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第三名
  • 適用身份:林雨承〈霧起之後〉
  • 最後修訂日期: 
當我醒來,車子已來到逐漸熟悉的路上。 許多聲音進入我體內:海風、鳥鳴、浪花。我輕易拼湊起記憶的碎片,感受日常漸漸走遠,回到我的故居。我知道,我離盡頭已經不遠。 快到了,駕駛座的男人說。 謝謝,我說。 男人的眼角極似父親,略微下垂,藏著兩顆黑痣。將近一輩子以前,我與父親告別,一輩子以後,卻遇上這個男人。 助手座的女人打個呵欠睜眼,看男人重新踩油門,一雙小眼半睜半闔,彷彿視線落在極遠的地方。 女人歪過頭喃喃說,這路真長。男人說,路總是這樣。我在後座聽著,想,路不總是這樣的。 車身拐彎,海岸拓展,水霧由遠處散落下來,分配每一輛遠征的車,一樣的朦朧。霧燈難以觸及更好的所在,海潮聲湧動,卻失陷於逐漸稀薄的風景。 我想,這就是最後了吧。最後一次來到這裡,用飛逝的速度掠過海岸,去到妳我共有的地方。 我不知道還要多久才會抵達,我是不擅於計算時間的人。然而在霧裡,時間似乎遲緩許多,彷彿可以隨手撈取,再任它由指縫溜走。 男人點起菸,煙霧散入窗外的霧氣,溶為相似的汩汩流體。 那抽菸的背影似父親長年沉默的高牆,冷冰生硬。 我抱著白背包,任回憶恍若這場霧穿過我,帶走此刻的時間。海潮在那頭清晰透明,我聽見看見,那是漫漫長路的彼端在等著我的,我與妳踩踏過的浪花。 我再度想起霧裡的海岸。一張單程票。兩個人。 鐵道轟隆轟隆震動,老式車廂一節節摩擦氣流,妳的長髮翻飛,眼神迷離,眺望灰藍海岸。 無語。年歲流轉至此,該說的似乎都已說完,我逕自走下階梯,靜靜投幣買了瓶礦泉水,站在陰影處喝兩口,感受純粹的冰涼滑入體內。 妳拿出帽子戴上,一如妳所習慣的,遮擋那難以梳齊的瀏海。 我放慢腳步走去,配合妳速度,離開車站,跳上沙灘。 浪花吞沒腳指,那冰涼的觸感妳說,很冷。 我說,要漲潮了。 死魚隨海浪翻打上岸,妳看著,問我,怎麼知道要漲潮? 我說,猜的。 我回過頭,想牽妳手。驟然一場大霧由山稜翻滾而下,如浪吞沒海邊小屋,淹至妳我頭頂。驀然回首,三年的時間由指縫汩汩穿過。 當我牽起妳手,已經三年。 三年。三年。 海岸的邊際風景晃漾開來。我明白,我一直都背著所謂命運的,一種該有的姿態,在這些時日中我開始明白。 我該在每個早晨喚醒父親,收拾背包,在寂靜的街巷中尋找出路。我該攔下一輛巴士,對司機道早。我該在城市彼端用特定的聲調說話,演練下對上的謙卑,學習理想與現實的差距。 我會在路途中想念母親,擔憂父親。 偶爾,想起妳。 母親安穩地走了,但父親卻成了一個孩子。儘管他已出院,一切日常作息卻由我一手打理,我不埋怨,但我擔憂。 父親年少時是個木工,擁有一雙粗壯手臂,總能毫不吃力扛起我,讓我坐在他肩頭眺望。但他同時也是沉默的。一個沉默的父親,我不奢求太多。 因此我留在這裡,回首三年,掐指數著島國的雨季更迭。 大雨如霧般蔓延開來,藏著某些支離的預感,在平野上,在山腰間,甚至落入海岸彼端的鐘塔。隱約的鐘聲模糊而渺茫,似乎只有我聽得見。 開車的男人喃喃說,天氣真差。 我說,這裡很少下雨的。 男人說,偏偏這種時候下雨。 女人說,下雨有甚麼不好? 男人搖搖頭,又點起一枝菸,說,我討厭雨天。 我不去理他。鐘聲再度敲擊,撞入我體內。當我回過頭尋找鐘塔,妳卻站在原地等我。    我一直都是冷漠的,在母親離開以後。妳說過,妳會等我。 然而世界能撐多久呢?那條通向我窗口的小徑長年斑駁,積滿昨天的雨水,妳的鞋每每踩出聲響,讓我得知妳的到來。但我看見世界逐漸瓦解,在妳身後,小徑外的天空正醞釀更大的風雨。 妳說,我想搭火車,陪我好嗎? 我說,我得工作。 妳噘起嘴,壓低帽沿,把手插在臀部的口袋。我由灰暗的房裡向外看,妳的站立處與我隔一扇窗,那像是世界中心的分隔線所在,切割妳我。 良久,妳投降似低下頭,拍拍窗戶,用唇語說了幾個字,笑著跑開。我推開房門來到客廳,拿起水杯,手指微微顫抖。 很多這樣的日子跑過,在我印象中沒有多大差別。直到妳真正離開島國,去到步行無法到達的所在,我第一次醒悟:妳已經啟程。 妳該說過,人生應該如何、如何,妳一向善於規劃,按部就班,妳果然如妳所說逐一完成,去到離我很遠的地方。 當妳回來後,我卻還在這裡。 我已經遺棄未來很久了,將近一輩子的時間。但電影院仍在那裡,海堤仍在那裡,有時溫柔,有時落寞。它們在海島上等著,看我逐漸被時間打磨、削平,成為一個沒有菱角的少年,然後坐在一個小小的角落等妳。 等妳扶起我,對我說說,海外的某個男人,如何有深邃的眼瞳,如何比我更開懷地笑。如何呢喃我難以理解的異國話語,對妳說,留下來。 而我牽起妳手時,我可以預見一些支離破碎的話語:謝謝。對不起。妳好。 還有妳所轉交的、一封長長的道歉信:「很久不見了,對不起我不應該……」 那時母親剛走,父親出院。我在家整理出一個黑暗的房間,讓父親安穩窩在其中,用溫順的口吻說「謝謝」、「對不起」、「再見」。我擦拭好母親的照片,擺置在他床頭,讓他有更多時間去構築一切,想像所有美好都不曾走遠。有時一場雨後,我會說一些晴朗的句子、語彙,讓他真正相信,所有疾病都不曾來過。 若妳的信剛到,我會挑一個雨天讀它,讓那些想念與道歉稀薄一些,以免吵醒父親。 我是個沒有菱角的少年,想起妳仍未歸,我必須回到房間的窗口,將信收入抽屜,那裏早已植入各個城市的氣味:舊金山、巴黎、東京…… 窗外的小徑積水已久,我又聽見微弱的水花,還有熟悉的敲窗聲。我抬起頭,卻是蜜蜂撞擊玻璃窗,彷彿找死。 我想出去,父親說。 我訝異於父親來到我房間,我說,醫生也希望你出門。 父親說,那陪我出去走走,好嗎? 我說,當然好。 父親一屁股坐上我的床,垂下頭,突然哭了起來。    大霧漸散,天色轉陰,男人將車停靠在路旁的雜貨店,說要下去買瓶飲料。 海岸在一片白茫中漸漸顯形。我下了車,瞇眼眺望遠端的燈塔,卻甚麼也看不見。 女人也下車,問,你以前來過這裡? 我說,來過。 她問,一個人? 我說,已經不重要了。 當然不重要了。我已經複習過無數次這樣的時候,一次次在夢中回到這裡。 夢裡的我總是口渴。我將會投幣,在雜亂的飲料品種間選擇礦泉水,然後自顧自喝兩口,用眼角餘光瞄妳的動向。妳會由背包掏出帽子,謹慎戴上,用手指梳梳自己的瀏海。 我們將會啟程去向海岸,在垃圾堆中找出一條通往浪潮的路。我本能地說出,要漲潮了。 緊接著我將發現我只帶妳來過一次。那次我們搭乘火車,在夜裡行經此地,妳說,妳以後要來這裡。 我說,好。 然而我們從未來到這裡。更多夢境被打破、解析,成為無所謂的仿造品。 當我理解這些,一場大霧翻滾而下,我在霧中見到三年。 三年中有場喪禮,有醫院,有我鎮日端坐的窗口,還有一整個抽屜的長信。 我已經習慣在早晨翻動郵箱,從廣告信件中抽出妳的信,塞入背包,然後搭車遠行。 霧氣散去,出現父親困倦的身影,在客廳沙發上安睡。我起身走動,為自己倒杯水,手指劇烈震動,水杯匡噹落地。父親卻仍深深睡著。 我於是想起了妳,不只是一封信的長度。 父親仍熟睡,我輕手輕腳開門,關上。砰。父親醒了,我愣住,看見極似妳的背影在巷口漸漸走遠。 我說,只有我來過這裡。 我說,那也不重要了。 海岸的水氣轟隆撲上,遠遠的有艘船靜默著,無聲無息,我耳邊卻盡是浪聲與風聲。男人拿著一瓶水走回路邊,與我並肩站著,仰起頭喝水。 我斜眼看向他,卻驚覺他喝水的姿勢與我一模一樣。 男人說,妳的帽子呢? 女人從車裡拿出帽子,用謹慎的手勢戴上。男人替她用手指梳理瀏海。 男人說,很久以前我們也來過這裡。 女人說,那時還起了大霧,誰也看不見誰。 我點點頭,發現那男人真的很像父親。不只眼角,還有他的說話方式、站姿,而且不僅與父親相似,與我也幾乎一般。 突然之間,我懂了許多事情。 海岸的鐵道穿過一列火車,轟隆轟隆,鑽入即將隱去的霧裡。車上,三年前的我們相互依偎,一起看著窗外的海景。 妳由背包拿出一封信,交給我。 我問,甚麼時候可以打開? 妳說,在我離開這裡以後。 我想妳指的是這座島以外吧。妳相信總有一天,妳會穿過這些大霧迷漫的海域,尋覓更多海島,用自己的眼睛紀錄一切。 我當時如何回應妳呢?大約我收起了信,說,妳會回來的,對吧? 妳說,當然。 妳當然回到這座海島了,但妳的信我一直壓在抽屜底層,沒有拿出來過。我必須相信,妳還沒有離開這裡。    我相信那是故事的開始。年歲尚未流至言語乾涸的時日,許多話語仍然存在我們之間。儘管充滿缺陷,卻溫柔無害。 在日常尚未走遠以前,我放了一場長假,妳伴我探望母親。 依稀記得長廊只有兩色:黑與白。我們牽著手走入醫學大樓,穿過白色制服的男女。此時老式電影分鏡開始切割、醫院的著裝蛻變為上個年代的潮流,悠揚老歌在各處撞擊迴盪。當我們來到母親面前,她已成為一個沒有病痛的少女,正用溫柔口吻安撫父親。 我從未做過如此清晰的夢,沒有大霧、沒有浪花,只有消毒水的氣味和一個端莊的母親。光由窗外穿透母親軀體,困囚一個漆黑的病人陰影。我看著,緊握妳手。 病房門推開,更多人將母親連床推出。醫生說,出院吧。母親笑著向我們道別,用唇語輕聲說,照顧好父親。 醫生看看我,說,遺體放行手續辦妥,你也去吧。我點點頭,說好。 父親蜷曲在病房中,緊緊抱著甚麼物事,良久不放。我撥開他的手,發現那是一張唱片。他顫抖地說,要是你母親走了,就放這張唱片給她聽。我說,媽已經走了。父親搖搖頭,踉蹌起身,抱住我。 從此父親矮了我一截,真正成為一個孩子。 而我在抱緊父親的同時,看見妳奔出醫院,在陽光刺目中全力奔跑。 我說,再見。 再見、再見。    然後呢?男人問。他的菸已經燒至屁股,他卻仍緊緊捏著,雙眼瞇成細線。 我說,然後我回到這裡,遇見你們。 與那時候一般,這趟旅程沒有歸途,然而這次我真切明白該往哪裡去。一場長假之後,我真正懂了一些事情:關於活著,關於死亡。我因此毫無猶豫搭上這輛車,滿載幽魂,使我最後一次想起這些事情。 因為我已給時間打磨削平,再沒有空間存放更多自我。 男人退後一步,將菸拋去,陽光由雲層穿透灑落他臉,我又看見那熟悉的父親。那天,一樣的陽光,一樣的眼神。    日光如霧擴散至很久以前,我打開門,看著父親掛起日光,小心翼翼走出家門。 人潮湧動在父親周圍,往各自的方向川流而去。我擔心地說,小心。父親顫顫巍巍走出街角,停了下來。我奔上前去,父親卻也奔了起來。我大吃一驚,他腳程好快,穿過巷弄離開舊市區,我幾乎追他不上。 我想起兒時也曾這樣追逐過他,在遊樂園迷途時,也是這樣跑著。我大叫父親,邊跑邊流淚,直到看見父親熟悉的背影,站在旋轉木馬前方,粗厚的手提著我的卡通背包。 他會回過頭,抱起我,在我耳邊說,別再離開我了。 如那時一樣,我此刻也看見了父親。沒有旋轉木馬、歡騰的嬉鬧聲,但父親在那裏。他背影比印象中瘦小許多。我大叫父親,追上他,卻在幾步之遙處停住腳步,止步不前。 父親回過頭,卻仍在哭,像個小孩那樣哭。 我走上前抱住他,低聲說,別再離開我了。    我們都該知道,時日不若記憶中的美好。我們最熟悉的風景已經來到;最熟稔的語句都已靜默。真正離開的不僅母親,還有我所愛的、所留戀的那些,美好時日。我只能由浮光掠影擷取殘片,安慰自己:我曾擁有過。 ——父親,母親曾在,只是走了。別太難過。 也別太想念。    砰。那些聲音再度進入我身體。男人坐上車,關上車門,問我,繼續往前嗎? 我說,不必了,我到這裡就好。 女人壓低帽沿,微微笑,沒有說話。 男人伸出手指著前面的路,說,繼續走下去,你會看見一座廟,還有火車站,那裏應該就是你要去的地方。我說,謝謝。 男人點點頭,踩下油門,車身很快消失在我視線。 我深深吸口氣,由記憶所及的地方翻過圍牆,小心翼翼跑下草坡,來到離海灘不遠的地方。此刻我已站在一塊大石上,離沙灘已然不遠。 我脫下鞋,抓著背包跳了幾步,避開一些玻璃、垃圾,踩到冰涼的沙上。天空已是一片昏黑,海風醞釀著更狂的風雨,我能感受到。 我走到腳趾觸及海浪的地方,打開背包,抖出一大疊捆綁好的信件。那上面全部都是同樣的署名。 我隨手拆開一封淡藍色的信,開頭寫著:「很久不見了,對不起我不應該……」我將它折起收好,塞回那疊信中。 再見。再見。 海風包圍住我,大浪一波波撫觸我腳。我想,別太難過,也別太想念。 然後我將信件全部扔進海裡,回過頭,赫然想起妳在火車上交給我的那封,我一個字都未看過。 我說,應該快漲潮了。 沒人回應。我想,三年不長不短,我真的該走了。 鐘聲在方落下、隱沒,成為一個堅定信仰的迷途者,吹散在晚風裡。方才那艘船緩緩鳴笛,朝更遠的海域開去,我想,是去找尋下一處海港吧。 再見,三年。 儘管浮光掠影仍在,想念仍在。妳呢?妳還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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