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梁雅英〈獨翔〉
  • 最後修訂日期: 
今天T城的天氣依然陰暗冷溼猶如妳不在身邊的日子。我在天橋上想像自己漂浮於現實之外,一如當時精神上整個的懸空。親愛的J,自從妳把我們之間的友情從妳的生命移開之後,它便開始不由自主的萎謝。我兀自行走橋上,腳下車流不斷移動宛如拼圖碎片,我試圖拼起一個妳在這個城市裡的樣子,卻怎麼也無能為力。其實一開始,我們都是很溫暖的。 親愛的J,早在國中以前我們便是莫逆之交,啊,這麼說妳該不會反對吧。兩個女生一起騎腳踏車回家,一起放學後算數學習題,一起在老師背後擺各種奇形怪狀的手勢和鬼臉,恣意的燃燒青春歲月取暖。我們不同班級,但是卻比同班同學更加要好。那時妳我皆是合唱團員,我總會在假日的午後,至你家中練習唱歌,每個灑滿陽光的微醺午後,妳彈琴,我唱。那時的我們又何嘗不是,一首歌呢? 還記得國中那天放學後我把腳踏車鎖上後便弄丟了鑰匙,妳焦急如我,一同四處找尋。 但怎麼也無法拾獲。那天所有的同學在鐘響後就迅速蒸散,妳一手牽著妳的車,一手抬著我上鎖的車,陪我,一起回家。親愛的J,在所有人都棄我而去時,唯有妳留下,聆聽我所說的每一句話。我一直以為所有的友誼都會這樣生長下去,像後園那隨意播種的植物,自然而生,自然而活。那年暑假,我們在長直的路上練習放開雙手騎車,妳說這是妳剛研究出來的冒險方式,在沒有了安全感之後,該怎麼找尋平衡?妳說這是一種很孤獨的姿態,危險、不安、失去重心的。但是相對,只要能夠克服不安、恐懼,再重新找回重心,妳便能夠對過往的行人炫耀,炫耀妳這種孤獨的展翅。我記得在那個南部小鎮的長直路上,我們就以這樣的姿態飛行。親愛的J,在謠言尚未出生以前,我們自由如同所有生物。 如果蔓生的謠言比野火還要快的速度生長,那我們勢必是阻止不了的。國三的冬天,所有語言全部化為箭矢,所有眼神化為利刃。啊,她們這樣說。啊,是的,她們這樣說。她們把唾沫蒸發成水氣、成烏雲,就此把日光遮蓋住了。是的她們說。她們說,我愛妳。 啊真的抱歉其實這是一句相當曖昧不明的罪名,親愛的J,妳開始因此閃避我,就此我遺失了我們之間交談的鑰匙,妳移開友情並任憑萎謝。所有矛盾因此而生,我反覆咀嚼每一句妳說過的話,妳說從此我們形同陌路吧,妳說從此我們就互不相識吧。妳說。 如果是謠言,是不能摧毀這一切的。 每每在下課時我總望見妳那張冷冷的臉,嗨,我在心裡偷偷的說。嗨,讓我們冰釋前嫌吧。嗨,妳回答我呀。嗨,我對著腳踏車鑰匙偷偷的說,嗨。我在所有的淚水裡悄悄的說,嗨,妳回答我呀。我獨自在冷冷的岩壁裡敲扣著另一面,反覆練習著所有的投遞方式,直至所有成為魘夢。 國三的聖誕節,是妳唯一沒有給過我卡片的一次。為防止魘夢滋長、擴散,我發了瘋的買了幾十張卡片,模仿妳的字跡,寫了幾十封關乎友誼依舊長存的謊言。「其實我沒有在生妳的氣唷」「其實一點點謠言怎麼可能摧毀的了呀」「其實我已經不在乎了唷」我這樣把所有寫好的信密封好後寄給自己,然後在收到那些卡片後,卻發現這樣做只是用盡力氣在嘲笑自己的幼稚愚昧。我如危樓,在下一刻便要傾倒崩毀。親愛的J,我不知事情將發展至此。妳拋下我一人在沒有邊界的惡夢裡行走,留在我身邊的人皆是偽善。 就這樣國中畢業,妳離開家鄉,到了T城唸書。我在家鄉,繼續就讀鎮裡的高中,從那時起,我試圖在長直的路上放開雙手騎車,但怎麼也無法恣意飛行,總是跌得一身青黑。在高一的那陣子我像受了咒詛般反覆做著相同的夢境。妳在前方行走,我張口想叫住妳,卻怎麼也喊不出聲音,孤獨如火,在喉頭狠狠灼燒。每每我總在子夜裡乍醒,把臉模糊成熱辣的回憶。每在夜裡夢見妳一次,我習慣寫封信給妳,然後在隔天的清晨,把郵件投遞到妳在鎮上的家,並期待某日妳自T城返家時,能見到且回信。然而所有的投遞都只是對著岩壁敲扣,當所有信件像雪片般散落在妳家鐵門內之後,我才明白所有的信件都只能夠是訕笑,妳搬家,妳消失,妳關上所有的門,拒絕諦聽。親愛的J,我寫給妳的每封信裡,都快樂的訴說我的美好生活,而妳連揭穿這些偽裝都不願意。我唯有學習對空氣傾訴所有不安的靈魂,反覆的背誦所有過去,直至它們成為荊棘。 親愛的J,自從妳搬家後,我曾在小鎮上的漫畫店偶遇過妳的姊姊。但是我卻無能為力的向她探問妳的近況。我只能快步的別開臉走出漫畫店,生怕一個不小心被叫住,會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同時,我也希望妳的姊姊能及時將我認出,然後探問我的近況並主動告知妳的近況,啊啊,不斷逃避卻想要靠近,快步走過卻希冀妳姊姊在抬眼剎那愉快的向我訴說。我將自己矛盾得連己身都無法辨認,魘夢已然將我嚴嚴實實的困住,一動也無法動彈,我是嗎我是嗎,我真的是喜歡著妳的嗎,親愛的J。那天的偶遇我帶著一點微微酸澀的心情快步走出漫畫店,沒和妳姊姊說任何一句話,我成功又失敗的逃開了呀。 高三的時候,我推甄上T城的一所私立大學的文史科系,並且在畢業之後,從網路查看妳之後就讀的大學。親愛的J,妳的名字被大大的放到妳們的學校首頁上,並且被興高采烈的寫著「本校第三類組榜首」親愛的J,我當時捂著嘴,感到胃一陣翻攪,眼前一陣暈眩,我那時才徹徹底底知道,我們之後的路已經是有多麼不同,我們所經歷過的時間會悄悄把我們拉得如此遙遠,把我們變成完全不同的樣子,並且放在不同的世界之中,親愛的J,我第一次對時間的經過感到如此害怕,假使時過境遷,我還能夠在茫茫人海中正確的指認出妳嗎? 上了大學之後,我一面在T城行走,一面想像妳在城市中的樣子。後來在以前國中舊朋友口中得知,妳國中畢業後考上T城的學校,並且舉家搬進T城,方便妳就近唸書,在高中畢業後,妳考進了城裡最好的一所國立大學。這是我所知的最多。後來反覆思索時間的經過,我才漸漸明白妳在記憶中已被狠狠的保存,所有妳的未來式皆無法干擾、摧毀。親愛的J,關乎於妳的一切已成一個半癒合的傷疤,在沒有我的允許下無法復原且隱隱作痛。親愛的J,我遺失了孤獨飛翔的自信,只能夠勉強的撐起骨架,然後任憑散落一地。 獨自在異鄉過了兩個年頭,慢慢的學習在一個人的時候品嘗鄉愁,吞食寂寞。在沒有人的時候習慣把自己深深深深的埋進棉被裡痛哭,或者拿著妳的照片不斷喃喃自語。「妳知道嗎妳知道嗎妳知道嗎……」多少年前的那些時候我都已經回不去了,親愛的J,我們都回不去了,這是好嚴重的一件事。縱然我狠狠把妳保存在記憶之中,記憶也將會有遺失淡忘的一天。許多年過後,拜現代網路的快速發達之賜,我終於連繫上妳。依稀記得是一個炎夏午後,熱辣辣的陽光把回憶的影子擠壓得好小好小,妳和記憶中的妳也離得好遠好遠,我小心的和妳聊著這幾年的近況,眼前的妳已經改換了裝扮,改換了我熟知的習慣,聊了一個下午,卻覺得眼前這個人只是長得跟妳一樣的孿生姐妹,對於現在生存在這個世界的妳,我一無所知,甚至,陌生有如方才認識。我終於了解,我所深愛的J,只存活在我的記憶之中,任憑年歲將之毀壞。於是,我只能將記憶懷配在身,以文字包裹,期待時間的腐壞,不要來得太快。 我站在天橋上,看著腳底車輛流動宛如拼圖碎片。我試圖向天空伸手,然後輕輕的想像自己正在空中不斷翻飛,如同一隻剪開枷鎖的自由燕子。親愛的J,在所有危險、不安都過去了之後,所遺留下來的那種獨自飛翔的驕傲。 我步下天橋,今天T城的天氣依然陰暗冷溼猶如妳不在身邊的日子。縱然我們在這小小的陌生的城相遇,也無法再傾訴、搗滅或者重生過去所有。親愛的J,但是我已明白這跟妳所有相關一切,經過重重保存之後,讓我能夠檢視、回味那些傷痕,那些活在過去的妳和我,只要懷配那些回憶,我已無懼,親愛的J,我走入陌生的人潮中,既擁擠又孤獨的練習著,獨自飛翔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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