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陳建嘉〈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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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吉他旋律擺盪開放封閉和絃,少男少女穿著整齊劃一的襯衫跨步邁過翠綠如茵的潮濕草原,草葉其上的露水微微斜映著藍藍的天,一如洋濱之碧,浪頭一波一波又是襲來,呼氣吸氣便感到全體舒暢,彷彿這樣做就能讓所有的芳香都收納於五臟六腑。如果望起天來看,就會看見遠方的天際線似乎有個小小的點,越移越遠,緩步推動,隨著鏡頭我們看到藍天之後,那是無涯無邊的闇,也是星點最為渺茫的瞬影,我們越看越多,不知不覺也快發現世界就要被深夜掩蓋,地球這一端的我們就要承接那迎面而來的未知,白日就要過去。那麼依照鏡頭跟位的慣例,應該要來個遠景,潤厚的彩色字體開始浮現,聲波越來越澎湃,字幕上開始標記我們的名,在那螢幕外的戲院裡,阿爸,我在您的身邊,坐著那紅絨椅墊,細細呢喃著此時此刻,是啊旋律結束之後,我們就要起飛。
而那是我能記憶阿爸,最能深刻的原點。
總是忘了什麼叫做虛度光陰,時光沙漏偏移了角度又將擺盪另一邊,世間萬物卻仍無個定論,更遑論於阿爸的故事,而這一回,又該怎麼描繪才好呢?如何起頭才能安然無恙,或許要像個長句子歪斜得老長,自身都已經不穩了還要仔細敘述,中段如何舖陳介紹,這時出場的人又將是何許人也,他會扭轉整部電影的轉折嗎?而到了結束之後,我會多麼想記得,那逐漸開始倒轉生命卷軸的黑白字幕,那是阿爸所一手打造的。
有些時刻是必須被記住的。
我忽然想起我總會在一些隱密性的關鍵時刻,陷入那最深最底的昏暗情緒,例如說每次離開醫院時,夜裡獨自回到家的路上,一直都有個長巷,隨著鏡頭跟位的轉移,那活脫脫像是個長鏡頭,我回頭一望,看見這漫長的甬道景況,還真像是一部無聲默片。
因為這樣的景況,讓我在原地徘徊不斷,躊躇了許久。
人生,通常不就是這樣嗎?
每一天,我總會在放學後騎著車,進入了那北市中心的一座醫院,進入裡頭蜿蜒至長梯,像是進入了整部電影的開端,但進入的又有可能是阿爸心靈最柔軟的深處嗎?我坐立在藤木椅上,遙控開啟了電視,陣陣語音從音箱裡緩緩流瀉而出,今天外面的世界又怎麼了,又有什麼樣的藍綠紛爭,天氣是否安適,也許可以出去走走。
阿爸的眼色慢慢地沉落下來,像是窗外的落日餘暉,斜斜映入白色床簾,展現一片緋紅。
阿爸的眼睛如今僅有灰白的魂神,直直的望向前方。我想起那曾經是我小時候一直不敢直視的,兩團烈火,偶爾因為我調皮,導致他的情緒不斷地發燙,引領出的憤怒,他常常總是縮緊了頸面色緊繃不發一言,那無須一言,就會讓我囁嚅,喪失使情緒平穩的方法。
即使您生命的火焰已經逐漸黯淡了。
阿爸為何會忽然罹患癌症,至今我仍不知其根本原因,二叔總說,那是自從阿母過世過度悲傷所造成的影響。但我知道那僅是原因之一,聽說阿爸年輕時不甚會保養身體,醫生說像他那樣長期在煉鋼廠工作,生活在高熱鎔爐的環境下,且不懂得適度照顧自己,當然會有職業病的產生,對於身體勢必有很大的傷害。
記得阿爸說過,對於電影的第一個記憶來自於當兵,在當兵前,印象中學生時期所看的【報告班長】或【黃埔軍魂】等系列電影總宣揚著男兒志在四方的兄弟情誼。但事實卻不然,從前他在當兵的時候,總是在學長制度的威嚴下,常常無意間被甩幾個巴掌,或是拐彎拐個幾百圈是常有之事,聽阿爸說,當時有個慣常舉行的遊戲,就是是學長們會跑進學弟的房間,門關起,且將門深鎖,命令學弟玩一些像是「香蕉船」、「旋轉木馬」的體罰遊戲。
關於這些帶著些許瘋狂,卻不致命的手法。那時候沒有網路遊戲,軍隊龐大的壓力讓人無所遁逃,只能在學弟身上找到一些樂趣,在這陰暗的空間,像一則始終更驚悚的恐怖片情節,推陳出新。
那麼對於當時氣焰正盛的阿爸來說,面對這樣的慘況,總是不免質疑,什麼才是真實的生命呢?是慘烈的軍中生活,亦或是家中三餐不繼的灰儋經濟。在電影院裡頭的人生,也許才是真正夢寐以求的真實。那個時候,好萊塢的電影【超人】才剛剛降臨於這座島嶼,阿爸總在旅經那巨大的,油墨舖灑而成的電影海報街上,暗自忖度著,等到下次放假時,要來欣賞這趟電影之旅。
但總仍有一些娛樂直得緬懷,那是經濟起飛的年代,二林二秦正榮耀的時候,電影院裡不斷播放這波新潮流愛情電影,不僅僅是大舉入侵的好萊塢,國片一樣興盛,有凌波,有白嘉莉,萬人空巷的景象阿爸總是記得,因為他也是那背景之一。當時,阿爸才剛開始擔負起送貨的工作,整日搬運著那厚重的包裹,運送走了大包大包的物品,也送走了不少青春的光陰。
辛勤當完三年的兵,阿爸總是風塵僕僕的離開那些被軍綠色困制住的營區,緩緩上岸,從軍隊輕盈成恆溫安靜的自由業,臉上汗濕的光輝,襯映著日光,總是閃閃發亮。
細雨繽紛的那個下午,我見到阿爸臉上漸次地沉入一種黯淡的光彩,我說去看看電影吧,等一會兒電影台將有一部電影名為【鐵達尼號】,這部電影曾經也造成您那個年代裡頭的【梁祝】同樣的熱潮,勢必又讓您進入一場情愛癡迷的世界。
我們又在醫院裡頭那小小的病室,重看了一遍【鐵達尼號】。
身處在這座白色房間,我再次感到心房裡有股熾熱感受,擴為更大,蔓延攀至眼頭。
好萊塢發行的【超人】,是一則綺麗的童話,從外星球而來的新世代英雄,他有強大的力量,足以舉起千斤鼎,亦有迅快的飛行速度,能返回時間的初始,五大洲能在一秒內翱翔完畢。但他卻有情感上的缺點,他會因為一名叫做露易絲的少女而狂喜,因為笨拙,使他無法確切表達自己的情感。
阿爸與母親的約會,似乎也是這樣。記憶像是正值繁殖期的漁汛,在你不經意遺忘的時刻,就兀自溯返至那二三十年前的青春韶華,萬華區裡頭的西門町,未整修至現在的原貌,那時還是花襯衫與夾腳拖的地盤呢。無論是萬年大樓頂頭的冰宮,年齡不斷癡長卻未曾被取代的國賓戲院,那全都是您們的愛情補給,常常在約會時阿爸一個不小心,就進入到更遠更深沉的美好未來,情緒溢滿了笑,總讓母親笑阿爸愛發愣。
那是阿爸生命充滿光華的時刻。
不斷發光,不斷閃爍的場域。您們看了第一部電影,那就是【超人】,當母親看見露易絲癡迷著超人,卻始終遺忘著身邊的克拉克,使得深情的人只能在原地一直,一直在等待。那畫面總讓母親的眼眶一陣發熱,阿爸看著那景象,鐵漢也有柔情時,會準時地遞過那只緞帶織佈的手帕,順帶附上右邊厚實的肩膀,抵阻母親的眼淚攻勢。
然而,悲痛會過去嗎?當時間根本無法靜止的時候。
母親過世前的那幾天,當時我陪著阿爸跑了好幾家出租店,也找不到這部已經失去原版拷貝的錄影帶,這部被稱之為影史經典的科幻片就這樣結束,消失在您生命裡一個佈滿塵灰的暗角,隨著母親一同離開了。
我記得那個畫面,阿爸的表情像是電影終幕時那黑白黑白的剪影,徒能紀念,不能留下。
那天回家途中,見到門口違規停著一輛表皮皙白的救護車,轉動搖曳著紅色鈴聲,像是告訴我們,最後的旅行,最後一部電影,就要結束了。
原來能讓人瞬間致命的病痛不是只出現在電影裡頭的,那真的存在於我們身邊。
我打開大門,見到阿爸睜著圓眼坐在木製藤椅上,不再熾熱的眼神就像銅釘一般穩固在牆上,卻沒有光輝,那曾經充滿剛性的固實的,都只能進入遠方的夜空,靜靜沉澱。
金紙飛揚,緩緩降落在酷暑的柏油路面,時間進入一種膠狀且黏稠的狀態。阿爸坐在守靈的棺材前,與我開始把酒言歡,但我受限於年齡,不能喝酒,只能以水代之,於是我看著您越來越茫,越來越醉,到最後甚至乾嚎了起來。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阿爸哭的模樣。
我突然覺得,有些言情電影如果是一個階段,代表您們一手打造起的整個幸福家庭。那麼之後的故事如何推演,這樣結束了嗎?亦或還有後續發展可以再度延伸成另一部續集,卻不再甜美。
所以您才會在我欣賞【鐵達尼號】時,對著我說,這才是最好的結局。同樣的【梁祝】也是,如果情愛中沒有永恆,僅有著一人生命的殞落,僅有著足以追憶的片刻,那才是兩人世界最後的結果。
張清志《最後的告別》曾經有這麼令我珍愛的一句話:「最後走的人,必須關燈,留下來的人,必須流淚。」那麼誰會是那一個,在電影終幕時落淚的人呢?彼此始終非常想念,卻無法接續最後的那句話,那句始終無法吐露而出的,關於我很愛你的種種訊息。
卡夫卡也在《變形記》敘述這樣令人深痛的情節,因為格里高爾的犧牲,反而讓其他親人獲得重生,然則阿爸沒有重生,他進入一部只有他主演的電影,他總說,接下來的人生,可能就只能夠自己度過了。
我們寬幅的,大量的留白,就只剩下那些浩瀚如銀河繁星般的亮晶閃爍,那是記憶,那是我們。
阿爸最後的時光,已經不是電影裡頭單純的幸福結局,病榻旁,阿爸的身體劃破了一條長痕,拉出一條長長的管子,纏滿濃黃濁綠的痰,我知道那末端緊緊黏貼著阿爸的肺。雖然已經連一句長句都無法說清,你的記憶像是蒙太奇剪接般開始混淆,竟然開始詢問我說你媽最近怎麼都沒來了,好久沒吃她那些家常菜,現在可以多陪她去買幾件漂亮的衣服,畢竟年輕時沒什麼好好享受。
或是看場電影。
阿爸寧願待在那個熟悉的電影院裡頭。
即使是烏雲密佈的那一個晚霞。
時光推移,現今當我再次旅過西門町的街頭,此地彷彿泛著冰晶雜訊,黑白畫面運轉似乎時光重新再來,不曾錯亂著記憶景片,依舊溫熱如昔,那時彷彿又回到幼年時,像是又看到阿爸拎著我的手再次穿街過巷,穿過汽機車車河的阻撓,越過牛肉麵攤四溢的香味,兩人挨擠著彼此的身彎入戲院售票口,在擁擠的人潮中購買一個愜意的下午,溜進那家巨大的電影院,觀賞一個美麗的故事。
即便是幸福快要叛離的歲月。我們仍窩在一起看重播數遍的【超人】,看那些早就會背台詞的經典國片,此刻,我在同一家電影院,觀看再一次的視覺饗宴,每一幕都存留著阿爸的表情,像是一場過往人生的重播,再一次,任阿爸引領我重新啟程,橫越世界的彼端,像是超人一樣,飛到一個專屬於我們的劇情,而這一次,我想阿爸再也不用擔憂這部電影的結局是好是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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