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許凱超〈六年不見〉
  • 最後修訂日期:
彼採葛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採蕭兮。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採艾兮。 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詩經。王風。采葛)    暖陽正靜靜躺在窗簾舞動的下午,我讓指尖滑動在書背搜尋,百無聊賴的隨意。但當我瞥見最角落的那一冊書札時,我彷彿怔忡,一樣是秋日,我知道一樣是這個微涼的,微涼的深秋。    我輕啟從書架上拿下的這本詩經,泛黃的紙頁和枯葉一樣輕脆,有一種歷史的氣味。霉點斑繡在字裡行間,像無數瞳孔般揪著我,正如我面無表情地凝視著這些似懂非懂的字句。我讓記憶隨書頁不斷翻飛,直到這篇采葛,擋眼如一方奇石矗立,思緒也像打破的玻璃水瓶,隨之漫漶一地。       彼採葛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多年後的今日,如果必須倏地憶起有關你的記憶,我該如何憶起,又有多少把握憶起的不是破碎而是甜美的字句?    還記得嗎?那時的秋日,似乎空氣連嗅都能嗅出酸甜。而我們總並肩走在夕陽為底的歸路上,踩在落葉身上發出的節奏、那份欲語還休的青澀、零碎偷瞄你的畫面,都虛實交疊在這十七歲的記憶。我仍記得你未蛻稚氣的臉,掛著一枚輕淺微笑,和一雙透露出堅定的眉形。而我們總不說話,一切就像博物館裡裱好框的畫,如清澈的平池,輕輕堆疊著木然無聲的靜靜。    然後我們會一起走向候車站,等同一輛公車,並坐緊鄰的位置,每天重覆的事情中,你知道我最愛這短暫的時刻。從窗戶吹進一綹綹微風輕拂你臉頰,秋日的微颺,可曾知道我偷偷的吃味?而我們總是望著對方什麼話也沒說,那時候的我在你下車後不只一次怪罪自己的無能,該和你說些什麼呢?於是我還記得在我自以為苦悶的上課時間,不停在心中沙盤推演著字句,這一切,都只是想多捱近你一些,而我也何曾看不出,在你看似平靜的表情下,眼裡的波動卻已透露一些期盼,搜羅那句開場白。    「說些話吧!」忍不住沉默的你彷彿向平靜的池裡投下石子。 「嗯。」但我記得,我們的話題數次就因為我的害羞而莫名奇妙的結束。    我曾悔恨那些散裝的羞澀,若我們敞心交談,是不是多年後的現在,四處俯拾皆是記憶的回音?但如今我卻不去想像,因為寂靜也是一種美,相互依賴又自適安心的美。    這時影子被漸次落下的夕陽拖得頎長,磨挲起腳底的乾燥,更能體會那股深秋的微涼。我試著輕閉雙眼,夜年前的黃昏秋日,泛黃的等在那裡。    已涼天氣未寒時,我手中捧讀著村上春樹,站在與你約好的這方街角。正當書中人物爬著山路曲迴,你突然出現並叫住我,額角沁出的汗及口中吁出呼呼熱氣,彷彿你走了很久的路,正從書中走來。    「來晚了,對你真是抱歉,等了很久吧?」你搔著頭歉咎的問。 「不要緊的,不急。」是的,不要緊的,即使多年後的現在也覺得你忙慌得可愛。 「正在讀挪威的森林嗎?我很喜歡這本書呢!」注意到我拿著書的你問。 「嗯,讀到了一半,男主角前往療養院找女主角那幾頁。」    你似乎有感而發,環著手在胸前並說:「療養院啊,在書裡是很奇特的地方喔。話說回來,其實不只是女主角有著個性上的缺陷,到後來你可能會覺得書中的人物多半也有某種缺陷。嗯…是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一點缺陷的喔。」 「是嗎?」缺…陷? 是吧,一直到多年後的現在,被時間洗鍊並好好的潛移默化,敲打著歲月的巨岩,我才深刻體會你口中輕描淡寫的缺陷,辨識那些藏在褶皺陰影裡的箴言。而你卻早在那個黃昏了然於心。只是我們卻一直不知道,當初你隨口說出的這句話,竟成往後苦苦追尋你的重要關鍵。    當歧路不及歧義來的分崩離析,或許我們會一起走進蜿蜒的山裡面,卻形單影隻,迷失了路無法遇見。那枚記憶裡琥珀色的落日,遂成我心頭上一滴永不乾涸的淚水。       彼采蕭兮。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後來我們都在彼此的心裡各自佔據,在偌大的校園裡,雖然我們不常聚首,我只是不斷在上課時心神不寧的對空遞投思念,偷偷蹓躂那些你對我說過的話,把你的姿態和動作不斷複習演練。一直到放學我們並肩而走,我總是在心裡小小的期盼,這短短的黃昏路,可不可以不只走這一遍?    喜歡上陰天的習慣是遇見你才開始的嗎?我想除了陰天之外,最好是下起秋雨,煙雨濛朧可能會更像泊在夢裡的懸念。我習慣帶出門帶傘,幼樨像個小孩掛起晴天娃娃那樣,並好好的祈禱灰灰的烏雲頑皮蓋滿整座城。終於有一天下起大雨,可是我卻狡猾起來向你撒謊我沒帶傘。於是我們因這場雨而捱近,在傘下交換平日不曾言談的話語。    「雨下得很大呢,昨天氣象預報你沒看嗎?會連下幾天的大雨喔。」你轉向我忽然這麼問。    你突然的問句讓我的害羞昇華成緊張,該怎麼說呢?該說我的傘就在書包裡,抑或……編個藉口,就說,傘壞了、被風吹歪了。如此這般零碎的片斷字句在腦中交戰,使我不自覺粉紅雙頰。    「我…其實,我…」其實,我很想說,只是想和你撐同一把傘,但我又怎麼說得出口?    沒想到傘下的你彷彿看透我的笨拙,就笑著這麼說:「我知道了,以後,就讓我為妳,為妳撐傘。」    我臉紅的望著你,剎那間,什麼都不必多說。    「為我……撐傘。」 是的,從你輕促呼吸及笑聲頻率,灌溉心中乾渴的心靈,就讓一切如夏草萋萋,植長在大把擲落的雨裡;就讓世上所有不安落在圓弧之上,圓弧之下只剩交疊身影。    記得你剛學會騎機車,那個夜晚你打了電話約我下樓,遞給我一頂安全帽,我便躍上了車,興奮的心情隨著噗噗發動節奏漸次上升。    「抓緊喔!」你揚起眉回頭說。 我想起原來你是哼著一支歌的,那一首「愛我別走」。在後坐的我只管抱緊你,就在那一刻,彷彿天地不怕,夜裡的暗巷小道、窺探埋伏的暗影,魑魅魍魎都因你的存在而被車輪碾碎。我只相信你的手、你的背影,相信我們會這樣一直驅向永恆的星空裡。    人道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時光何其狡詐!當你總是等待,它彷彿跟著你裏足不前。即使你放了沙漏在眼前證明並試圖說服自己時間正靜寂的推移,那種看多長卻遲的喟然依舊。    九月的暖秋裡,透光的毛玻璃下,篩落的光上下舞動塵屑。我在圖書館裡挑揀群書。早已忘了那是什麼樣的心境,只是伸出右手,一回過神那本詩經已攤在眼前,我瞥見了這句,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對於寂寞這句話何其貼切!直到現在我仍深深相信,與這句話的相見如同與你相遇,怎可一字巧合就說得清!於是我在一次周休之後,調皮似地向你問道:「若以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基本原則,當我們渡過了一次週休,是多久沒見面啦?」    你眼珠一轉,喉底咕噥一聲想道:「應該是六年了喔,我們,六年不見。」 是啊,六年不見,我們相視而笑,在對方的眸裡。       彼採艾兮。 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天空輕輕蓋上一層黝暗,夜色毫無預警掩進落地窗內。我闔上詩經將它捧回書架,決定晚餐。我在廚房恍神似的煮了幾樣菜,一端上餐桌,沒想到竟然燒了一桌都是你愛吃的菜。這下令我舉箸無措,就像那次我們共桌吃著我向烹飪社新學的菜,你也直嚷好吃好吃。可是事經多年,我的廚藝應是大有進步,怎麼……?味道吃起來有點鹹?只能解釋是鹽巴多放了點。可是眼裡的餐點怎麼都像泡在水裡?眼底竟盈盈湧動!    「不論物換星移,考驗陡然驟起,若有一天各自遠離,我們只要記住,即使六年不見,也只是暫時別離。我們曾跨越無數個六年,那些等待只是為將來的重逢預留伏線。」也是微涼深秋,你澄澈近乎熠星的雙眼,在一片幽藍迷離的夜霧中你向我如此約定。    如今,那純真幼樨近乎虔誠的昨日呢? 還記得嗎?那夜霧裡的對話,在你對我訴說滿腔驛動,我也允諾一個杳遠的明日,並遞給你一枚微笑。那是夢境嗎?如今在這餐桌上以蒙太奇手法式的接剪。我像是隻游魚,溺在你杜撰的承諾裡。    面對這一切,我只能再一次的囁嚅,你像一支隆隆鼓聲,旗幟輝煌的從六年之前走來,攪動心中早已荒涼的死水。    是的,還是必須向你說聲:「六年不見。」    遠方的輕雷在夜空擂起,我走向落地窗,看見微雨在街燈的光圈下旋轉掙扎。我撐起傘向門外走出。情不自禁地瞟向傘下的空位,六年前的你我,曾經在同一把傘下嗎?長夜遲遲,沉溺在記憶裡或許也是一種幸福。我試圖拭去記憶的分格線,將那年握傘指引我向前的你,剪貼至我寂寞的右邊。再將那本挪威的森林拼合在你手上。而我口中嗯嗯啊啊的唱起那首愛我別走,就這樣踩著小貓輕盈的腳步往下一個六年直直的,直直的往前,在深深深深的秋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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