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第二名
  • 適用身份:陳逸如〈鐵馬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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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往常的午後,陽光灑黃了柏油路,錯落在地面上屋簷和花草樹木的陰影,將原本一片黃橙橙的柏油路,拆成多片斑駁的色塊,構成一幅時間的光影畫。畫中的景物是動態的,越趨近夜晚越發龐大的房屋、風拂過而導致黑色樹葉的顫動、隨興遊走但看不見五官的黑色動物,以及一輛用著比走路還慢的速度在畫布上移動的鐵馬,而踩在踏板的小腿,寬度是一般成人的手臂粗。

 

鐵馬是老舊的,輪胎軸與車身爬著一些鐵鏽,寄生蟲那般攀附著被寄生者。阿嬤的行動能力與鐵馬的存在是相輔相成的,而阿公的行為能力與阿嬤的存在則是互利共生的,沒有一個有形個體能夠真正地遺世獨立。

 

當我們查覺一個人開始老了,通常是從視覺所觀察到的臉部皮膚。原本平坦滑順的臉龐突然崩塌出一個又一個微小細紋,像長年被超抽地下水,空虛的地底負荷不了皮膚地表的重量,於是漸漸地下陷,過程是緩慢而自己無所感的。可是八十歲的阿公和阿嬤,他們的蒼老是有味道的,摻雜了視覺與嗅覺,明顯而能輕易被第二者察覺。淡淡的、乾乾的、像有一些什麼隨時隨地在敗壞,伴隨著黑色素沉澱出斑點的皮膚和逐漸萎縮的肌肉而產生。那股味道極細微地存在著,彷彿看得見紙張漸漸在泛黃,泛著年歲的色澤,攪和著時間,混合成專屬於老人的氣味。有形身軀逃脫不了時間的制裁,被歲月蠹蟲狠狠啃食著,一種無可奈何的衰老。

 

阿嬤的臉龐隨著消化系統的退化而慢慢瘦削成獼猴狀,五十年前應該還是白皙滑順的皮膚已經粗糙且鬆垮,哈巴狗般摺皺的雙頰中央藏著嘴鼻。暗紅色的嘴唇有些乾澀,但鼻子並看不太出年老,畢竟呼吸這件事情一直是新鮮的。視力肯定是越發模糊了,瞳孔已淡化成淺褐色,呈現一種看透世事的清澈。一頭捲髮重覆地白了又黑、黑了又白,她總會不厭其煩地去美髮店將白髮染黑,維持一頭黑髮好像就足以證明她還沒有太老。

 

只是行動能力不由自主地退化,是騙不了別人和自己的。

 

如果沒有醫療器具扣住阿嬤的腰臀,翹高屁股、手背在臀部上方就是她自然的走路姿勢,遠看像一隻鴕鳥預備將自己藏入地底。這樣的走姿,肇因於早年負擔家務大小事和經年累月的農事操勞,導致脊椎不堪負荷她的上半身軀。沒有健壯脊椎支撐的行走是吃力的,鐵馬於是成了阿嬤出家門的代步工具。每次阿嬤剛坐上鐵馬,車頭會隨著她明顯的重心不穩而左右搖晃,纖細的小腿緩慢地繞著踏板軸踩動,她騎鐵馬的速度比路人還慢,我唯一看見她踩著鐵馬狂奔的記憶,是二年級的我陪同她回娘家的一個下午,那時她雲淡風輕地跟我說著:「阿祖轉去阿」。阿嬤大半輩子的日子都是腳踏實地的,騎鐵馬移動對她而言是一生難得偷懶的奢侈享受。

 

阿嬤仰賴鐵馬行動,阿公則依賴阿嬤才能正常生活。阿公重聽、口齒不清,最大的毛病是習慣對阿嬤破口大罵,以及四肢健全但卻萎縮到幾近無力的雙腿。阿公走路比阿嬤更慢,撐著手扶拐杖才能前進,偶爾還是會因重心不穩而跌倒,每行走一步、移動一次嘴角都會不自覺逸出「哼」聲,乍聽像是在哀嚎,如果仔細聆聽阿公出聲的頻率,會驚訝地發現他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在走路的。當雙腳不再靈活自如、隨心所欲的時候,生命就好像翅膀骨折的金絲雀,飛得力不從心。無力的雙腳困囿了阿公部分的行為能力,他的人身自由開始苟延殘喘,過往學習的禮教和對生活的認知都被行動不便顛覆。吃飯不再應該在餐桌上、洗澡不再是一個人的事情、他甚至無法控制用力時發出的哼聲,阿公開始對自己的存在意義起疑。當一個人活到八十歲,身材已萎縮到跟十歲小孩一般胖瘦,生活能力竟然比不上十歲小孩,阿公開始會任性地、咆哮地對阿嬤頤指氣使,偶爾像小孩般不懂得替人著想,疲憊的阿嬤老是說照顧阿公就像是在「奉侍天祖公」。

 

侍奉,用來形容阿嬤對待阿公再貼切不過了。阿公所認知的觀念中沒有現代社會吵得沸沸揚揚的兩性平權,父權體制的教育裡,妻子服侍丈夫是天經地義的。阿嬤的人生觀掙脫不了夫唱婦隨的禮教束縛,好像一輛鐵馬要載著主人才能移動,鐵馬的存在也因此而有意義。阿嬤只是自己生命裡的附屬,照顧阿公的起居成了阿嬤生活的所有重心。

 

阿公和阿嬤一生所演繹的夫唱婦隨,比較像是一場場不斷舉辦的龜兔賽跑,阿嬤就像是故事裡落後的烏龜,總是極盡所能地追趕不費吹噓之力就能一馬當先的兔子,兩人的性別差異好比龜兔先天的腳程優劣。老村莊是阿公土生土長八十年的家鄉,每天下午三點是阿公騎著電動車巡視村莊和散步的固定時間,他總是吩咐阿嬤騎鐵馬在後頭跟隨,以便照料他的安全。電動車的速度和方向是靠手指控制與運作的,可是阿嬤踩鐵馬的速度是比路人還慢的。兔子疲累的時候會轉頭看烏龜身處何方,阿公偶爾會停留且回頭看看阿嬤和自己距離多遠,可是先結束行程回到家的還是阿公。在阿嬤走路比阿公快的近幾年,乍看是龜兔賽跑戰況逆轉的徵兆,但是兔子易老,烏龜總是長壽。阿公依舊領先,接近生命的終點線。

 

一如往常的平靜生活,偶爾還是會有劇烈地震動。

 

阿公對粥的濕度要求是錙銖必較的,煮粥不能乾的像飯,畢竟他只剩下假牙可以咀嚼所剩無幾的完美。他吃飯總是如此專心,發難也是。怒氣是野獸,阿公則是馴獸師,大部分的時候馴獸師都能馴服自己豢養的怒氣。可是當野獸發狂的時候,馴獸師自己便被野獸同化成另一隻野獸,將阿嬤的處境搞得天翻地覆。這樣雞毛蒜皮的發怒理由讓阿嬤有苦難言。阿公的發怒模式分為難以預料的行為舉止和氣極敗壞的胡言亂語兩種。前者的案例是阿公會不辭辛勞地,走進對他而言是千里迢迢的倉庫,捧起農藥嚷著阿嬤嫌她「老到沒路用」、他要「自殺」,從容就義的模樣讓阿嬤百口莫辯。後者則是發於他腦袋裡的胡思亂想,阿公主觀地認為阿嬤是要謀害他、故意噎死他,嘴巴唸著「娶這咧查某這呢壞心」,火冒三丈地喊著他要「休妻」。當一個人老到自己都無法妥善照料自己,婚姻與生命的價值是否已經輕如鴻毛,隨口就能說不要?

 

阿嬤的婚姻是被選擇的,就好像鐵馬在鐵馬店等待被需要的人娶走。

 

相親,是偷懶的天公伯能最迅速綁好男女雙方姻緣紅線的方式。阿嬤的婚姻是這樣被註定下來的。一頓飯的時間,決定了阿嬤一輩子的人生,素未謀面的陌生男子從此是她一生的追隨。一頓飯的時間,沒有從重男輕女的娘家得到太多自我的阿嬤,嫁作人婦還必須不斷地縮小自己。阿嬤與阿公的婚姻就好像一支由男方主導的華爾滋,她只有退、沒有進,不會有正面交鋒的爭吵,更不會有兩人默契不佳而踩到腳的意外怦然。

 

面對阿公不堪入耳的發難,阿嬤其實會生氣和難過的,即使大部分的時候,她的脾氣沒有尖銳的地方。那次阿公生氣地說要「休妻」,我到庭院和阿嬤兩人無聲地坐著,聽著室內持續拔山倒樹的怒意,她緩緩地轉過身對著我,用著黯然神傷的表情怨嘆:「我歹命、嫁給這呢歹性情的」,聲調有些壓抑有些無奈有些飄渺。對阿嬤那個時代的女性而言,對別人訴苦與低聲碎念好像已經是最高限度的宣洩。微弱的效果就好像鐵馬反撲椅墊上的人給予它太大的壓力,賭氣地乾癟了輪胎。到底鐵馬還是得吃力地繼續前行,乾癟輪胎充其量不過是鐵馬釋放壓力的一種方式。抱怨是於事無補的。不久之後,阿嬤回到客廳坐在阿公身旁沉默地發呆,時間久得彷彿她重新複習一遍自己的婚姻,並在其中拾取了一些什麼或想起了一些什麼。下一秒阿嬤轉頭,關切地問阿公:「阿你要洗身子了咩?」。

 

或許就是這麼一回事。聰明的人只看到自己,傻的人才會看到別人,所以傻阿嬤配給了聰明阿公。生命中有太多事情似乎是依附天公伯的方便行事而搭配好的:需要與被需要,一個蘿蔔一個坑,再健壯的雙腳也只能踩著一輛鐵馬。

 

而阿嬤就是阿公的那輛鐵馬。鐵馬與人俱在鐵馬才能移動。 被光割開的黃昏即將痊癒成黑夜,地面的光影畫暗示著生命的消長。畫中的景物持續地變化著,越趨近夜晚越發茁壯的黑色房屋、被時間餵養越發巨大的黑色動植物,以及預計騎進黑夜的鐵馬歸人。暮色已老,遺世無法獨立,生命必須有所寄託才能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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