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曾御俊〈pill〉
  • 最後修訂日期:
凌晨十二點三十七分,吃下兩顆約莫米粒大小的白色藥丸。 印象中他說這應該會讓我的睡眠時間穩定些。 每月一次,第三個星期三下午,為了得到與醫生交談不超過十分鐘的時間,以換取一大包偏於冷色調藍色白色的藥。等候看診時間至少兩小時之中,要想辦法應付周遭帶小朋友看醫生的父母的質疑眼光,小朋友嬉鬧的尖笑,身體不適患者的呻吟,同排座位上其他人士自覺或無意識所產生的身體震動,我選擇以閱讀這個方式來抵擋這些讓我感到焦躁的種種原因。因為它是種溫和不具侵略性,又極度封閉私人的行為,對我有益,對他們無害。 這樣長時間的等待,沒有造成我討厭看這個醫生,是因為他長得高帥聲音好聽笑容迷人,呵,這些條件我希望他有,可惜那只是個人的慾望幻想。如果臆想成真,在這樣固定的相會中,就更有動力來與他會面,甚至縮衣節食不買書不和朋友聚會不看電影不抽菸每星期複診一次,這樣舉動的背後因素不需思考就知道有多不單純。他多次希望我能夠將複診間隔縮短要求過數次。畢竟,每次看診的費用,對我而言都算是一筆不小的開銷,而那些不客觀因素一個都沒有在他身上,權衡之下,還是只有一個月一次的看診規律。 我曾換了許多家醫院的精神科醫生,最後決定暫時安定在這位醫生身上的原因是,他乾脆。而且,黃碧雲說:「既然美不可能,愛不可能,痊癒亦不可能。」 「最近怎麼樣?」 「還好。」 其實每天的日子平均起來都一樣,不太好也不太壞,都是濕答答黏呼呼如一攤被摔爛的草莓口味果凍。我回答很好或很差也不會得到什麼改變,在實際生活上。那些該死的令人厭惡的事件依然持續反覆進行著,在我或世上,那些吃飯睡眠戰爭飢荒欺騙反抗。 「身體狀況呢?」 「還可以,不過最近有點焦躁。」 在人群中他們的視線在有形空間往來交織成網,我像被網沾住的蜻蜓,不斷掙扎,卻沒有哪個角落衝出蜘蛛,咬上一口,讓我窒息。在路上教室賣場房間裡許多聲音觸碰著聽覺系統裡的蝸牛,或溫和或暴虐,觸角只能一直縮在體內,無法也不敢往外探出。 「好,如果把情緒分成一到五這些等級,一是最差,五是最好,你會把最近的情緒歸類到哪個等級?」 「二。」 最近一直處於一種低迷狀態。尤其當從睡眠中開始將有意識的瞬間,最初聽到的聲音是外面一直滴落的雨聲,滴在鋁合金屋簷上,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像節拍器,總可以讓我往沉鬱奏鳴曲的下一個樂章進行編曲,主奏是地鳴。不想直接回答等級一,只說了二。某天夢裡,我在一座雨林奔跑著,周遭顏色是濃濃厚厚深深的綠,為了找出出口不斷往前衝去,看見遠方有個刺眼亮點,抵達,是個人在巨大鏡面中,是我,他說,你的苦難尚未結束,鏡子出現裂縫,爆裂,細碎玻璃群飛逝晶瑩如流星,我醒來。我想,最近的生活應該還沒抵達谷底。 「好,我有換了一些藥,你吃看看,應該會對你的睡眠和情緒狀態有些改善。那下次的時間要約幾月幾號?」他拿了個桌上型月曆給我挑選時間。 「X月X號。」一樣第三個星期三下午。 「好,等一下櫃檯繳費領藥。」 「謝謝。」起身離開。 stilnox把我分成兩個人或更多,在夜晚。 一個在腦中闃暗大海裏深睡,呼吸深沉勻長,側躺,肢體放鬆舒緩。 另一個在客廳陪著母親看電視,隨著綜藝節目主持人無禮直接沒內容的促狹對談放聲大笑。說著連續劇裡的反派角色(通常是有不小年紀的女性,丈夫無能)言行多麼刻薄令人生厭,或者劇情多麼灑狗血超乎常理太多太多,結論通常是演戲嘛。 或在浴室,不開燈,點個蠟燭,用帶玫瑰茉莉花香的沐浴乳清洗著身體。在床舖上躺著看書,內容通常是關於同性戀者的許多事,直到清晨熄燈。在電腦螢幕前,面對著朋友同學掏心掏肺說些連自己清醒時都感到極為羞愧的內心話。坐在陽台抽菸聽音樂。 它,把平常壓抑下來的我,一次釋放出來。 我原來可以如此多話愛笑無禮放浪形骸。 讓我知道。 我原來喜歡在深夜下雨時,赤足走在道路中央,聽車輛對我鳴按喇叭示意時路燈的輕笑聲,看車燈在身旁畫下一道道明艷線條,感覺柏油路濕潤的粗糙感並大喊I like it rough! 其實喜歡血,喜歡拿起雕刻刀一下一下刻著自己身體。並不是希望有人看到這些傷痕會感到心疼或者憐憫,只是想感覺血液流出的溫熱感和新鮮的顏色。那紅,滴在任何白色上,磁磚水泥牆石膏衛生紙筆記本衣服,都是那麼飽滿艷麗那麼合襯。那紅,有貼近海洋的味道。在水氣氤氳的浴室裡,略帶粉紅的淺淺水灘,那空氣嗅起來的溫濕鹹腥氣味是夏天白沙灣海風的味道。在舌尖,我記起,當我初生開始呼吸開始發聲時,周圍,都是這股味。 夜晚過去。許多個我再次合成一個人,醒來,另一個所做的一切,印象模糊。 日子一天一天過。 藥,一顆一顆吞,覺得那只是無甜味的糖,我喜歡吃糖,且醫生說它對我是好的。它們,給了我一個面具,讓我帶上,成為一個世俗人眼中看起來是正常的一個人,頂多是一個行事有點特立獨行具有個人特色的人。在生活中可以扮演擁有「正常」這個特質的角色,啊,真是令我備感殊榮。誰知道我身體內部有個巨大瑕疵,如麵包上的黴菌,缺陷範圍擴大著,安靜地。 每次看到母親為無所事事的父親,為弟弟與她所不喜好的女友交往,為已成事實的她所不願意承認並戳破的我的性向,或其他,坐在沙發上掩面痛哭,不發一語默默垂淚,歇斯底里呼天搶地嚷著要死要活的時候,我總靜靜在旁看著聽著,默然。心中一直有個問題很想問她。 「要不要吃顆stilnox?」

 

|回到頁首 | 返回第二十九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