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蔡名宜〈墮〉
- 最後修訂日期:
突然有種非常想嘔吐的感覺。
他坐在狹長走廊的窄椅上,眼望著頭頂的天花板。
想像中的日光燈,該是一明一滅的,牆壁上還濺滿著血跡—就是那種一看便知犯罪氣息濃厚的現場,一切都該是腐敗而損壞的,對了,就像是某種古老的哥德式建築。
然而日光燈只是暗暗地亮著,像是個極為疲倦的男子,用喪失熱情的態度默默的迎接中年的到來。牆壁在許久以前該是泛白的,而現在的一切卻都已罩上一層淡淡米黃色的影子。
好個安靜寂寥的地方。
他閉上眼睛,門外的人車聲彷彿在很遠的地方,整棟建築沉入巨大的泡泡裡,聲音曖昧模糊,像透過水牆來到了異世界。
於是為了確認現實,他伸出手指,像要刻印般的慢慢劃過牆壁—自然什麼也沒有留下,倒是有種米黃色的陰影悄悄浸入指尖的錯覺,那是一種奇異的冰冷,一種被長年死亡所浸透的,屬於福馬林的奇異生寒。
這令他想起小時候學校的保健室。
那時候的校園很小,操場即使不在下課時也顯得擁擠,保健室就在校園的另一頭。
他算是那裡的常客(也許正常的小孩都是如此),正屬於蹦蹦跳跳,和人玩你推我擠遊戲的年齡。操場邊是水泥地,就是那種一跌倒就免不了皮開肉綻,在自己身上添幾個傷口,好加速新陳代謝的地方。
每到那個時候,受傷的孩子就會爬起來(或被人攙起來,畢竟真正勇敢的孩子並不多),一面以小跳步,一面淚眼拖著受傷的膝蓋和手肘往保健室的方向前進。
保健室的門口總是好多人。
大量負傷的孩子在門口前排成一列(或者兩列,端看人數的多寡),哭鬧、吵雜,繼續在隊伍裡怨怪剛才推倒自己的同學。
那場景總是混亂的有如難民營一般。長大之後一次在電視上看到非洲小孩在帳篷裡接受醫療的影片,心中不禁發出:啊!那不就是小時候的保健室嗎?那樣的感慨。大約是一種文化的挫折感吧,也許還有陽光,不知道為什麼,非洲的赤陽總是炙熱的和兒時記憶中的一樣。
到現在他還常常在想:小孩為什麼那麼容易受傷呢?居然能夠在短短十分鐘內讓自己擦傷、破皮,然後將眼淚痛快流出,這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是件不得了的事。
而大人確實是不能那樣乾脆的受傷、癒合的,不管是在身體還是心理上。
一個約莫五十歲的女子,開門走了出來。
她穿著淺藍色的素面衫,暗黑色長褲,臉上只簡單的擦了暗色系的口紅。看上去比實際年齡略微蒼老,表情說是一臉凜然,不如說是因為長時間的工作而帶著沉重的麻木感。
女人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有沒有打火機?」她從口袋掏出一包淡色系的涼菸,熟練地抽出一根點在嘴中。
「沒有。」他搖頭。即使身為男人,他也無法真心喜歡尼古丁滲入細胞的感覺。而話說回來,這裡並不是一個適合抽菸的好地方。
女人用舌頭不以為然的咋了一聲。
她放棄地將香菸取下來,迅速的壓回去,然後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插入頭髮中用力地揉著太陽穴。
這令他突然想起一輩子都待在醫療室,因而脾氣和臉都被小孩磨得一樣堅硬的保健室阿姨。
那阿姨也是年出五十,臉龐有著很深的皺紋,生氣的時候就像過年的獅子面具,會用可怕的嗓門罵人。許多的孩子都曾被她的聲音和針筒嚇哭,雖然一點也稱不上溫柔,但遇到緊急情況的時候卻有單手扛起一個小孩的力氣,實際上心腸倒是不壞。
不過,這麼說來,這女人除了年紀,全身上下一點也沒有像當年保健室阿姨的地方。她的眼神更為疲倦,就像是搬家的時候忘記把心愛的貓帶走那樣的失去光采。似乎也沒有好好補充營養的樣子,臉頰略為凹陷,顴骨突出,仔細一看還能發現剛冒出來的黑斑。整體而言,當年的保健室阿姨脾氣雖壞,卻生氣的很有活力,每天都有種大口吃飯,好好吆喝的能量。而眼前的女人,卻有種從內心深處一點一滴乾化了的錯覺,雖然只有一點點,卻僵硬的不太自然,彷彿整個人連心都慢慢變成標本似的,浸泡在福馬林裡的奇異生寒。
「累死了。」上了年紀的女人說。
她將兩腿交疊,頭略微的向前傾,然後側著臉瞥了他一眼:「你的臉色真蒼白。」
「不用進去沒關係嗎?」他將身體往後靠,略顯不安,確實是有種想嘔吐的患病感。
「休息時間啊。」女人看著他,從鼻腔發出了悶哼:「看不出你這麼擔心。」
「放心吧,還有人在裡面幫忙。」
高中時代交往的女孩子,是個一旦專注戀愛,周圍的朋友就會漸漸變少的女孩。長相不算特別突出,總是留著及肩的短髮和剪成鬚狀的瀏海,個性介於可愛與任性之間(關於這點也端看交情多寡),當初的交往,也就是班上誰與誰瞎起鬨久了便弄假成真的那種戀愛。
雖然算不上什麼刻骨銘心的愛情,但他卻特別記得在那段時光中,不能一起上課的日子—也就是同時有護理課和軍訓課的星期四早晨。
男孩子們上軍訓課,女孩子們則上護理課,雖然不知道這種規則是誰訂的,但對於雙方也都樂得輕鬆。
他特別記得那個有著大太陽的早晨。因為睡過了頭,想到被教官罰跑操場的麻煩事,乾脆謊稱生病到保健室去繼續睡到下堂課結束。
「不好意思……」他推開保健室的門,裡面一位護理老師抬起頭來看他。
「啊,來幫忙的吧?」她朝他點點頭:「過去把那邊的帶子都拿過來。」
於是,原本想自然說出口的謊言,就這樣默默的壓了下來。他依言走向護理老師指示的地方,抱起了一堆「人體的秘密」、「衛生保健與醫療」、「如何實施CPR」等的教學錄影帶,喀啦喀啦的走回辦公桌面前。
「啊,謝謝,放著就好。」
老師放下了手中的筆,像是在檢查狗身上的跳蚤似的,霹靂啪啦的翻檢著成堆的錄影帶,仔細的打開又確認的闔上。
「對了!就是這卷。」她略微發出愉快的高音,從錄影帶山中抽出一卷不起眼的黑色錄製帶。
「就是這卷。找了好久呢!差點就不能上課了。」護理老師不好意思的笑笑:「之前弄丟了,只好向別校的老師借來拷貝,不然我們的錄影帶,可都是有公開播映版權的喔!」
她起身走到錄放影機前,將帶子推入,然後打開螢幕,後退幾步,將手反抵在辦公桌上。
電視機的螢幕先是一片雜訊,然後突然出現畫面。影片像是已經播到一半似的(大概忘了倒帶),是一個醫生談話的尾聲,接著鏡頭一轉,畫面來到了手術房。
那是一個女人正在生……不,排泄嬰兒的畫面。鏡頭切換到了超音波,醫生拿著一把鉗子伸進子宮,對著發育不全(但已看的出是嬰兒型態)的生物進行分解。只見那團肉雛在外物的刺激下縮起腳踝(如果他有腳踝的話),激烈的逃避著,然後……
然後切轉到現實畫面,突然一陣洶湧,從女人的大腿間傾瀉而出的肉塊和血褐色的泥漿。
只是排泄嬰骸的過程而已。他喃喃對自己說。
只是人生的另一種現實。
那樣無生命性的夾碎、拖出,快速的有如電車疾駛而過時眼前留下的殘影。然而那種影像,和透過螢幕粒子所傳過來的真實氣味,卻讓他當天的早餐全翻了出來。
他不禁想起暑假生物營帶去的鯨魚解剖室。
那是一個一踏進去,便覺尖銳冰冷的異色空間。到處都充斥著死亡特有的腥味。而手術台上的肉塊都是相似的:灰樸的、暗褐的,帶著生動的漿液和潮濕的沉默(忘了說明那是一條才剛送達,死了三天的淌水鯨魚)。
那是他畢生也忘不了的宿命性衝擊。
「欸,你沒事吧?」上了年紀的女人用一種不耐煩的語氣問道。「我可不想收拾昏倒的家屬。」
「沒事,」他舉起一隻手,表示自己撐得住:「只要休息一下就好。」
女人從鼻子發出輕哼。
「算了,」她好像有點無奈的舉起手來看了一下剝落的指甲油:「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你這種的,這麼年輕,該不會還在讀書吧?怎麼說……文弱書生?」
他覺得自己的男性尊嚴受到了不小的傷害,張開口想要辯駁什麼,終究皺了皺眉頭又把嘴巴閉上。
「不是你想的那樣對嗎?」女人問。
「什麼?」
「你剛剛的表情,是想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對吧?」女人再度瞥了他一眼。
「真不愧是在這裡工作了很久啊。」他苦笑。好像越來越解釋不清似的。
兩人暫時陷入微妙的沉默。
事實上,他確實不是什麼家屬。接到女孩打來的電話時,還想了一會兒才想起她的臉。手機上的來電顯示,是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被他遺忘多年的名字。
這麼多年沒有聯絡,女孩打電話來劈頭就哭訴男朋友逃避責任的事。夾在一堆拉拉雜雜,不斷停頓又哽咽的啜泣聲中,他大約也拼出了事情的真相。
「陪我到醫院去。」女孩最後說。
他在電話那頭,並沒有太大的驚訝,只是模模糊糊的想著:啊,多年以來,她那命令大過於懇求的任性語氣,一直沒有改變。
也難怪遇到了這種事情,居然連一個真心可以幫忙的朋友都沒有。畢竟她是一個一旦專注起戀愛,周圍的朋友就會慢慢變少的人不是嗎?
「你大概覺得,這種事情很可怕吧?」坐在身旁的女人將十指交叉:「也難怪了,畢竟你還年輕。」
「在這裡工作了十幾年,再怎樣仁慈的人,也會漸漸麻木的。」她換了一個姿勢:「不過我從一開始就不懷著那種情感工作。」
他保持沉默。總之,在這個節骨眼上,不管是禮貌性的應和「真了不起」,或是「原來如此」,都不恰當,因此,保持沉默大概是最好的辦法。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天生就存在著不被生下來注定會比較幸福的孩子。」上了年紀的女人說。
「注定……是嗎?」
走廊上有一幅抽象畫。畫的背景是黑色的,中央用簡單的黃色和紅色構成,掛在老舊的牆上頓時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無意識的盯著畫,腦中思緒流動緩慢,卻稍微能理解女人的意思。
只是因為沒辦法而生下來的孩子,跟父母之間往往只有「拖累」與「被拖累」的關係,沒有愛的負擔永遠也不會甜蜜。
「我有一個女兒。懷孕八個月的時候男人跑了,只好自己生下來扶養長大。那時候我沒有什麼一技之長,只能撿些薪水微薄的工作來做,每天忙到累癱了,看到孩子只覺得心煩。」
「漸漸的,孩子終於也長大了,有一次我們又為了小事吵的不可開交,她突然指著我的鼻子對我說恨我。」女人反常的笑了一下:「真的很像肥皂劇劇情吧?她突然就像崩潰一樣的指著我的鼻子大吼起來,一邊喊『我恨你』一邊摔東西,你知道她最後一句說的是什麼嗎?」
她的眼前浮出女兒憤怒的臉孔。
你從來就不愛我!真希望我根本沒被生下來!
「沒錯,她就是這麼說的……口氣冷淡的和陌生人一樣。可怕的是我無法反駁。在那短短的一瞬間,我居然連一句辯駁的話都說不出口。平常人在這個時候,好像總該說點什麼的吧?就算是謊言也好。但我就那樣愣在那裡,只對第一次有人說出實話覺得震驚,就連她赤腳跑出去的事都沒有發現。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
「你大概要說每個人生氣的時候多少都會說點氣話吧?不過只有那一次我是那麼清楚地知道: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包括恨我、不想被生下來等等,每一句,都是真的。」
女人又笑了一下,然後定定的看著他:「奇怪的是想清了這點我反而一點也不難過,充其量只是有點震驚。對啊,我對那孩子只感到有責任,卻一點也不愛她,至少不是打從心底的泛起母愛。雖然有點殘酷,但就算你現在問我,我還是只能這樣回答。大概我這個人,天生就有點問題吧。」
「所以你後悔生下了她?」
「不,在當初,那雖然是個非不得已的決定,但是我一點也不後悔。畢竟,是我下定決心要生下她的。」女人看著長廊的地板,淡淡地說:「況且,如果連自己都懷疑,那不就沒有立場了嗎?所以我從不後悔。」
「其實我為那孩子同樣犧牲了很多。只是,站在別人的角度想,客觀的分析,她不被生下來,確實會比較幸福而已。我只對這點感到抱歉,因為那是人唯一無法替自己決定的一件事。」她用指尖輕撫著左手腕,金屬色的錶帶輕微地閃爍。
他閉上眼睛,像是要把女人的話好好的用腦中的齒輪跑過一遍般,那樣的運轉。長廊仍非常安靜,盡頭的窗戶濛濛地透進微光。
老實說他非常了解這種事。
他的父母是奉子成婚,結婚的時候還很年輕。就像別人所預測的一樣,他們的感情並不好。幾年的婚姻生活常常為了一點瑣事而吵架,最後情感便慢慢的淡下去,彼此都只記得對方最惡質的部份。
因為沒有兄弟姐妹,在那樣的環境中,他常常感到孤獨。一開始母親會抱著他哭,之後便漸漸的把矛頭轉向他。忿怒的時候,遇挫的時候,總是會向他提起自己的犧牲,就像是在提醒他:生命是多麼大的錯誤。
他總是對母親的眼淚手足無措,繼而無奈的想:是不是一開始就不該被生下來呢?那麼當初就不該這麼衝動行事啊!生下了孩子,再來怨怪孩子,就連小孩子本身也會感到困擾的。
因為,又不是我自己願意被生下來的不是嗎?
「……所以我非常了解這種事。」
女人輕微地點頭。
在這個世界上,天生就存在著不被生下來注定會比較幸福的孩子。
沒有人是自己願意被生下來的。
談話暫時中斷。
他盯著地板,搜尋著語言,又抬起頭來看看牆上的抽象畫。
「我從剛剛就一直在想這幅畫的主題。」
女人循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然後搖頭。「送來的時候既沒有標題也沒有作者,
只是個廉價的複製品。而且,還是個亂來的抽象畫,不可能知道。」
「是嗎?真可惜。」
他們兩人暫時沉默的盯著畫。
「應該是星體吧。」
「什麼?」
「這幅畫畫的,大概是星體吧?黑色的宇宙,紅、黃色的球……交錯的部份會發出橘色的光,這樣的感覺。」女人瞇起眼睛,像是在回憶,臉上的表情略顯柔和:「因為……我女兒小時候畫的也跟這個差不多。」
「原來是這樣。」
「欸,我說過我在這裡工作了十幾年吧?偶爾也會想到那孩子現在怎麼了。」她伸長手指,交疊在膝蓋上:「不過我一次也沒有在這裡遇到她,一次也沒有。」
「據說好好的結了婚呢……真是萬幸。」她的聲音低不可聞。
意識再度流動緩慢。
他盯著畫,若有所思,好長一段時間只是讓眼神飄向遠方。然後終於像想到什麼似的,而慢慢笑了起來:「我啊,越長大,就越不禁想:雖然,一樣不曾認真的被愛,一樣也沒有特別被誰需要,只是……你知道小時候,學校的那種保健室嗎?」
他舉起手來,認真的筆劃了一下:「破破的,小小的,總是充滿了小孩子哭聲的老舊保健室?我小時候,很怕那邊的護士阿姨,因為她的嗓門很大。」
女人撇開嘴幾乎笑了一下。
「只是,雖然害怕保健室,卻總是會這樣想:就是因為玩得太高興,才會受傷。當然是自我安慰,但只要能克服恐懼,什麼都好。所以每次在上藥的時候,為了避免看到傷口,一定會轉頭看著外面的陽光。」
他合攏雙掌,微微一笑:「於是久而久之,提到保健室,只記得漂亮的令人昏眩的太陽。疼痛什麼的,都變得模模糊糊。」
「這麼一來,就容易多了。不管是不是自願被生下來,人活著,一定會有値得
快樂的事。就算只為了那一刻活著也行,只為了玩樂活著也行。」
他盯著牆上的抽象畫,不自覺用手指劃過牆壁,恍若流星:「因為反過來說,在黑夜的等待中,星星一定會出現的。只要星星出現,就能許願,就能把所有痛苦的眼淚,都變成珍珠收藏起來。」
星星一定會出現,所以終究會明白的。他在心裡這樣想。注定不被生下來的孩子,和注定存活的孩子,都不會被遺忘。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走廊的陰影輕微地被時間拉長。
然後慢慢的,她抬起頭來看看天花板,又轉頭靜靜看著他,第一次露出了溫柔的微笑,眼角起皺:「欸,我想,你大概單純的是以朋友的身分來這裡的吧?」
「真不愧是在這裡工作了很久啊。」他露出苦笑。
「不過,這裡可不是學校的保健室。」她看了一下時間:「可惜不是。」
一瞬間彷彿又回到多年前那些等待的午後,孩童的聲音推擠碰撞著。他低下頭,從喉中欲嗆地發出單音,眼前突然一片模糊。
高中時錄影帶的畫面,和兒時記憶裡的陽光,赫然重疊在一起。
如果能單純的享受星光就好了。
他閉起眼睛,壓抑湧上來的淚水,想起那個在黑暗中永遠沒有機會出世的胎兒。
再過五分鐘,他知道,女孩就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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