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郭聖潔〈獻祭〉
• 最後修訂日期：　

從殯儀館出來，她決定左轉。 那天氣溫很高，整個城市像是融在柏油裡，輪廓不明。好心的路人從Ｖ掉落路旁的手機裡最後一個撥出的號碼找到她。當她趕到醫院時，卻只能站在外科急診的門口。 「我是她女朋友。」她回答了詢問處的問題。 「對不起，只有家屬才可以進去。」年輕的小姐好為難。 「我就是家屬啊！」 辛亥路就像是台北市的奈何橋。夾在鬧區和鬧區間。沿路除了少少的店家和捷運站的出口，並沒有什麼通往陽世的入口。連學校的大門都不是開在辛亥路上。 她恍恍惚惚地走著，錯過了基隆路、復興南路、建國南路、新生南路，突然間被喇叭聲驚醒：「小姐，看路好不好？」她張望了四周，轉進了旁邊巷子。有家咖啡店正拉開鐵門。 沒多久，Ｖ「真正的」家屬趕到醫院。嚎啕聲刺著她的耳膜、鑽著心。Ｖ的媽媽被攙扶著，Ｖ的爸爸老邁的臉鬆垮，皺紋激動的抖著，Ｖ的弟弟也來了，臉上毫無表情，卻是不停顫抖。她木然的坐在長椅上，逐漸感到窒息。她下意識的走出了醫院。 她在包包裡找不到煙。一定是放在桌上了。她想。旁邊的人遞來一根煙，她就著火點起煙，猛吸了一口。抬起頭發現遞煙給她的，是Ｖ。 「妳怎麼來的？」Ｖ在她旁邊坐下來。 「坐小黃。」她有滿肚子疑問，卻不知道從哪裡開始。 「公司呢？有打電話去請假嗎？」Ｖ看起來完整無傷，連交往五週年時一起買的戒指都還在夾著煙的手指上。 「還沒。」這場景熟悉，就像是平常日的中午，她跑到Ｖ的公司附近去和她吃頓午餐那樣。 「我先走了。他們要送我去太平間了。」Ｖ站起身，彈掉煙。像平常那樣用手掌摩挲她的肩，轉身走進醫院。 「妳先坐一下吧。咖啡機還在熱，等等幫妳點東西。」店員是個年輕的男生。他放下水杯，走進吧台。咖啡機轟轟響，水正在灌注，儀板上的數字正在往上跳。 一杯水喝完，像是真的回到陽世。她感覺太陽穴在跳動。絕望進到血管如伏流，在最接進表層的太陽穴處拍打。 店員朝她走過來，幫她添了水。 「給我一杯冰咖啡。」 她坐在醫院外的附設吸煙區枯等著，等著Ｖ再出來。因為她不確定如果打了Ｖ的手機，會不會有人回應？會嗎？會嗎？她有點困惑。 Ｖ並沒有把煙留下。她跑進旁邊的便利商店，排隊結帳的人有點多。她緊盯著玻璃門外的吸煙區，深怕Ｖ出來時她沒看見而就此錯過。她拿了煙又跑回吸煙區，Ｖ還是沒出來。 公司同事打電話來問她為什麼沒有去上班，她不知道該不該說Ｖ出了車禍，只好說家裡有點事，可能要請假幾天，公事同事說那妳明天要去人事部講一聲。喔好，可是我不知道我會被卡在這邊多久耶她想說但終究沒說就掛上電話。 煙都快抽掉一包了。手機再響。 「喂…」是Ｖ。 「現在他們請了師父來幫我助念。看樣子沒辦法那麼快就好。妳先回去吧！」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倦。 「那妳會回來嗎？」 「會吧。他們說念完八小時我就可以離開了。不然我現在也離不開這醫院。」 「那要我來接妳嗎？」 「好啊。妳先回家睡一下吧。」 「那我先回家等妳。」她想問為什麼離不開這醫院，想問Ｖ助念時都要醒著嗎？是不是可以休息一下。而肩頭還殘留Ｖ手掌的熱度。管他的。她對自己說，管他的。 從醫院回到家，一時半刻也睡不著。她擦了地、洗了衣服、又幫魚換了水，才靠在沙發上對著魚缸裡的小Ｖ發呆。小Ｖ是隻紅豔豔的孔雀魚，是Ｖ養的。小小的缸裡只有小Ｖ一隻，甩著扇形的尾巴來回游動。她就這樣打起盹來。 她坐在咖啡店裡一本一本的翻著漫畫，一整個下午，一整個晚上。年輕的男店員過來加過好幾次的水，她可以感覺到對方的眼神，但她始終沒有抬起來。 呼。她吁了一口氣，把漫畫完結篇放回書架上。走到櫃台結帳，下午的店員坐在離吧台最近的桌子上。 走出店外，她點起煙，考慮是要回家還是去朋友家。下午的店員跟了出來。 「和妳擋根煙。」她沒有回答，把整包煙遞給他。 沉默了抽完煙，她踩熄煙頭，拎起包包。 「妳想好要去哪了嗎？」 「啥？」 「對不起，我看妳整個下午好像都有點心不在焉。所以這樣問妳。」 「你下班了嗎？」其實也不急著回家，她想。 「早就下班了。」 「那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我騎車，妳呢？」 「你有多的安全帽嗎？」 「我去和我同事借。」 「好。」 手機響的時候，屋內是一片黑。她迷迷糊糊地接起手機，是Ｖ的聲音。 「現在幾點了？妳那邊結束了嗎？」她的聲音充滿睡意。 「快一點了。妳在家嗎？」 「我在家啊。我在家裡等妳的電話。」 「那妳來接我吧！我在醫院門口等妳。」 開著車到了醫院。Ｖ進了副架駛座。 「念完了喔？」她倒車迴轉。 「念完了啊。累死我了，又好冷。」就像是平常半夜去接加班完的Ｖ，一上車就開始抱怨。 「冷？」 「太平間很冷啊！」 「對齁！」她忍不住笑起來。 「對不起，還讓妳來載我。」Ｖ也笑了。 「沒關係。要不要去吃個東西？」 「好啊！反正明天開始應該就不用上班了。」Ｖ哈哈大笑。 年輕的男店員叫Ｎ，還在念大四。白天課很少，所以在咖啡店打工。他邊吃邊說邊騎車邊講話，說咖啡店的老闆有個女友、說學校同學每天都載不同的女生、說他父母一心希望他繼續考研究所… 「妳好沉默。」載她回家的路上他說。 「我……我今天早上去我女朋友的葬禮。不是家屬，所以只能參加公祭。」 「喔，對不起。」年輕的孩子遇到死亡，把自己想得再坦然也是措手不及。 「沒有關係。其實我還滿常看到她的。只不過最近她比較少來找我了。也許和她的東西被她家人帶走有關。」 「妳們住在一起嗎？」 「之前。」 「那妳今天不回去，她會生氣嗎？」 「……。應該不會吧。」她在機車後座迎著風，喃喃地說。 她請了好幾天的假，整天就和Ｖ窩在床上聊天、趴在電腦前打線上遊戲、躺在沙發上盯著電視到睡著。 「欸，妳先前一直碎碎念說想放長假，耗在家裡什麼事都不做。結果現在還真的放長假了。」她把視線從螢幕上的角色上移開。 「對啊……欸快點快點啦！趕快幫我補血，我要死了啦！」Ｖ像個孩子一樣拍著桌子，還是死盯著螢幕。 「來不及了啦！妳已經死了啦！」螢幕中Ｖ的角色倒下。 「妳怎樣這樣啦！啊，趕快跑，怪在咬妳了啦！」Ｖ搶過她手中的滑鼠，快速的按著，螢幕上的紅色指逐漸上升，怪物奮力一跳，她的角色還是倒下了。 「死啦！」Ｖ指著螢幕。 「噯，又沒差，反正是和妳一起死啊！」她其實對遊戲沒有Ｖ那麼有興趣。 「說認真的，我弟大概過陣子會來拿走我的東西。我希望妳留下小Ｖ。」Ｖ關上螢幕。 「是喔，妳家的人知道我們的關係嗎？不能留給我處理嗎？」 「他們只知道妳是我室友……」 「都和妳在一起六年了……」 在Ｎ平坦的小腹上有一整幅刺青。恣意張揚，鮮紅如小Ｖ的尾鰭。 「那是什麼？」她枕著他問。 「曼朱沙華。」 「那是什麼？」她又問。 「妳有聽過彼岸花嗎？」 「王菲的歌嗎？」 「也對啦。就是一種開在黃泉路上的花。是通往冥府唯一的風景。」她想到王菲的嗓音如果配上誦經師父的唱吟，應該是很豪華的牽引。 「那為什麼是刺在這邊？」 「因為我和我媽是從這邊聯繫的，也是從這邊斷絕的。我的生命自這邊開始，也會在這邊結束。」他握住她的手，在肚臍旁繞圈。 「你媽？看不出來你有點戀母情節哩！」她笑了。 「所以我喜歡妳呀！雖然妳只比我大六歲。而且我媽死了，生我的時候。」 「不過這花真的好漂亮。」她輕輕的撫摸。 「人家都說紅花需綠葉襯。但曼朱沙華開花時葉落，花落時葉盛。很哀傷吧！」 「那你知道我姓什麼嗎？」她突然問。 「我知道，那天不小心看到妳的駕照。妳和我媽一樣，都姓葉。」 Ｖ的弟弟來的那天，是頭七。Ｖ一大早就出門了，說是家裡要為她做法事。 她待在空曠的屋子裡，沒事可做。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門鈴響時她正夢見Ｖ，像前幾年她們倆去海邊。她以帽遮陽坐在一旁，Ｖ像個孩子朝水跑去，輕輕一躍就跳進浪裡。夢裡頓時天暗沉、浪也靜，她突然一陣驚恐，她急忙站起身大喊：「快上來！快上來！」可是平靜無波的水上看不到任何的影子……滿身大汗的驚醒，門鈴的聲音遙遠且不真實。她喝了一口床頭的水，才下床去開門。 Ｖ的弟弟很拘謹的在門外就脫了鞋，小心翼翼的踏進來。她倒了一杯水給他。 「頭七法事做完了呀？」她只見過Ｖ的弟第沒幾次，這麼乾澀的氣氛，她想不出來有什麼事可以拿來說。 「嗯，我想我開門見山一點好了，但這不是故意冒犯。我只是不想打擾太久，對妳也不好意思。」 「嗯……」看樣子沒有人打算和她先客套幾句。 「我知道妳和我姐的關係，但我爸媽不知道，有個三十幾歲不結婚的女兒，其實還滿困擾的。再加上明明薪水也不少，但硬是說要和妳住一起分擔房租……」 「嗯嗯。」她開始頭皮發麻。 「我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今天原本是我爸媽要來的，但法事剛做完，我還是讓他們先回去休息。我想這樣也對妳比較好。另外就是，想和妳談一下我姐的保險金的問題……」 「我沒有要什麼保險金。」 「我不是這個意思，妳不要誤會。因為受益人是填我，但我認為應拿的是妳，我知道妳和我姐在一起很久了。但全額給妳，我也很難對我父母交待。所以我把我自己的所有存款給妳，雖然不到保險金的一半……」他自口袋掏出一張支票放在桌上。 「這……」突然之間，她還不知道究竟該不該收下。 「我姐的東西我還是得要打包回去，好給我爸媽一個交待。」 「嗯。我瞭解。」她呼吸困難的擠出幾個字。 「請妳多多體諒。」他深深的鞠了躬。 「那我去買點東西，你自便吧。」她把房子留給Ｖ的弟弟，把Ｖ留給自己。 與Ｎ的一切總是帶股鮮甜的味道，濕潤。她以為她活了過來，在Ｖ的弟弟搬走房子裡的一半東西之後。 但一回到家裡，鮮甜未退，卻像是密封在玻璃瓶裡，在福馬林裡泅泳。 自屋子裡唯一和Ｖ有連結的東西只剩下小Ｖ之後，Ｖ幾乎不回來。 她洗了澡，餵了點飼料給小Ｖ，便躺在沙發上。過去總是這樣等Ｖ回來，迷迷糊糊的若是睡著了，Ｖ到家便會搖醒她，兩人一起煮個麵，吃完再睡。 冰箱是空的，不重要。她也是空的，她不知道在等什麼。 她又做了那個夢，在海邊找不到Ｖ的夢。這次她靜靜地，脫下鞋子，站起身來。 她站起身來，走到魚缸旁，伸手進去。天旋地轉，就像是Ｖ初次在淡水河邊吻她，對岸燈火通明。 暈眩感如潮浪拍打她，待她回過神睜開眼睛。她正在魚缸裡，與小Ｖ相望。且閃著妖豔的綠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