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歐陽儀〈寂寞天寶後〉
- 最後修訂日期:
現在應該是至德二載間。雖然說外頭沸沸揚揚的叛軍戰火燒不進我們這個小地方來,然而那戰火的煙飄個星子進來,也就嗆得我們夠難生存了。
巷尾的張爺爺每次見到我都嚷著當年太宗皇帝十六歲就隨軍出征救了隋煬帝的故事,然後要我去從軍報國,然而他都忘了我現在也才十三歲而已,談那些軍國大事也未免太早。
而且對我而言,那些王師收復兩京之類的事和我根本毫無關係,我現在反而比較害怕會被拉去從軍。這是因為村裡的老人雖然都說戰事要結束了,但是事實上在我們村裡,甭說年紀長的沒回來,有時候來幾個兵就把年紀小點的說要做雜役也就帶走了,甚至哪天突然不見幾個人也是司空見慣的事。像是昨天隔壁家和我年紀一般大的錢大貴就不由分說的硬是被拖走,大貴是涕淚縱橫的喊娘,到頭來除了吃了一個巴掌外,還是硬生生的和娘親生離。
不過大貴的娘還算是幸運的,因為她至少還可以見到她兒子「從軍」前的最後一面。不像村子西邊的朱大娘那般,丈夫從軍還不打緊,年歲不大的兩個兒子在家裡院子玩的時候就一起被抓走了,朱大娘那時因為到村子中心的井去打水,所以連兒子的最後一面都見不著哪!我還記得娘告訴過我,朱大娘在兒子被人帶走後的頭個月天天從早到晚站在村口,那模樣好不悽涼!
說到朱大娘,我們村裡的每個孩子都喜歡她。這是因為自從她的兩個兒子被帶走後,她大概就把村裡的孩子都當成自己的孩子般,所以幾乎每天都會招呼我們這些孩子到她家吃熱騰騰的包子。她那包子的味道和娘做的不同,有著特殊的香味,一咬下去總是滿滿的肉汁先溢出來,再來就是魯得紅通通、肥瘦參半且多料的肉包餡兒,所以我們這些貪吃鬼一有機會就往朱大娘家吃包子。有時候甚至可以邊吃包子,邊坐在朱家院子裡的大樹下聽大娘說一些街坊的傳奇故事──到朱大娘家吃包子、聽故事的時光似乎是我們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中唯一的奢侈。
這天我剛吃完包子回家,恰好碰到隔壁的王大嬸神情凝重的和娘在門邊說事情。王大嬸一見到我,馬上像是老虎看到兔子似的奔了上來,瞪著紅腫的眼睛問我道:「雲兒,你今個兒有沒有見到我家的阿赫?他從昨天就沒回來了!」
我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我記得昨天阿赫還有跟我們一起在朱大娘家吃包子,但是當我離開後到今天……好像就沒見到人了。「沒有耶!」我低聲回答道。
「真的沒有嗎?」
「嗯,我從昨天傍晚後就沒再見到他了。」
我的話就像是判了王大嬸的希望一個死刑。王大嬸先是乾嚎了一聲「天哪」,就驀地癱坐下來,接著那眼淚就像是湧泉一般,千軍萬馬的自眼眶中奔騰而出。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為什麼不跟我說一聲就把我孩兒給抓走了呢?」王大嬸搥著黃土地,大哭大叫著;娘急忙拍著她的背安慰她。「這是什麼天日啊?阿赫是我千辛萬苦奶大的孩子啊!他爹走前還關照我要好好照顧他,這狗日的兵怎就那麼狠心的連阿赫的最後一面都不讓我見著呢?這狗日的、王八蛋──!」
王大嬸的哭聲越來越大,惹得附近左鄰右舍的婆婆嬸嬸們全都圍到我們家的小院子來了,大家七嘴八舌的一邊安慰王大嬸,一邊痛罵那些胡亂拉人入軍隊的士兵。一些同樣兒子或孫子也被抓走去當兵的女人本來為了安慰王大嬸而來,後來也是情不自禁的一起痛哭起來,一時是哭聲震天,讓我只好溜出家門到外頭去蹓達,不然那種悲傷的情緒把我弄得不只是心煩意亂,更重要的是,讓我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不小心邁向這張恐懼的網,然後掙扎到至死方休。
由於家裡暫時沒辦法回去,加上天色已經微微暗了,因此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只好在村子有限的範圍裡隨意的晃悠。大概是平常習慣的緣故,不知不覺我又晃到朱大娘的家來了。
此時的朱大娘正在院子裡的樹下拿鏟子翻翻土又磨平。「大娘!」我出聲跟她打招呼。
她見到我來著實吃了一驚,「哎呀,怎麼這麼晚還沒回家呀?小心一不小心被路過的士兵看到,就抓你去軍隊裡吃苦頭!」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她便一手抓著鏟子,一邊上前抓著我的手便往屋裡走去。屋子裡像我家一般簡簡單單,所謂的客廳不過就是一張方正、擦得一塵不染的茶几再加上幾張破舊的草墊子罷了。
「喏,請用。」朱大娘用磁碗盛了碗清水放在我面前後,她自己也在我對面的墊子上坐下。「怎麼回事?那麼晚還不回家?」
我將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她。朱大娘聽完後沉默不語,然而她的柳葉眉頭卻越皺越緊,放在桌上的手是握了又張,張了又握。「阿赫一定很害怕吧,而且他年紀還那麼小呢,把他帶到軍中又有什麼用呢?」她低聲的說道。
「是啊,而且王大嬸就只有他那麼一個兒子呢!要是我娘大概準會瘋掉吧!」
朱大娘聽了我的話後低下頭去,我想我剛才說這事兒說不定觸到她的傷心事了。「大娘,您還好嗎?」我輕聲的試探性喚道。
朱大娘抬起頭來嘆了口氣。「要是我的大兒子祈安沒被那些人抓去的話,現在應該個頭都比我高了吧?對我這個母親而言,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命,把我的孩子從我身邊拿走,不就是判我死嗎?」朱大娘搖搖頭,萬般無奈的說,「為什麼好好的要打仗呢?打仗是我們大人為了爭名奪利,自私自利下造成的後果,結果最後受罪的卻是你們這些孩子,真是罪孽唷!」
「我常在想那種被抓走的感受……應該就像是只要我離開跟著他們走,我就像是要踏上奈何橋,喝完孟婆湯,然後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突然打從心底升起一股往無底洞下墜的恐懼感,「我每次見到士兵就像看到老虎似的只能趕快死命地溜回家去,而每次看我娘那樣鼓足勇氣的隱瞞我的行蹤時,我就在想……這種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呢?」
「大娘也是啊,先是夫君……再來是祈安、祈平都上戰場去了,我覺得這日子還真不像是人過的。不過在村子裡有你們這些可愛的孩子,讓我有那種支持下去的力量,可以有信心等到夫君和孩子的歸來──」
朱大娘說著說著,眼神迷濛了起來,就開始不著邊際的說著生活瑣事還有一些祈安、祈平甚至是朱大叔的點點滴滴。我聽著聽著不禁倦了,眼睛開始東看看西看看,而朱大娘身後的佛桌上放著一個粉紅色的荷包,深深吸引了我的注意。
朱大娘不顧站起身來走向佛桌的我,她仍然坐在墊子上緬懷往昔,那表情可以說是柔情萬千,像雲般的溫柔。
我從佛桌上拿起那個粉紅色荷包,上面如我所料,繡了個歪歪扭扭的「福」字,福字的下面,雖然拙劣的繡著「赫」字,但是可以感到繡這荷包者的滿懷疼愛與努力──我敢發誓這個荷包是阿赫的。我記得阿赫像寶貝似的把它綁在腰間,而且三不五時就會確認一下繩結有沒有鬆開,所以斷沒有掉在朱大娘家裡的可能。
「這是……阿赫的荷包吧!怎麼會在這兒?」我拿起荷包準備離開,然而朱大娘卻已經一個箭步的上前關上門,還把擋著門的木桿給放了下來。
我開始感覺到這氣氛的詭異,而朱大娘臉上的神情就像是秋天一樣,和前一秒鐘判若兩人。她手上拿著鏟子,輕輕的對我說道:「你手上拿著我的東西要去哪兒啊,雲兒?」
「我要回家了,謝謝您的招待。」我控制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然而似乎成效不彰。「至於這個荷包……我想拿回去給、給王大嬸。」
「回家作什麼呢……這裡就是你的家啊!」朱大娘的眼睛閃出異樣的瘋狂光芒,跟成精的野獸一樣,「你這反應讓我發現,你跟阿赫一樣可愛呢!反應也都一樣喔!」
我的身心皆直覺到不妙,這可以從我的臉和褲襠都濕得一塌糊塗可以證明。然而腿像是灌了鉛,嘴巴像是塞了布,我發現自己難以逃開現在迎面揮下來的鐵鏟,此外也喊叫不出來。
「不用被那些狗日的抓去做苦工,永遠陪在我身邊不是很好嗎?為什麼你們都不懂我的苦心,一心只想跑走呢?要是你們在我身邊,我一定會用我的命來保護你們啊──!」
──這是我在墜入黑暗前,用盡最後一絲力量所聽到的話。
隔天,我輕巧的爬到朱家院子裡的大樹上,天空是透漏著寂寞的魚肚白。村子裡的大公雞開始咯咯咯的叫了起來,但是沒有人聲應和,這氣氛孤獨得惹人發狂。
而此時的朱大娘拿了個一大一小的布包和鏟子往我這兒走來。她開始小心翼翼的挖開大樹前面的土壤,仔仔細細的,也像貓似地靜悄悄的──和我娘粗手粗腳的鏟土、埋那些落葉的樣子比起來,大娘的舉動簡直就像是在閨房刺繡似的。
大娘執拗的挖著洞,直到洞深到足以蓋過一個壯丁的高度才停手。然而裡頭卻已經有了好多個相疊的大布包,有些似乎已經泛黃,有的還新新的咧。我看著大娘把她剛帶來的大布包小心的沿著洞的邊緣望下溜,布包厚厚的,但還是發出了咖拉咖啦、像是巷尾那個張爺爺每次扭著脖子都會發出的骨頭聲音。
當布包安穩的躺在洞裡後,大娘坐到了樹旁那顆方形石頭上,打開了小布包。那裡頭是一個熱騰騰的包子,散發的熱氣就跟每天我們吃的那味兒一模一樣,老老實實的都飄進我的鼻子裡。
「這樣,我們就真的永遠在一起囉!」大娘望著那個洞中的布包,一邊開心的大口咬下包子。那肉汁一如以往的四溢,濡染了包子白白的麵皮。
我現在對那包子的味道已經不在意了。我現在最在意的反而是大娘接下去咬的那一口──我相信前天消失的阿赫還有一些莫名奇妙就不見的孩子們應該都跟我一樣的心情──我希望她能夠咬小力一點,因為那餡兒畢竟是由我的心臟做成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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