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十節的三天連假是許多異鄉遊子返家的大好時機,台中火車站現下已擠滿人潮,水洩不通,身形嬌小的我提著兩大袋行李,步履蹣跚,就這樣一路靠著意志力走向火車站前的廣場。
我的手臂初期頑強地抵抗地心引力,原本以為幸運女神會為我微笑,但到最後,這場拔河比賽我終究舉了白旗投降,我纖細的手臂再也使不上任何力氣,「啪」地一聲,兩大袋行李毫不猶豫地撞跌在柏油路上,我無奈地看著它們,接著焦躁地四處張望,尋找熟悉的輪廓與顏色。
人潮的喧鬧聲,公車的引擎聲與喇叭聲,交通警察的口哨聲,雜亂的聲音交疊成一種我摸不著頭緒的旋律,它們筆直地衝撞我的耳膜,我搖搖頭,深呼吸,試著集中精神,搭乘長途客運已讓我的體力消耗不少,我現在急切需要在故鄉能給我依靠的形體,我知道我渴望他。
我的頭不斷地環繞張望,四周的景物被我轉成了一圈,模糊之下只剩顏色可辨,終於,有個黑色區塊突地閃入我的視線,還發著光呢!是它!我在內心吶喊,它終於來了,我迅速地提起行李,正準備邁出一大步時,眼中的黑色卻消失了!它變色了!我猛地縮回那隻要跨出步伐的右腳。
沒錯,它就是我心心念念的目標,但不是我腦海中浮現的那個模樣。我的眼光像吸盤般緊緊黏附在它身上,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直到嘹亮的喇叭聲響徹整個夜空時,疑惑驟然消失,我此時回神,原來這是一種想念。
我們家有一輛轎車,為裕隆日產汽車,車系是霹靂馬,據父親表示,這是已經停產的老舊型汽車,幾乎乏人問津。但這輛老爺車在當年可是優良品種,要價不菲,還沒購買這輛車之前,我們家早就有了一輛淺藍色的轎車,但就在父親出了一場車禍後,那輛如天空般的汽車也就報銷了。當時我只是個出生後不到半年的小嬰兒。
霹靂馬擁有沉穩的深黑色,可以在烈日的照耀下,閃爍著金光,它長條型的流線設計,彷彿就是一匹真正的駿馬,英姿煥發,驍勇善戰。在我有記憶以來,這輛「小黑馬」一直是我們家賴以維生的交通工具。
年輕時期的霹靂馬,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沒有任何束縛,敏捷迅速。父親說,當時他幾乎可以開到時速一百六十公里,像匹好馬飛奔在大草原上,跟其他車輛比起來,勇猛的衝勁無人能敵。有一次,父親選擇北宜公路,開在素有「九彎十八拐」的連續彎道上,一連串的窄彎、上下坡,接踵而來的暈眩幾乎讓車上所有人都淪陷,母親和我,以及姊弟二人都吐得人仰馬翻,我在後座雙手顫抖,捧著嘔吐袋,無力地觀看著這場悲劇發生,可是父親和霹靂馬卻好端端地相安無事,順利地開完全程。此後,父親不時拿這件事當作茶餘飯後的消遣,炫耀自己的開車技術,以及霹靂馬威風的功績。
「小黑馬」與我們全家相伴多年。除夕夜時,父親會開著它,一路上載著我們回到霧峰老家,然後我們全家人,拿著燃燒的香,寒夜裡向天公虔誠拜著,那輛「小黑馬」安穩地停在祖厝大門外,讓寂靜的月光撫著它黝黑的軀殼。
又或者,寒暑假的難得空檔,全家人會計畫出遊,父親同樣開著「小黑馬」,它帶著我們遊山玩水,盡情享受家庭時光,因為它,我們能隨心所欲,去哪裡都不成問題。
漸漸地,我發覺,只要是全家人共同出門的日子,父親一定會開著「小黑馬」與我們同行。此時它與我們已經發展成親人般緊密的關係。
父親是我們家唯一有汽車駕照的,母親並不會開車。於是每到下著滂沱大雨的放學時間,父親還在上班,只能由母親接送時,可想而知,騎著摩托車的母親,穿著廉價的雨衣,馳騁在狂風暴雨中,最後停在我的面前。我總是會不耐煩地向母親埋怨,因為我又必須淋成一隻落湯雞回家,早已全身濕透的母親接下來會衝著我喊:「囉嗦!不然要怎麼辦?」我知道她也失去了耐性。那一刻,我的腦海中一定會浮現小黑馬的身影,「如果它出現在我面前就好……」我心想,我和母親有多麼需要它提供的庇護所。
時光流逝得快,我從懵懂無知的小孩子長成半個大人,「小黑馬」也逐漸變成了「老黑馬」。如同人類所歷經的生老病死,小黑馬不再年輕了,它的機能伴隨歲月開始老舊磨損,有了年邁的痕跡。
這五、六年來,「老黑馬」出了許多狀況。清晨時,父親想載我們三個孩子去上學,發動汽車時,鑰匙要連續轉動好幾次才能成功。夏天來臨,卻只能在車上吹著永遠感受不到涼意的冷氣。如果開在有坡度的道路上時,千萬不能緊急停在半坡上,因為「老黑馬」沒有多餘的體力再爬上去,必須猛踩油門,聽到它奮力一搏的怒吼聲,若不這麼做,恐怕會連人帶車向後倒退,往下坡滑落。
但真正讓我憂心的是,老黑馬會無預警地在半路上熄火,之後散發出一股像是燒焦的氣味,讓坐在車上的我們人心惶惶,害怕不知何時它就會起火爆炸,把大家燒得精光。 種種的跡象,彷彿是在向我們宣告它來日不多,老黑馬此刻正像是一位苟延殘喘的老人。我一度以為它撐不下去了,但總在修車場的緊急搶救後,完好如初地現身在公寓的停車場中,它想與死神拚命,想用最後的餘力支撐下去。
我上高中時,老黑馬奇蹟似地狀況好轉,父親更換了許多零件,定期保養,它的身體機能開始一點一滴地恢復,雖然這仍舊抵擋不了車齡的增長所帶來的威脅。現在開在高速公路上,無法再任由父親恣意地踩下油門,現在油門一踩,只擔心會在半路上解體,碎裂成好幾塊。
父親是個「刀子口豆腐心」的人,他總是嫌棄小黑馬已經衰老了,無用武之地,喃喃自語地說要換車,但父親對老黑馬的關愛眼神,全家人都心知肚明。他說,任何再昂貴的汽車都有壽終正寢的一天,雖然家裡現在的經濟能力無法負荷,等到有足夠的財力時,他會買一部新車來接替它的位置,讓「老黑馬」光榮地從家中退休。
去年暑假,在我參加指考後的幾個禮拜,某天早上八點多,原本應該放任自己睡到自然醒的我,此刻突然驚醒,之後翻了好幾個身卻再也睡不著,當我正在納悶為何會出現這種情況時,母親衝到我房裡,朝著我大叫:「你爸出車禍啦!」瞬間我從床上彈跳起來,驚恐地瞪著母親慌張的神色。
父親開著「老黑馬」載著弟弟前往上學途中,遭到後方卡車追撞,幸好父親本人沒有受任何傷,但是可憐的老黑馬卻被撞擊的力道擠壓,變成面目全非的慘狀。我看著照片上令人怵目驚心的畫面,我完全不敢相信,那曾經是與我們共同生活的家人,現在卻成了骯髒的廢鐵,棄置在修車廠中,任憑灰塵沾黏,抹滅掉他過往傲人的深黑色。
那一刻我才真正親眼目睹它脆弱的一面。父親滿臉無奈與懊惱,他說:「沒想到小黑馬的下場竟是如此不堪。」
事發不久後,我想起一件事,有人曾經告訴我,一部汽車只要使用了許多年,它就會產生靈性。
我和母親到廟裡拜拜,感謝老天保佑父親的平安。母親此刻卻告訴我,是「老黑馬」用自己單薄的身軀保護了父親,是它用最後餘力阻擋外來的衝擊,讓坐在車上的父親毫髮無傷。
我沒有說話,心卻忍不住糾結,讓淚珠轉在眼眶裡,無聲哀慟。
原來,我並沒有道聽塗說,現在的我的確能深刻體會出這個真締。它的犧牲拯救了父親,無私的奉獻撼動人心,全家人由衷感恩。
後來,我們買了一輛福特汽車取代它,車型是現今廣泛使用的休旅車,擁有優良的設備與寬敞的座位,提供許多新鮮的功能,我們全都被這輛先進的汽車所吸引,因為這些好處都是在老黑馬身上感受不到的。
我仔細端詳它身上的顏色,是透亮的銀白色,在陽光下,顯得生氣勃勃,像是一個有為的年輕人,意氣風發,它沒有「老黑馬」的緩慢與無力,我甚至可以聞到它驕傲的氣息。
即便「小白馬」給予我們更多的方便,可惜再多的快感仍舊無法侵蝕掉我忘不了的身影。
此後,我經常有種錯覺,每次等待父親開車過來時,我就會在腦中浮現那輛「小黑馬」,像是催眠般地,讓我誤以為自己等待的是那輛黑色穩重的它,直到強烈的對比色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才意識到那不過是自己的想像罷了。
「老黑馬」與我們相伴了十九多年,幾乎等同於我的歲數。我們對它的情感厚實到無法用任何東西衡量。我明白,因為思念而浮現的幻覺,會經過時間的流逝而煙消雲散,也許哪一天,我不會再有這種悸動,我會習慣「小白馬」寬闊自在的肩膀,而無法再回味曾經讓我安定寬心的依靠。
台中火車站喧鬧聲不斷,所有人事物似乎都想毫無拘束地宣洩情緒,此刻我的心是平靜而悠長的。父親開著「小白馬」過來接我,我重新提起那兩大袋行李,毫不猶豫地朝「小白馬」的方向筆直奔去,移動的同時,兩旁景物朝我反方向快速流走,我緊盯著眼前的「小白馬」,不讓它從我視線離開,恍惚間,我已來到了它面前。
我打開車門,將兩大袋行李放入車後座,突然我下意識地低頭,不是想要拍彈帆布鞋上因奔跑而沾染的塵土,而是注意到了底下的那一片黑。
這原本不值一顧的,不過是普通的影子,可是,我一直看,看到自己的眼前只剩那一片黑時,我猛地愣住了!
我開始向後退,腳步不斷往後踩,直到小白馬完整的形體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終於恍然大悟,先前以為的黑色區塊竟是它車身下的龐大影子,多麼驚奇!在月光斜照下,小白馬的休旅車影子印在柏油路上,形成狹長的黑色轎車。黑得發亮的影子像極了小黑馬,我持續凝望著曾讓我眷戀掛心的「家人」,總算明白了這個命定。我再度回到小白馬身旁,篤定地打開車門,踏上回家的旅途,沒有遺留下更多牽掛。
路途中,我瞥見了一台霹靂馬從旁呼嘯而過,父親說:「現在很少人再開這種車了!」我看著前方只剩下一個黑點的霹靂馬,聽著它餘留下的聲音,說:「你可別忘了你曾經也是那少數人的一份子呀!」即便當下昏暗,我還是捕捉到父親不經意的微笑,這使我感到寬慰。
小黑馬並沒有消失,小白馬的影子成為了它,雖然實際的形體已亡,精神永不熄滅,未來還與我們相知相惜,攜手共度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