拉扯著呢。
我告訴她,這兩本書的作者是我大學時代過從甚密的好友。從她發亮的雙眼,我確信這對她而言是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我告訴她,目前他正著手於最新作品,預計四月完成,到時候,我可以幫她弄一本剛從出版社出爐的完整新書。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謝謝你。」
「哈,別這麼客氣,要是讓他知道有人這麼期待他的新作,他一定很高興的。好歹我也是他的好友,我也很高興啊。」
「那麼,我有機會見他一面嗎?」
「噢!我想…這應該沒什麼問題啦,一定有機會,只要我跟他說一聲。只是他前幾天打電話告訴我,他心裡面碰到了一些麻煩,所以進度有點緩下來,不過我想他很快就會恢復正常啦。」
「嗯,那就好。我一直在擔心,他會不會是個相當陰鬱的人,好像隨時會有他服藥過量而死的新聞上報似的。」
「你別擔心,他只是沉默寡言了點,但他很好相處的。」
「那就好,那就好。」女孩笑了。
最近在跟女孩閒聊時,我發現我正逐漸展現我的成熟男性魅力,眼角若有似無地往遠方看去,偶爾和她四目相對,並展露微笑。我很驚訝我怎能從容地完成這些舉動,並毫不猶豫地對女孩撒謊,但無論如何我感受到嶄新的自己。而我對女孩說的,是我精心設計的謊言,我企圖透過現實的我,為虛構的我打造一個完美形象,並從女孩的話語中擷取她對那個虛構的我的想像之線索,來作雙向的形象結合,而至於現實的我,當然是一步一步去將那個精準融合後的框架套在自己身上,女孩對作者的崇拜,自然會轉移到我身上來,因為我既是媒介,也是實體。當然我會告訴她真相,時候未到罷了。
只是有一個麻煩,我在跟女孩面對面時,我必須壓抑衝動的老二隨時會有高唱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可能。女孩身上總是散發一股淡淡清香,我渴望能將鼻頭湊近她的頸邊用力猛吸,那迷人的神秘香味不斷刺激我腦中控制性慾那塊區域,若非我控制得當,我隨時會將女孩撲倒。過了將近三年用雙手來解決性衝動的日子,任何一種輕微的誘惑都可能將我擊垮(我詛咒妳!那個將雙腿跨到我好友床上去的前女友)。但為了完成計劃,我要戒急用忍。
J在凌晨四點輕輕撫摸女友的臉頰。他小心翼翼地,深怕將她吵醒,睡前他們倆才剛完成一次激烈性愛,J終於瘋狂而憤怒地激射出大量精液,嚐到許久未有的舒暢,以及莫名的悲傷。他就要獨自一人離開,前往倫敦,而他沒有告訴任何人。J不清楚為何他就是想去倫敦,他只是直覺,也許在那兒會有什麼好事發生,或者至少不會再有什麼壞事發生。
生命中所有曾對J有過重要意義的人都會離他而去,他不想再承受這些那些令人感傷的人生真理,他選擇在他們離開他之前,先行離去。他認為一個全新的開始,會是延續生命的最好方法,即使只是無止盡的漂泊也好,至少他不想帶著任何包袱。J一向寂寞,也不太樂觀,但他現在心裡感到滿意,因為他已經體會到愛,以及靈魂。
J搭上計程車,往松山機場駛去。
有時候,一不小心我會將自己的情緒寫進小說裡,我看著自己筆下的人物做著莫名其妙的舉動,會咬牙切齒,會感到悲傷,但是我卻自溺其中。J流的其實大部分是我的血液,但他本來就是我的靈魂啊。
「噬尾蛇」。這是電影「蘭花賊」裡頭查理考夫曼說的。
也好。也許女孩會認為我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纖細的心底下藏著憐憫、細膩和洶湧的感情。這不代表我在博取同情,我想要的是女孩能夠藉此而更加深入了解我的內心。
只是寫到這兒,我感到些許疲倦。這幾天我一頭熱地回到寫作的世界,寫到有點不眠不休的地步了,可能是彈性疲乏,我的思想流又卡在某處動彈不得了。那麼今晚休息一天,明晚再繼續工作吧。
我塞一把煙在大衣口袋裡,下樓到7-11買了幾瓶啤酒,越過冷清的馬路,來到對面的公園,準備找處無人干擾的地帶,然後放空腦袋,盡情地讓酒精和尼古丁去廝殺。
正當我解決掉一罐海尼根和三支Dunhill時,一陣摩托車聲抓住了我的注意,在公寓樓下停住。騎士仔細地瞄好狹小的停車格,先讓後座那人下車,再戒慎恐懼地將機車塞進另外兩部之間。騎士是個男的,後座是個女的,兩人比手畫腳,不知說些什麼。那男的身影我沒見過。只是那女的,我不停注視著她的背影,然後內心湧起了許多疑問,緊緊抓住我的注意力,即使我的位置離他們頗有距離,我還是認為那背影很可疑。
果不其然,當兩人脫下安全帽時,我立刻認出,後座上就是和我住在同一層那女孩,她的笑聲傳來,是我完全可以辨識的音調。那男人我就真的沒見過了,在街燈照射下,我看到他蓄著短髮,瘦長的臉形和英挺的鼻子,看起來也很年輕,跟女孩一般年紀吧,身材頗高。女孩開心地笑著,兩人不停交頭接耳,我依舊聽不見內容。
接著、接著、接著,他媽的,我看見令我內心震起恐慌海嘯的畫面:女孩挽著男人的右手,兩人緊緊黏在一起步入公寓,他媽的女孩的背影依舊搖曳生姿,但他媽的那姿色原來是為別人而生的。第二瓶啤酒只吞了一口,將剩下丟著就跟著也要回公寓去,我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往五樓的樓梯竟如此遙遠,我發現我的步伐變得好沉重,即使我盡力地放輕腳步。我沒有必要如此鬼鬼祟祟,但我卻自然而然地弓起背來,唯恐身上任何一根毛髮落地的聲音都會吵醒全世界,透過樓梯間的落地窗,我看見自己像個落魄的賊,想去偷竊一些可能,但又害怕是我最不想得到的那些,於是我不知所措,表情痛苦起來,像J。
我來到五樓走廊,冷冷清清的沒有任何人影,只剩兩扇對望的窗戶,各自在走廊的頭尾,藉著冷到令人寒毛直束的夜風互通訊息。
你真可恥,風這麼說。
我悄悄站在白色門外,看見門腳下微微的光線,也聽見播放唱片的聲音,我認出,那是Pulp的I spy。
幹!我忍不住暗罵了一聲。
我小心翼翼地將左耳依附在門板上,卻聽不到兩人的對話內容,但感覺兩人用的語氣很溫暖,是一種極度信賴彼此、私密交換時刻的語氣,然後是女孩的笑聲。男人也笑了起來,笑聲結束後卻一片寂靜,只剩音樂不停地轉著。但這種沉默只會讓我更加不安,我忍不住浮躁起來,將耳朵貼得更緊,雖然我知道這根本沒用。
大約過了一分鐘的寂靜,我聽見沉重的喘息,還有蠕動的床鋪沙沙作響。在這種寂靜之下,我聽見女孩說了一句:「打開那個抽屜,我放在裡面。」
我是不是聽到雷響了?
我的腦袋突然一片空白,耳朵也暫時失效。我無心再聽下去了。無論女孩要男人去抽屜裡找些什麼,無論他們在幹啥,無論他們是何種關係,我無力再探究下去。
待我稍稍回過神來,我才發現,我隔壁房那個豬頭大學生,正探出頭來盯著我看。這小子,究竟看我多久了?我居然完全沒發覺。我狠狠地回瞪他一眼,他才露出嫌惡的表情,訕訕地把頭縮回房裡。這小子,房裡老是傳來各式各樣AV女優的淫聲浪語,分不出是哭喊還是夢囈的奇異聲響。我猜想他房裡大概也有和我一般大的書架,但可能擺滿了整牆偷拍、虐待、亂倫、人獸交等怪異影片,怪不得滿臉橫肉油膩青春痘,和影片裡的噁心男優有得拼。
走廊又回到先前那副空蕩蕩了。我低著頭,慢慢踱步回房,剛剛拳頭握得太緊,現在開始發麻疼痛。內心起了一團糾結纏亂的毛球,七零八亂的畫面在我腦中飛騰,然後我抓住了一種可能。
是的。抽屜裡放著什麼呢?老實說,我第一個想到的是保險套。
人遇到這種問題,總是會拿最糟糕的答案去困擾自己,然後又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是啊,這種可能性明明讓我怒火中燒,坐立難安,但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又感到有一點興奮呢?
打開那個抽屜,我放在裡面。
打開那個抽屜,我放在裡面。
打開那個抽屜,我…
Durex,Safeway,Playboy,男人用哪一款呢?螺旋的,顆粒的,超薄的,女孩喜歡哪一種呢?他們試過水果口味或夜光的嗎?不知道他們有沒有使用任何情趣輔助工具呢?
我躺在床上,感覺枕頭與床鋪不斷凹陷,而我整個人則好像不斷往裡塞。我胸口鬱悶,心臟裡的血液好像在燃燒,又好像被一隻手緊緊揪住。黑暗裡,只剩一盞燈還亮著,那光源來自我的眼皮放映室,久未開張,好像運作得特別兇猛,我的眼皮不斷劃過女孩的臉孔,順服的、溫柔的、歡喜的、慍怒的、大笑的、疑惑的、陶醉的…最後女孩的表情停留在這一格,裸著全身,趴伏在我的書堆裡輕啟嘴唇,唸著我的所有情詩,接著她翻轉身軀,張開雙臂,將一個男人擁在懷裡,兩人開始纏綿。我又看見了女孩柔潤的乳房,還有那雙手,慢慢的視野拉廣,兩人交織纏繞的軀體全部都在我的眼前,男人的臉我卻不認得。應該說,我完全勾勒不出放在那男人臉上的五官該是怎樣排列的,好像隔著一層霧。不知怎地J的臉龐在這一刻插入我的幻燈片,他莫名其妙地笑著,好得意好邪惡。
滾!給我滾!王八蛋!你這卑鄙的傢伙,你告訴過我什麼?你別笑!你還笑的下去嗎?你這爛人!你這性無能、沒有卵蛋的傢伙!我要宰了你!我要讓你消失!我下一秒就要讓你消失!
…………。
我不確定昨晚是否有睡著,總之恍恍惚惚間天色就已經亮了。我軟攤在床上動彈不得,氣力全消。昨晚是怎麼了?我看看錶,早上十點二十八分。
我掙扎下床,想給自己沖杯咖啡。然後發現,昨晚我忘記將電腦關機,游標兀自在螢幕上閃呀閃著,主機嗡嗡作響。
我到陽台抽煙。外面的街上來往的車輛不多,行人寥寥無幾,路邊的早餐車顯得有些孤單。
耳邊突然迴蕩起一陣溫柔的歌聲,那是女孩在唱。
不,根本沒人在唱,那是我腦中內建的錄音機,還有緩緩的吉他撥弦。我忍不住啞然失笑。我想起昨晚那句費人猜疑的話,還有一夜痛苦掙扎的我。真是可笑,我何必自掘火坑,然後一股腦往裡跳呢?我為什麼要亂七八糟想這麼多呢?也許事情根本不是那樣,也許男人是女孩的哥哥或弟弟,對於一個長期獨居在外的女孩,久未謀面的親人來訪本來就令人欣喜。也許男人只是女孩的好友,而他們之間表達友好的方式就是那樣,沒什麼稀奇的。也許那男人是個同性戀,昨晚我就注意到了,男人戴著耳環,閃亮亮的,走起路來斯文秀氣。無論如何,我無須胡思亂想。
但是,接下來有整整三天,我都沒真正看到女孩。
這幾天我刻意多到走廊上亂晃,但就是碰不到她。只有晚上當我又坐在電腦桌前發呆時,才會聽到走廊上輕微的腳步聲,夾雜著女孩的輕聲細語和笑聲,以及那男人有氣無力的應答。這種時刻我會極力豎起耳朵,默不吭聲地想擷取兩人對話的隻字片語,連呼吸都吝嗇起來,但沒有成功過。聲音消失後我會悄悄到走廊上查看,但只看到白色門板下射出來的微光。此時大學的寒假已經開始,住在這兒的大學生要不回鄉去了,要不每晚玩的徹夜未歸。我還是感受得到女孩的存在,但我對她做些什麼卻一無所知,現在連吉他聲都聽不到了。
這陣子我的小說毫無進展,我痛苦地想放棄。我甚至害怕睡眠,害怕一堆可怕的念頭又洶湧而至。有一次,當我疲憊地躺在床上差點沉沉睡去之時,J的臉孔又出現了,他的臉色很難看,張開嘴巴好像想說些什麼,我嚇的趕緊睜開雙眼。我一點都不想再見到他。
第四天中午,我拖著一身睡眠嚴重不足的爛骨,想下樓去給自己買杯咖啡或蠻牛什麼的提提神,我見到了女孩和那個男人。
他們兩人看到了我,然後三人一起愣住。女孩一張素淨的臉沒有化妝,臉紅的瞬間完全被我抓住。陽光如此刺眼,男人在我眼裡只剩一輪光圈和一團背光的黑影,看不清楚他的臉。接著女孩笑了笑,往我走來。我看見她的雙唇微張,應該是在說話。她在說些什麼?女孩藏不住神采飛揚,她的眼神透出極深的喜悅,她想刻意隱瞞也瞞不住我。我只是傻楞楞地盯著她看,她究竟在說些什麼?
女孩露出疑惑的神情,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就轉身下樓去了,男人也跟在她身後離去,他經過我時好像深鎖眉頭地瞪了我一眼,我不確定。
兩人從樓梯間消失之後,一瞬間的疲累、頹敗、挫折、憤怒、忌妒突然全湧上來。女孩眼中透露出喜悅之情那一幕已牢牢地烙印在我腦海裡,我認定,他們之間必然有非常非常親密的關係,瞬間我曾經拿來安慰自己的想法全部被我拋走,連用來確定這個事實的根據也無,我已經被巨大的憎恨浪潮給吞沒。
我打消下樓買補給飲品的念頭,垂頭喪氣的回到房裡。
整個下午,我坐在床沿發呆。我看著一隊螞蟻從我腳邊緩緩蠕動,牠們搬運細碎的糖粒,從我的方形小餐桌延綿到房間另一頭的衣櫃下面。我看著空氣中的塵埃在我面前以極優雅散漫的姿態落下,像傘兵部隊,被我的呼吸吹的七零八落。我看著我的雙手放在大腿上,微微顫抖。不知過了多久,房間已被夜色給吞沒,我連動都不想動。
晚上的時候,我依舊聽見女孩和男人從走廊通過。今天女孩的笑聲好像特別開朗。我可以想像,男人的手摟著女孩的腰,女孩的頭放心地靠在男人的肩,兩人相視而笑,輕輕扭開白色的門步入房內,然後再神秘地關上。我可以想像,男人一面褪去女孩的衣物,一面將唇湊去,兩人的舌頭在彼此口腔內摩擦、吸吮、交換唾液,像一對交媾的蛇。我可以想像,男人今夜會將女孩雙腿跨在自己雙肩,趴在女孩身上激烈地搖晃臀部,女孩弓起腰,火熱地發出甜美的呻吟,在男人的衝刺之下,一次又一次地享受欲仙欲死的高潮。
哼。我忍不住冷笑一聲,然後倒在床上,稀奇地我竟然沉沉睡去。
我什麼夢都沒有做。
寫作,對我而言是什麼?一種謀生的工具?抑或,靈魂的實踐力量、生命的延續理由?如果是前者,我沒有在這個寒冷的冬天裡凍死在自己的小房裡發臭生蛆、三個月都沒人發現,就該偷笑了。如果是後者,我卻不曉得我的靈魂是否還存在。我只記得J搭上了飛往倫敦的班機,飛了好久好久,到現在都還沒落地。也許我該在結尾安排個墜機事件,或者恐怖份子持大量炸彈劫機之類的,這樣簡單明瞭的多。我只要一想起不知何時才能完成的小說,那頭痛得快要炸開的感覺就又會回來。
我記得,當我睜開眼睛時,整個人依舊身處寂寥的黑暗之中,讓我懷疑我是不是真的從沉睡中醒來了。我吃力地坐起來,瞄了一下枕邊那隻夜光型的電子時鐘,十一點零五分,PM,一月二十二號。我睡了兩天。我居然沒有在這樣的昏睡當中順道死去,真不知該不該慶幸。
我站了起來,一股暈眩感迅速衝上腦門,我差點又倒了下去。我機械式地打開大燈(刺眼的光芒讓我大概有十秒鐘忘記了身處何方)、撒泡尿、燒開水、沖一杯咖啡、打開電腦。我不知道我幹嘛一醒來就要打開電腦,只是下意識地這麼做,坐在桌前我兩眼發直。
突然敲門聲響起,叩叩叩。
我僵立不動,拿著咖啡杯的手就這樣懸在半空。我大概脫離現實太久了,突如其來的敲門讓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叩叩叩,又是三下,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不好意思!你在嗎?」我顫抖了一下,杯裡的咖啡濺出了一點,被燙到的手忍不住鬆開,然後一聲清脆的框啷,伴隨我一聲驚呼,杯子已經變成滿地的碎片,咖啡則餵給了地板。嚇到我的原因沒有別的,正是因為我聽到的是白色門板後那女孩的聲音。
「喂!怎麼了嗎?」
「不…沒什麼…一點小意外,我處理一下,馬上就來!」
「喔!好。」
我急忙地把幾片較大的碎片先撿起來丟到垃圾桶,再把浴室門口的地毯移過來,覆蓋在污漬上面。我急忙開門,看到了女孩。女孩睜著眼往房裡探,露出擔心的神情。我有點尷尬。
「發生什麼事嗎?」
「喔…沒什麼啦,打翻了一杯咖啡而已。對不起啦,讓你等那麼久…。」
「沒關係,沒發生什麼事就好。」
「是呀,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喔,對了…妳找我…有什麼事嗎?」
「喔,是這樣啦,我想起之前你說過,可以到你房裡參觀你的書架,『冷凍猴子』我看完了,這幾天閒的發慌,想說看能不能跟你借幾本書。」
這幾天?我忍不住又想到那個男人,心裡麻了一下。
「好、好,沒問題啊。進來吧。」
我讓開身子,好讓女孩進來。女孩的舉動令我發狂,腦子一片空白,我感受到下腹部滾滾發燙,雙腿有點發軟。我猶豫了一下該不該關上房門,最後還是關上了。女孩回頭看我,臉上露出一會兒奇怪的表情,隨即又消逝。
「昨天其實我也有來敲門啦,『冷凍猴子』我已經看完一陣子了,正好昨天想到,所以想來你這兒參觀一下,但是我敲門敲了好久都沒有回應,忍不住有些擔心。上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好像有點…怪怪的,你沒事吧?」
「喔…我昨天…去拜訪我那位作家朋友去了,可能我很少出門,讓妳想不到,真是抱歉喔。」
「原來是這樣啊。」女孩好像有點懷疑,但沒多說什麼。
我領女孩到我床鋪左方靠牆的大書櫃,看見整牆的書,女孩忍不住「哇」了一聲。我告訴她慢慢挑沒關係。由於我的床緊緊靠著書架,所以女孩必須爬到我的床上去才能搆到書,我把棉被堆到一旁,示意她不要客氣。
女孩在成堆的書中搜尋翻找,一會兒拿下卡爾維諾,一會兒拿下薩拉馬戈,現在在看張大春,等一下又在看村上龍,她的手指滑過整套的米蘭昆德拉,也滑過整套的高行健,她的眼神發亮,不亦樂乎。我看著女孩裹著黃色毛衣的細腰,以及包在牛仔褲裡漂亮的臀部,想到男人,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最近…好像都沒聽到妳彈吉他喔?」
「啊…?」女孩應了一聲,沒有回頭,正在翻著亞歷山卓巴瑞科的CITY。
「喔,我是說,怎麼最近都沒聽到妳彈吉他?」
「吉他喔?嗯…我學長帶回去啦。」女孩露出神秘的微笑。
「學長?」
「就是上次你看到那位啊。吉他本來就是他的,只是寄放我這兒而已,我跟他都是吉他社的。本來想跟你介紹一下,可是那天怎麼叫你都沒反應,真可惜,他也很喜歡你那個作家朋友的書呢。」
「啊,這樣啊,的確很可惜...」
我又沉默了下來。
女孩談論男人時喜悅的語氣神態又讓我黯然下來,雖然她沒有明說他們之間的關係,但我不敢再問下去了。
女孩見我不說話,又回到書堆裡。她把CITY擺了回去,然後踮起腳尖想去拿書架最上緣那一套英美詩人作品集。女孩的動作讓她的臀部提起,我看呆了,我猜測此時我可能是勃起的,只好盡力遮掩。
突然一個站立不穩,女孩驚呼,向後便倒。「小心!」我趕忙伸手去扶。所幸我適時接住了她,她眼神驚恐,連聲地說對不起。女孩落下時,肩膀正好落在我的右臂,我的左手則摟住女孩的腰。
女孩的腰好細,但也好軟,雖然有衣物的阻隔,但我還是感受得到。她身上的淡淡清香不斷灌入我的鼻中,我有點頭昏眼花。她的胸口還在不斷起伏,這些都近在我的眼前。女孩好像被我盯得很不安,臉頰火紅,說:「謝謝你…可以放手了。」
不知怎麼回事,這句話似乎啟動了我腦中不知名的開關,我胸中燃起一股夾雜著憤恨不平和寂寞難耐的慾火,我想要藉由女孩的身體來澆熄。我感到鼻息越來越急促,抓著女孩身體的雙手捏得越來越緊,下體也脹得非常非常難受。想要發洩的慾望像一頭巨獸瞬間將我的理智吞噬,我將女孩一翻身壓倒在床上,然後一句話就這麼不由自主地吐出:「我要佔有妳!」
我跨伏在女孩身上,想低頭去親吻她。女孩沒有發出任何叫聲,但是她的臉色極度蒼白,緊緊抿著嘴唇,鼻中吐出焦慮的呼吸,雙眼投射出恐慌的神色,和我對視。
在這樣的對視之下,我停住了動作,凝視著她澄澈明亮的雙眼,無暇的眼白中鑲著純褐色的眼珠,點綴著美麗的睫毛,在凝聚的空氣中顫動,但是其中卻顯露出無比的恐懼,她的眼睛原本應該是和諧而令人放鬆的,現在卻因為我的邪念而扭曲,愧疚感慢慢在我內心升起。奇怪的是,即使我看得出她的害怕,她卻沒有移開她的眼睛,反而死命地盯著我瞧,似乎這就是她唯一能做的反抗。我開始心虛,彷彿讓女孩摸透了我的內心,看穿一切關於我的掙扎、挫折、空虛和自我懷疑。
這下反而我恐慌了起來,全身開始發抖。
我想到了J,想到了男人,想到離我而去的前女友,我想到,此刻我一旦強行佔有了她,女孩可能再也不是我心目中那個女孩了。於是我重重吐出一口氣,一翻身頹坐在床邊。我又徹底失敗了,我犯了嚴重的錯誤,我差點傷害了女孩,而且是永久的傷害。
我不斷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對不起…」我是將頭埋在雙臂裡說的。
感覺隔了幾世紀久,我沒有聽到女孩發出任何聲響,但是我不敢回頭看她。終於女孩坐了起來,輕輕地嘆氣。然後她離開我的床,我看著她的背影,雙肩還在抖動。接著她慢慢回過頭來,看著我,她的眼神好哀傷,臉色好蒼白。她開口說話了。
「老實說…我一直對你有很好的印象…」
我感到不可思議,抬起頭來看她。
「但是,」她繼續說:「但是,我完全沒有想到…你…是這種人。」
我不發一語,但心裡明白,這是空前的失敗。
「幸好…你的理智戰勝了你的慾望,你沒有真的對我做了什麼,我很感激,只是…恐怕我以後,很難再相信你了。」
女孩像一座巨大又哀傷的山。
她慢慢地轉身,朝門口走去。我忍不住喊了一聲:「等一下!」女孩回過頭來,她的手已經握在門把上了。
「其實…我就是那個作家…我就是。我是騙你的,我根本就沒有那個朋友,『冷凍猴子』是我寫的,還有『寂寞鄉』也是…都是我寫的。」
「你…?」女孩表情有些困惑,隨即又回復到哀傷的表情。她說:「你之前是騙我的,那麼…你現在還想再騙我嗎?抱歉…但我真的不相信。」她的聲音跟臉色一樣蒼白,像隔著一條河那樣遙遠。她扭開門把,頭也不回地離開。
接下來整整三天,我因為羞愧而完全不敢走出房門。我將自己反鎖在房內,發狂地回想女孩最後的表情和她說的那幾句話。我想死,但又沒有勇氣死。
在這事件之後的第一次睡眠,我夢見了J。一樣的場景,全黑,鐵銹味,只有他和我,面對面,良久無言,J表情麻木。不知過了多久,J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露出絕望的神情,然後轉身。我看見他做了一個類似開門的動作,接著是一道懾人的亮白色光芒兇猛地將我和J的身影抹消,然後我就醒來了。醒來時,是久違的白天,聽得見外面車輛駛過的聲音。
J消失了,我從此再也沒有在夢中見過他。
寒假過去了,大學的新學期又要展開,回鄉的學生一個個回來,偶爾會聽到幾個學生從走廊經過,鬧烘烘地彼此交換淫穢的笑話。偶爾會看到男學生帶著女友回來,關進房內一整個下午。夜晚會聽到隔壁播放電子舞曲或搖滾樂,有時候是一群人聚在一起打電玩,不時發出一陣陣歡呼或哀嘆。街上的早餐車多了一兩台,生意都不錯。對面的公園,有時會聚集著幾隊大學生玩著小遊戲什麼的,可能是在排演團康活動吧。不知為何,感覺週遭一切都熱鬧了起來,似乎世界都換了樣,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注意到,我以外的世界是那麼擁有生命力。
也許,這跟我失去了靈魂有關。
我再也沒看過女孩。不再聽見她的腳步聲和笑聲,不再聽見她彈吉他,不再看見白色門板底下透出任何光亮。女孩可能悄悄搬走了。我好想念她。
二十八歲生日晚上,我買了幾瓶酒慶祝。七分醉意中,我打開許久未動用的電腦,搜尋出存在檔案庫中所有的文件,一篇一篇慢慢看。我看的最後一篇是關於J的故事,我把它當成別人寫的東西看。寫的真棒,我想。
故事斷在J搭上了飛往倫敦的班機那兒,沒有再進展下去。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真是個值得紀念的結局,永不降落。我將所有文件圈選起來,然後,我按下「刪除」鍵。
也許這是個開始吧,我在心裡想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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