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來無事的時候,我喜歡讀旅遊書,好像我真的可以穿過書本上的圖片,在當地遊覽一樣熱衷。久而久之,我「熟悉」起那些異國風景。在城市巷弄裡,我辨認著褪色的磚瓦、新植的路樹,和名不見經傳的傳統市場。即使在觀光客罕至的山城裡,我也清楚本地外銷的農產品種類,以及這裡的人們在山城仍是觀光勝地的日子裡,在哪個角落經營起了酒吧,直到今天仍然醉意盎然。我的好奇心使我對細節比對真實更加渴求,我觀察起不同行政區的路燈擺設,或者是排水系統的流向,我也關心它們會流向哪條河流,那條河流沿途又流經哪些城市。因此,我的「地圖」繪製的方式並非以大城市做點的飛躍,而是沿著實際的地理環境延展開來,途中所有的細節,都被我小心翼翼地拷貝,黏貼在我自己的版本上面。我甚至還「糾正」起那些不夠盡善盡美的旅遊書,指責它們的圖片角度不對,漏了哪間知名餐廳,又或者對於當地的節慶活動考察不詳,云云。旁觀者如果未見其人,僅僅聽聞了我單方面的批判,恐怕要以為我曾輾轉旅居於世界各國,並且在當地停留之時,便以四處遊山玩水為生平唯一志業。
但事實上,我並沒有真的離開過我所居住的社區。
爸爸媽媽是南部人,自從民國六零年代跟著移民潮上到台北之後,就不曾回去過(當然我指的是拔起根來,托著自己的花和果實,搖搖晃晃,邊走會邊抖落身上泥巴的「回去」)。早年,他們倆各自在萬華和松山一帶打拼,之後由於爸爸轉換跑道,他們在現今八德路和南京東路一帶認識,陷入熱戀。遠在饒河街尚未正式成為觀光夜市之前,他們就沿著河岸海誓山盟、卿卿我我。那時候的饒河街規模固然不及今日,但也已經是這一帶吞吐飢腸轆轆人潮的重要口岸。之後,外公外婆看上這一帶的房價還沒上漲,地理環境又方便,就大老遠從彰化舉家遷至松山,正好緊鄰著當年八字都還沒有一撇的信義計劃區,現在看來,的確是一筆收穫可觀的投資。但我並不屬於這裡。七零年代中期,出於經濟考量,爸媽選擇在汐止水源路成家。房子離開大馬路頗有一段距離,在我出生的八零年代初,又僅僅是低矮公寓蟻集的單調聚落,沒有市場、沒有飯館,更別提各種五光十色的娛樂。
對童年的我而言,汐止的家幾乎是我現在所熟悉的無數山間小鎮的其中一座。現在想起來,我成長的環境和侯孝賢《戀戀風塵》之類的電影頗有足堪類比之處。除了鄉音很重的老人家和遍佈社區內外的農田之外,粗製濫造的柏油路、提早褪色的路燈、空氣中瀰漫的流浪狗屎尿氣味,和千戶一面,線條單調的房子,都帶有一種叫人發愁的封閉感。這迫使我在還沒識字之前,就對爸媽書桌上的旅遊書深深著迷。據說,在我兩歲多的某個傍晚,來家裡暫住的奶奶整治了晚餐飯菜,各處遍尋不著,終於發見我躲在爸媽房間,正專心一志地領略西班牙的風土民情。爸媽回來之後,奶奶轉告此事,逗得他倆樂不可支。不久之後,他們就開始了把金石堂裡屬於「旅遊」的書架往家裡搬的工程。
我並不太知道,就這件事情上,我究竟該不該感謝爸媽。他們為我買來的各式旅遊書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豐富了我的視野,但我卻像鄉土文學裡的主角們一樣,受困於想像世界的豐富和現實生活的平淡乏味之間無所適從。這種情況到今天自然已不復存在,但我的心卻始終對遠方有難以言喻的飢餓。那個「遠方」甚至遠得無法到達,因為真正的六本木比不上我心中的六本木,真正的河內比不上我心中的河內,真正的長灘島和我自己的地圖相互對照後,也失去了顏色。我沒有放過任何一次讓自己「國際化」的機會,交換學生、暑期遊學、志工隊…但迎接我的始終是難以言喻的落寞。
我的心最終還是寄託在那張地圖上。還有一個奇怪的、我早已在無數次遊覽中厭倦的、對我來說就和身處的社區一般平淡無味,我的足跡卻不曾真正造訪的地方–巴塞隆納。這座被高第擁抱的城市擁有世界上最美的港口和最具風情的夜晚,而我對它是如此的熟悉。實不相瞞,我在巴塞隆納街頭閒逛的次數,要遠多過於我在台北的出遊。和後者的相處,又總是以特定的點作為移動標的,偏離航程發現處女地的經驗,在台北是不曾有的。某本關於希臘的旅遊書上曾經這麼寫道:「旅行就是從自己住膩的地方,到別人住膩的地方去」,信哉斯言。我和巴塞隆納最實在的連結,就是每一次出入國門的時候,我會隱隱約約地想到這個被我視為家鄉的城市,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早年我恣意揮擲對它的愛戀,以至於今天我已經鮮少想起它,整座伊比利半島也為之陪葬,被放進我書架上最不容易注意到的角落。
對於模糊的後半段童年,我還有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記憶。八零年代後半,由於政府開始重視區域間的均衡發展,汐止開始經歷新一波建設(第一波自然是早在我出生之前),匪夷所思的高大鋼筋結構逐漸在社區邊緣立起,吸引著我。更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竟然被迫去重新認識這個我已經厭倦了的地方。古人的滄海桑田之嘆,放到現代的都市建設可謂再恰當也不過,短短幾年,我所居住的山城就已經成為嶄新的現代社區新式的路燈沿著整齊的馬路立起,整潔的公園取代了雜草叢生的空地,社區公車克服了沒有交通工具的老弱婦孺會遭遇的難題。它日新月異的外觀,賦予它一股難以言喻的異國情調–總之是陌生的。但到了這時候,我反而常常想起那座看厭了的公寓聚集體。我甚至會覺得,蔡明亮的《不散》、《天橋不見了》和楊德昌的《青梅竹馬》是為我而拍的。還有誰能像這兩位大師一樣,重現熟悉的城市風貌從角落開始變形,終於逐步轉換成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東西的過程呢? 儘管我深愛巴塞隆納,但我也清楚,把龐大的鄉愁訴諸海的另一端是個不切實際的想法。然而,我又可以想起誰呢?
我回到爸媽相戀的慈祐宮前,想要從他們的經驗裡找到我可以歸屬的地方。到底要怎麼找到呢? 這裡從來沒有出現在我的地圖上,本地的旅遊書也不能告訴我松山還叫錫口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國民政府來台之後這裡發生了什麼,而那兩個生我養我、為我所深愛,卻被我棄置在地圖外的人在這裡發生過什麼。我必須重新繪製一份和異國情調無關的地圖,而我有預感,自己身體力行的步伐將使工作變得更為艱難。然而,儘管我非常害怕,但這些事情或許是我不得不做的。我攤開一份貨真價實的世界地圖,台灣在上面顯得渺小,但看著它孤零零地躺在太平洋一角,被周圍的大個子緊挨著,我卻漸漸生出對它的愛戀。我視線一轉,瞥見在大陸的另外一端,有一座橢圓形的半島靜悄悄地躺著,彷彿一隻靠岸休息,正準備向新世界進發的海龜。在那頭海龜的尾巴上,坐落著我的家鄉。
高第,請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