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吳亞軒〈樂高〉
  • 最後修訂日期: 
樓起,樓塌。 飯後無事,母親走入房內午睡。外頭烈日伸張手爪探進陽台、客廳,於各項器物上頭緩緩游移。被撩撥的茶几沙發、鋼琴花瓶,以及酒櫃電視機,全安靜的佇在原地微微脹熱。彼時,我倆總有一人躡腳進入房間,抱出圓形大餅乾盒,在客廳木板地輕緩倒出各式建材。 小心翼翼將鐵製餅乾盒放在一旁,怕沒拿穩「匡噹」一聲掉落地上,擾醒淺眠的母親。所有精巧的磚瓦零件堆成一座繽紛小山,兩人拿捏五歲的距離側背相向,各據一處專注挑揀不同顏色大小的塑膠塊,依適當形狀角度彼此嵌合,砌築一個心內小尺寸的理想世界。 始終記得那樣的午後,我同哥哥蹲踞在漫長的天光裡堆建搭蓋,遊戲之中恍若神祇造物。 說來,我總做不了什麼偉大的東西,只顧偷瞄哥哥那兒的動靜。他低頭拼裝,跑車、輪船、直昇機,各類新穎的交通機具全在他手上儼然成形。臨近完成之時,我索性跑到他身旁看,看他東添西補,待他終於滿意停手,我跟著露齒發笑。 若他心血來潮,很可能一棟金碧輝煌的樓房別墅,便穩當當的座落於家中玄關的鞋櫃上頭。平整的石塊與柵欄圍出車道及小花園,走進一樓屋內是挑高的桌椅吧檯,整片落地窗可望見外頭游泳池,而門邊螺旋樓梯可通達二樓舒適溫馨的臥房,再上去頂樓,則是一處可遠眺的幽靜。外觀仿真之餘,內裡細節處總還藏有饒富趣味的用心。 混雜著欽佩與妒羨,那到底是種奇異的心情。我俯趴著看,伸手要摸,聽見他要脅:「妳不准亂碰喔!」只好怯懦把手縮回。 時針繞轉至四點半鐘,日光漸收起毒辣,同外頭栽植的桑樹隨風輕搖那般,擺起親和的姿態。若聽聞母親房內傳來床鋪老舊彈簧細微的縮張聲響,便知道她已起身。很快的,她會到客廳催喚我們練琴,再逕自走入廚房準備晚餐。雖說總是意猶未盡,但兩人聽命的用雙手聚攏其餘散落地上的建材,反覆盛取收回鐵製餅乾盒內。 趁哥哥練琴之際,我帶著自個兒的成品跑至母親前頭,嘰哩呱拉講個沒完。比如一堵五顏六色的牆,是緣於一幫神祕族人的塗鴉;或者沒有屋頂的房舍,是因為一個終年不雨的國度,日照和煦星點散佈。然而我知道,那些故事並不如他的聰穎,能夠令那小小世界燃燒起文明的火光。 樓起,樓塌。 走入八月時節,島國遇上數個颱風侵襲。轉開電視,新聞主播宣佈停班停課,我們自然很是竊喜。父親仍然駕車出門,應是去他負責的建築工地監看防颱工作。吃完早餐,母親也吩咐我倆進行家中例行的防颱作業,像是捲摺報紙塞入窗戶溝槽防止滲水,或是拎起水盆放置在經常漏水的天花板下方。 風愈甩愈使勁,連同雨珠一起放肆拍打窗面。大水澎湃奔流,記者顧不得蓬頭緊持麥克風賣力咬字,要觀眾看那上頭漂載許多人家的車房。「趴擦」一聲,記者的臉沒入電視機,家中運轉的電器瞬間止息。 「媽,停電了。」喊得好開心,琴不必練,作業也甭寫了。同學們常說,放颱風假是好,但一停電便閒得人發慌。我倆倒是不覺得無聊,將房間櫃上排排站開的樂高人揣抱至鄰近陽台尚透有光線的客廳,緊捱木板地,領著他們橫渡大片棕色荒漠,冒險翻越鋼琴頂巔桌腳陡崖。而供電正常時,與外頭疾厲呼嘯的風聲相應一般,我們按下強力電風,扇葉轉呀轉,屋內也吹刮起一場世紀末的狂暴風雪。樂高人在行旅沿途見四野急凍,趕忙找尋山洞躲避,深知再多待留,傾落的大雪便要將他們掩蓋。 兩人的性格畢竟迥然相異,我向來偏愛平和美好的世界,但哥哥總說:「全好端端的還玩什麼?」於是,樂高人們在迷茫雪地之中飢寒交迫,遇上山石崩落野獸突襲。這條長路要他們嚐盡苦頭,但又終能挺撐度過所有逆境。 瞎鬧整天,風雨到晚上總算稍減威猛。父親比平時早了一點到家,於晚餐桌席上,母親說房間漏水嚴重,天花板濕了整片,滴滴答答的十分惱人。父親回,等週末晴朗再去頂樓整修,刷刷防水漆、鋪蓋尼龍布之類,應會好一些。 樓起,樓塌。 「轟隆」一聲巨響,全家人立刻驚醒。跑至父親和母親的房,抬頭望,母親那側床位上方的天花板向下凹垂,像舉撐不住重量的力士,手肘顫抖彎曲。父親踏上床伸手試探木板,沉甸甸的,應是負載許多掉落的石塊。 其實自很久之前,父親和母親的房間便不時有小碎石擊落的聲響,只是還不曾如此懾人。那晚我們驚慌一陣,又無計可施的各自回房入睡。但我記得母親說,也許哪天就這樣在睡夢中被壓死了。 後來,我們反覆聽聞海砂屋這個詞彙,裸露的鋼筋是魔幻之手是讖言。父親和母親幾次略微談及購屋的事,但沒有多做討論,日子也就繼續這樣下去。 樂高人當然也是。 那些年歲住在一幢老舊公寓的頂樓,電腦尚不普及,我們不很明白時代的浪潮,如何推著人們前進。但是,當母親或其他長輩給我們添購新的樂高盒裝玩具,我們也漸漸覺察不斷推陳出新的器物,引領樂高人生活的多樣多變。 征戰沙場,樂高人從騎著馬匹手持長矛,一路換成刀劍盾甲、火砲手槍。有時,混雜一些從卡通移植來的想像,我們也劃定一個拋丟兵器的時區,所有人僅能以內在能量一決高下。 既是尚武,音效自然不可少。每回打仗,一人連續扣下板機「砰─砰─砰」或者發威「喝達─」施展氣功,我們都試圖狀聲模擬所謂戰聲隆隆。有時正玩得起勁,「咚咚─咚咚咚─」父母親的房內又傳來小石塊震落的聲音,可能輕響幾聲便停,也可能接連「轟隆」天花板又更向下凹垂一些。每次稍有動靜,我總隨即放下手邊玩具屏息聽,心內惶惶不安,揣想這類打殺的遊戲會否是一種要命的禁忌。 樓起,樓塌。 此時回望,已無從考究是自何時開始變化,只感覺哥哥彷彿一夕長大,悄然離開我倆昔日共同的陣線。如同往日那些午後,我仍抱出鐵製餅乾盒邀他一起,他搖頭,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幾次央求下來不見他轉變心意,他只是說,妳玩妳的,我看妳玩就好。 像是忽然繼承遺產,剛開始接管哥哥的人物兵馬,我還有些不習慣。拿起他平時偏愛的角色,瞪大眼睛不可思議的問:「小泰和魯邦,你真的都不要了?」他冷冷回:「妳要就拿去啊。」 起初倒挺開心獨佔一個王國,畢竟兩人總是爭奪稀有帥氣的服飾裝備,給自個兒的主角穿戴;或是費盡唇舌較量,應是誰的主角贏得最後的勝利。然而,當我凝視那些曾在哥哥手裡活靈活現的身軀臉龐,我隱隱感覺,這樣硬生生將之拆卸,似乎破壞江湖那種講情講義的規矩。 於是,我留著他們,但改變遊戲方式。樂高人們開始在週末夜晚例行舉辦歡宴,擺妥杯盤,我們慣愛的人物便圍坐在屋房外頭的木桌吃喝談笑。夜晚因曝曬在月光底下而顯得美好,杯觥交錯之際,誰不傾心道盡夢想。 然而,哥哥的房門愈掩愈緊,每回我徘徊在他門前,總聽見母親說,哥哥要考試了,妳別去煩他。當然,頑皮的孩子不會輕易善罷甘休,把握他上廁所、倒茶水進出房間的時機,我偷溜進去同他講述我編擬的劇情,他虛應幾句像是真聽進去了,我也就心滿意足。 樓起,樓塌。 當生活忽然現實的壓迫所有想像,我終於也放下手裡玩具起身收拾行囊,離開了那個王國。 母親患病,一病便終年未癒,午後小寐成為臥躺呻吟的病床。入院。出院。父親和母親決議買下同條街上新建大廈的其中一戶,父親認真畫起屋內裝潢的設計圖稿,並開始找人入內施工。 晚飯後,父親常邀母親一同去新家探看進度,母親總說等全弄妥再看,彼時我不明白母親,為何沒有顯露任何期待。我吵著和父親一起去,兩人散步到新大廈搭乘電梯至七樓,入內一看,我耐不住欣喜的心情喊,哇,新家也有木板地。 新家施工完成時,母親再度入院,她並未看到裝潢好的面貌,便在加護病房過世離開。後來的一切像是螺絲自骨架脫落,長年經營的家頓時鬆散崩解,而我們整個青春長成歲月,斷成片片碎瓦。爭執。冷戰。然後更多的爭執,更多的冷戰。最後,三人形同陌生人般相繼出走,不懂為何有愛,仍沒有家的完成。 樓起,樓塌。 那當然是很多年之後的事了。 清明時節,父親依約駕車駛入我們租屋的小巷,哥哥興奮探進車窗說,欸爸,換我開吧。父親下車改坐駕駛右側,我在後頭圈著椅背朝他坐近,一邊敘說生活近況,一邊玩笑謔嘲哥哥開車忽行忽煞惹得人暈,而哥哥則嚷嚷回說新手技術能如此已是了得。 自台北開往三芝,愈靠近故鄉的路,路旁景致愈是熟悉。得閒的父親朝窗外漫看,經過幾處公用大樓或者住屋平房,父親說,啊你們看,那是我好多年前蓋的。 車子緩緩上山,見寶塔高聳豎立,周圍全是來祭拜的人潮。停妥車,自父親後座拎起一袋水果步上塔樓階梯,將母親的相片放置在牌位前,我們例行先給地藏王菩薩再接續給母親上香。父親撫觸石柱上的雕刻玩笑說,住這兒感覺挺舒適,等哪天走了,要趕緊將魂魄遷入好與母親相會。我們笑笑沒有答話,感覺這類話語很輕易教人感傷。 不如順道繞至舊家看看吧,下山時我提。由於是臨時起意,三人身上全沒鑰匙,連家樓下大門都進不了。還好整個童年摸索遊戲不是白費,我同哥哥領著父親,從旁邊另一處人家開著的大門進入,說走那兒可以通達家樓頂。 更早以前,舊家附近還沒蓋起高樓,在公寓樓頂視野一片遼闊,遠眺盡是綠野汪洋。爬上頂樓,我同哥哥忙著指認後來搬到同條街上的新家位置,而順著樓梯往下走時,見鋼筋裸露的程度益發嚴重,我隨即想起那個凹垂的天花板。三樓鐵門深鎖,我們只是安靜的摸了摸門邊,便下樓離開。 在開車回租屋處的路程,哥哥忽然對我說,妹,還好你在,我們是有共同回憶的人。我想,他的話語裡頭或許表露了一種回不去的悵然,但好不容易,我們終於也在輾轉無常的人世之中,明白何謂珍惜,何謂完滿。 樓起,樓塌。 時至如今,我仍時常想念以前全家出遊逛看百貨公司,我同哥哥一起貼在玩具櫥窗前,看裡頭那艘巨大華麗但過份昂貴的海盜船。回到家後,哥哥總能用我們既有的器材零件,隨即拼裝出一艘大船。當時玄關至客廳隆起的木板地之間,鋪有淺綠色的磁磚地。那些午後,兩人將淺綠色磁磚視為湛藍無邊的大海,而大船就在我們小小手掌的推移之中,朝港邊緩緩駛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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