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袋裝滿分裝罐,分裝罐又各別灌滿用慣的洗髮潤絲沐浴洗面乳液等等。小袋從堆高的行李頂端滾滾落下,撞上地面,發出柔軟不一的,極微小極沉悶的碰撞聲。
那一刻,她決定去換個更大的行李箱。
本來可以免去這些麻煩的。員工旅遊,姑且不論這根本是將工作場合的八小時應酬拉長成日日夜夜的乾枯相覷,她最畏怯的,是她的同事,至少小她二十歲,都是一群幾可作她兒女的人。她不禁想像他們圍一桌菜,端菜者的疑怪。
推拒一陣,直到突然想起出門那天,正是她五十歲生日,只好把自己推進這場旅遊裡。不是犒賞,不為慶祝,只是過膩了一個人的生日。與其關在家裡自傷自憂,乾脆混進這群小朋友,還能騙騙自己離年輕不那麼遠。
寂寞有時比年歲差距更難堪。
其實就算沒有那塞滿分裝罐的小袋,現在這個只比小學生拖拉式書包大一點的軟皮行李箱,也合不起拉鍊。她裝了三件上衫,三件長褲,一套薄如蟬翼的紗質睡衣;聽說要上山就再塞一件輕量羽絨衣;怕爬山鞋子打腳又裝一雙登山鞋;擔心民宿供的毛巾不足便將兩條自己手洗晾曬的毛巾壓進箱子邊緣;不想和別人共用拖鞋於是包了一雙夾拖卡進挪出來的隙縫;還有止暈止痛止吐止瀉藥,以及與之配套的胃乳片兩排,加之平日養身的中藥,還有一天沒吃就覺得營養不足的綜合維他命。零零總總,覆之又覆,顫巍巍高起,終於將分裝罐小袋顛倒下來。
她當然知道,總共只有三天兩夜。可是,她自從五年前獨自搬進這間小套房,就沒在外頭過過夜。又可是,自從某一天起身體節節敗退,一點一滴頹倒下來,她就覺得只要離開這些生活慣性,就會重病不起。
最後一個可是:有些東西,擺在眼前比用在身上更有安全感。以備不時之需,她知道自己經歷不起再一個意料之外。
她起身,兩人座的沙發,左邊的椅墊凹陷,右邊還完好如新。她撫抹那些不會平順的皺褶,想著等會回來要將兩邊墊子互換。卻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那個年紀,有些事情不在當下順手做做,之後就會馬上忘記。
她輕摁開關,小套房在背後熄滅。
她要去換個更大的行李箱。
細小的輪子在光潔大理石鋪成的方格裡打轉,滾滾脆脆的聲音,磨碾她的恍惚。店員如電視購物般制式的推銷言語,早讓她聽出了神。她百般聊賴併腿坐在矮椅上,左手橫置膝上,右手肘墊著左手手背,撐起盹欲。
輪子打到她的鞋尖,止住,她稍醒,抬頭。店員以為她心動了,搶著繼續誇耀,輪子是最新的雙軌設計,載重力更強,而且可以固定,三十度的傾斜都不會滑動。後又一跪,探到她俯首的面前,大力拉開拉鍊,湊著說起這拉鍊車得有多牢固等等。她只好狀似好奇,佯裝細看拉鍊。
什麼都無所謂,只要夠大就好。她實在想直接刷卡走人。
她真的不挑剔。一是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本錢挑剔,二是她覺得生命處處都禁不起挑剔。只會摸到埋著的刺而已,損了別人難過自己。
比如說,她應該不要挑剔母親。沒有誰有義務對負心的男人忠心。但她就是受不了,父親跑了之後,過一陣子就會看見不同款式的男鞋停在玄關。一開始她只是躲進廁所哭,後來懂得刻薄,也就懂得奚落寂寞的母親。然而再怎麼羞辱別人也無法救贖自己。業障流轉,現在她總覺得換成母親在天上嘲笑她。
又或者,她應該不要挑剔婚姻。也許,她的家庭早該讓她明瞭,結婚的那刻,就是女人浮艷的棲止,男人獵豔的開始。只是她真的沒想到,連個孩子都沒能來得及擁有。她更沒想到,與她爭的竟是交往多年的好友。誰能料到連續劇的情節就這麼複製在自己身上,而當此時,誰又不想輕輕鬆鬆起身離開,拇指一按就遙控關掉這種命。但人生究竟比戲更真實。老公的胸膛她捶了很久,和解的庭事她打得更久。掙來一間小套房,和每個月匯進戶頭的錢,覺得自己也還有點幸運。當初被喚進主任辦公室,簾幕一隔門一鎖,從此主任更名為老公。到底是主任,位高權重,名譽卻薄,息事寧人也就特別闊綽。
只是小套房太大,贍養費也太足。也許當初忍過了,現在就不必等著刷別人的錢買行李箱。
「這樣的價錢可以嗎?」店員快速打過計算機,把數字放到她面前。
「嗯?」她被喚回現實,濛濛地,「你剛剛說什麼?」
店員極耐心地再把定價說一遍,先打折,再配滿千送百活動,「總共四千三」,最後一定要附一句,「這已經最便宜了」。
「喔……」她不是真的遲疑,只是在想那個太小的行李箱當初花了多少錢。
店員見狀,忙解釋起來。當然都是那些公式:生產線上游必定冠上第一世界的國家名,就算不是那邊的品牌,也要說是那邊的設計;至於製造國,若是台灣,就說是在地產業,若是中國或東南亞,就要說有上游的第一世界國家監製。因為這樣那樣,所以是這個價錢,「真的殺到底了」。
當然她通通不信。好歹也走過商務往來,這種話術,都是唬外人的行話。她猶豫一陣要不要買帳,純粹不想讓自己看來是個上當的人。隨即又抖掉了這些無聊的倔強,訕訕掏出信用卡。不要包裝也不要運送,就這麼喀答喀答,鞋跟和輪子渾和著,把自己拖回去。
她輕摁開關,小套房在她面前眨一眨,亮了。
「我回來了」,習慣對房裡講一聲,又習慣聽見滲進每個角落的回聲。
但今天回聲卻被滾動的輪子攪沒了。嶄新的行李箱昂昂立著,舊的懨懨躺著,她坐進左邊的沙發椅墊,敳敳覷著,覺得客廳擁擠了些,心底倒空曠了些。
五年前搬進這間小套房,忙擾一陣後,她整裝重新回到公司,覺得婚姻沒了,至少工作能繼續。走進隔板間才發現,曾經伴著她腳步的風,如今都還在,只是全易了位。她永遠記得,走進處室,那一瞬沉默,彷彿有人對著世界按下靜音鍵。隨即又佯裝交談,鍵盤聲驟降,每個螢幕都閃著msn的視窗,每個視窗上都閃過她的名字。從語句間,或隔板上方,冷不防浮出一雙眼睛,似待獵之鱷,緊緊瞅著岸邊的羚。
隔板間,情感傳得很慢,輿論卻跑得很快。沒事染成有事,有事渲成天大的事。有人說她活該,搞上主任;有人說她不過是發了鳳凰夢;有人說她騙婚……無論如何紛紜,卻是異口同聲,他們都叫她輸家。
前夫主任將她調至最邊緣的處室。公文來找她,看過,蓋章,歸檔;風聲跟著過來,聽了,頓一頓,收進心裡。最後一份公文,他們說主任後來又搞上派遣妹,她一併壓了彌封的鋼印。然後她收拾雜物,推開一樓的旋轉門,走進附近的麥當勞。那桌在談業績,這桌在講快成的生意,後面長桌聚了一圈八卦,和她經歷相去不遠,只是角色換了名字。筆電冷亮,A4紙散亂,皮鞋領帶,套裝襯衫,名牌名片,凡是總總,繞著迴著,轉成一片片玻璃旋轉門。
而她已開推一切,成了門外之人。
「也許你可以試著找些工作。」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固定禮拜三下午坐進身心科的問診室裡。
那天她離職,回到房裡,生命從此安靜下來。氣密窗把世界隔在外面,裡面只剩下電器的呢喃。太安靜了。她於是整天開著電視,或收音機,或是把所有音樂關進USB,跟著她的生活循環播放:自然醒,午餐,無所事事,晚餐,依舊無所事事,睡覺。沉入虛無裡,主播的聲音很遠,音樂很冷。像在泳池底,池上的一切聽來都渾糊,異境的異語,再多都與她毫無關聯。生理需求和電器一般聊賴地運作,她不知今夕何夕,只是因循活著。
所以她只好掛起一面會報時的鐘,讓自己多少意識到世界還有在流動。
之後就病了。起初她以為只是電器的聲音,後來連到大賣場,耳邊還是盈滿迷離的吟哦,這才懷疑是耳鳴。接著暈眩,頭痛,頸子以上都重得像要壓垮她。後來也真垮了。腸胃跟著虛弱,進食難;心神連帶不穩,睡眠難;身體靡軟,筋骨痠痛間或從骨髓裡鑽出來,那些時候,她當真以為自己要就此倒下了。
處處難受,處處沒事。一切數值都正常,她在數值之外失常。「也許你可以去看看XX科」,她跟著這句話輾轉,最終將她導向身心科的問診室裡。
「也許你可以試著找些工作。」至少這個「也許」終止了她的醫院流浪。
「也不見得一定要工作,」醫生讀懂她眉間的疑惑,「義工、社團、社區服務等等,重點不是薪水。」
對,她不缺。這種不缺,還真不知是喜或悲。
「重點是多跟人有些接觸,對某些人產生幫助。」醫生對著電腦開藥,一樣的品項,一樣的劑量。像是想到什麼似地,手指停住,轉向她,「人是沒有辦法獨自生活的。」
鍵盤聲又繼續。
經過一連串冗雜的掛號、等候、問診、領藥、交通往返,她回到小套房,含糊吞了抗憂鬱和鎮靜劑,昏陷入床。雙人床的左邊被單凌亂,右邊總是平整。她隨意把自己蜷覆起來。等待那陣抽空她一切的藥效時,醫生的話還在迴盪。
沒有他者來照映自己的存在,她不缺什麼,唯少了一些意義。那意義從她推開旋轉門那天也被推走了,蝕出一個巨大的,安靜的洞。一切從此洩漏出去,直至如今乾癟。
一團燠熱,浪撲而來,波波相連,一拍一刷。終至一面大嘯壓上,她猛然睜眼。闃靜吸納她的驚詫,掛鐘報時撕開黯夜,半夜三點。她的背和床單似浪退之岸,殘著濡濡水氣。她起身,汗珠條條劃下,癢麻麻的。
她把自己拖進廁所,排了今夜第三次的尿。已經不知道重複第幾次了,這一切,她逐漸習慣。只是她沒想到會擦出一片赭紅。上一次將近半年。她在月曆畫下紅色叉叉的同時,彷彿忘卻這半年的空窗,寬慰地微笑,年輕還在呵。
然而醫生卻建議她去婦科了解一下。
隱隱約約地,她彷彿聽見自己內部如沙漏,涓涓細細,窸窸窣窣。什麼又在流失了。
她決定將這些歸罪給失眠。索性抓了一排助眠藥,加進行李箱裡。
才新的行李箱,沒幾天,裡邊的固定扣繩,眼看著又要勉強起來。
把原先那些填進去後,她又放入自己的吹風機,怕跟別人同寢,等吹風機,濕髮遇風,會頭痛。後來想起自己胃弱,又買了麵包乾糧。還有,跟外人共被,不想搶不要窘迫,她決定把平常小憩用的毯子也帶上。
說穿了,就是不信任。她不相信離開小套房,外面的世界會平善待她。父親背叛她的家庭,男人背叛她的婚姻,女人背叛她的友誼,終於她隻身一人,卻輪到身體背叛她自己。她弄到的這間小套房,歷經幾年,床頭茶几都擺足適量的藥和營養食品,每個會打盹的地方都擺了枕頭毯子,廁所衛生紙永遠有備用,廚房擺放的食物不會燒痛她的胃。
這裡沒有背叛。
所以之於醫生的建議,她的信任也遲而延緩。關於婦科的如此,之前關於找工作的早就如此。
她拖了兩個月,醫生說了八次大同小異的話。終於第九次,從醫院回套房的路上,隨意一瞥,附近的咖啡廳,A4紙貼在門邊,徵求廚房助理。
就是那種不知不覺在城市裡街頭巷尾默然冒起來的,一杯一百五其中至少一百元都是喝裝潢的,咖啡廳。
她不挑剔。只要不是隔板間,都好。
廚房在咖啡廳的角落,她工作的地方在廚房的角落。對著寬而深的水槽,和右手邊的洗碗機。每天的班下午三點開始,早午餐的碗盤正好積到可以洗兩小時的地步。
偶爾外場混著咖啡味的輕音樂滲進來,竄過雜揉各式食物氣味的悶溽廚房,到達她洗碗的角落。她發現自己所做的,就是在收拾氣質和氣氛的殘餘。那些短暫的偶爾,她會想起以前公司裡,從來記不得樣子的清潔大嬸。原來她只是被翻了一面,錢幣那樣,岸然微笑的人臉換成低廉數字,低廉工資,沒有面龐。
其他時候她覺得很好。至少她的耳裡有了機器運轉以外的聲音,至少她的身子從沉痾慢慢挺立成微恙。至少這裡沒有那些狡獰的心機,多做不會升遷,少做也不會遭遣,純粹出賣勞力和時間。至少這裡的人沒有那雙眼,沒有離婚前後的諂媚和鄙夷。
這裡的人待她友善,她知道不是真的人比較好,而是因為她如同各式各樣的助理,都是撿拾遭棄事務的人。因為她不構成競爭,她和她洗碗的角落,人人知道存在,卻都會很有默契地一起忘記。
醫生帶著「我就說吧」的自豪看著她變好,漸漸把看診時間延成一個月一次。只是自從她決定要加入咖啡廳的員工旅遊,開始打包準備時,就又一點點靡頓下來。醫生不知道小套房,更不懂行李箱,聽了她的頻尿潮熱月經失調,算了她歲數,就以為差不多了。
於是就從「也許你可以試著找些工作」變成「也許你可以去看婦科」。
有些東西是這樣的:擺在眼前比用在身上更有安全感。大大小小的背叛,都來得太突然。她必須有所準備。
有些事實是這樣的:放在手邊比親手拾起更不會傷感。「更年期」三個字很輕,提起卻太沉重。她毋寧等待下一場無期的經血,而不要去領婦科的宣判。
出發前一天。她握著九點發車的火車票,手觸月曆上這個月最後一格,餘光瞄見月初的紅色叉叉。從紅色叉叉那格開始,指頭徬徨而謹慎地,一、二、三、四……也許就是明天……十九、二十、二十一……跟一群小二十幾歲的同事,年輕這麼近……二十八。
指頭微顫,停在明天。她鬆鬆一哂。
她躺上床,等著和上次一樣的燠熱和太頻繁的尿意翻醒自己。然後她會去廁所再擦出一樣的赭紅。她用棉被將自己裹緊如若裹著一層厚厚的期待。
她發現自己坐在雙人沙發的左邊,腳前一個攤開的大尺寸行李箱,裡頭左邊是她的衣物,右邊卻齊整疊著男性襯衫。腿上擱置平常用慣的洗髮潤絲沐浴洗面乳液等等,自己正一罐一罐分裝,再擺進小袋裡。她起身,要把小袋放進行李箱,驚覺自己的身體站起來這麼輕,不似這些年她逐漸習慣的鈍重。轉身又見雙人沙發的右邊椅墊竟如左邊一般凹陷皺摺。恍恍惚惚,正當納悶,一雙手冷不防從後方圈住她的腰。她嚇得全身一緊。嘿,嚇到你了,熟悉的男聲。她轉過來,見老公無限柔情,一雙眸子盪出攫人的波,淹過來,一下子透不過氣。在幹嘛,他問。分裝那些盥洗的和乳液什麼的,她答得有些破碎。旅館都有啊,他笑了。但你喜歡這些香氣啊,她說。他仍然微笑,堅挺的鼻子湊上她的鎖骨,細細嗅著,微癢搔進她心裡。是啊喜歡,也喜歡你穿這件睡衣,他的鼻子向後探至肩頸,聲音揉在她的髮絲裡。她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穿著他買給她的蟬翼薄紗睡衣,勻勻稱稱貼出她透白的身體。她被他壓著向後躺,以為會跌坐在沙發裡,卻安穩陷進雙人床。雙人床的床單混亂一片,無分左右。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她說老公,我想要孩子,趁我還年輕。然而他只是微笑著,沒有褪下套子,她仍然穿著那套睡衣。他靠上來,她把他迎向自己,他埋進他喜歡的香氣,然後埋進她內裡……一陣燠熱燒上來,她弓身呢吟……我還年輕……
掛鐘報時撕開她的夢境。倏地睜眼,驚起,沒想到這一覺竟沉至天明。
她衝進廁所,抽衛生紙,一擦。
一白。
她不信,剛剛還那麼年輕。對折,再擦。
又一白。
不會的不會的。她顫抖拉起褲子,衝向月曆,再算一遍。
二十八天,沒錯。以前年輕時,這一向最準了。啊,也許只是晚幾天。她怔忡,笑得刻意,彷彿嘴角抽搐。對自己點頭,對,只是晚幾天而已。
她翻開儲物櫃,裡面堆滿久置不消的衛生棉。一把抓起,夜用日用,加長量少,清香護墊,一包包混亂落入行李箱。要帶足啊,急忙忙地,她想,突然來了可怎麼辦。
裝滿分裝罐的小袋給這麼一擠,又坍滾下來,敲上地面,柔軟的碰撞聲。她倉促抓起,放上,決定不顧行李箱內的固定繩,直接將上蓋闔上。上蓋壓不下高漲的什物,行李箱成了一張噎住而微張的嘴。她跨上行李箱,猛力一坐──一陣細悶,癱淌的破裂聲──只好又起身,上蓋回彈,仍舊嗚咽。
分裝罐與小袋全數爆裂。從螺旋蓋的開隙,從瓶身的裂罅,漫糊交融,乳白的透明的渾黃的,混沌不知何物。難狀的液體或淌流,或飛濺,處處沾黏,衛生棉上的字樣被遮住難辨,衣褲布料吸了些許水分,漬跡與稠物相攀連,行李箱內邊是防水材質,一滴滴下延,像一場緩慢的哭泣。
她一下子慌了。連扯帶抓,液體貼進手裡,油油滑滑。這一攪動,相互摻雜的液體融成繁複而刺鼻的氣息,竄進她的腦門,嗆著了,咳出眼淚。
汪糊的視線裡她持續猛烈地翻拉出所有物品。三件上衫,三件長褲,蟬翼薄紗睡衣禁不起抓,從胸口到下擺,一分為二,聲脆如裂帛。羽絨衣飛上半空,登山鞋翻滾而出。中藥粉散飛如黃沙,西藥粒和營養食品一顆顆似雨墜,清清脆脆,麵包乾糧撞上牆壁,變形粉碎……一陣激動從體內湧上,至喉頭,滑出絲細哦喃,而後逐漸放大,放大,聲線從絲膨成一大片一大片的尖叫亂嚎,隨著她劇烈的身體動作間或被打斷。
她眼神扭曲,挖出了深邃的洞。恍惚與凌亂間,她抓起一包衛生棉,雙手在胸前各抓一邊,猛力拉開,手臂全張,包裝袋瞬間扯成兩瓣。衛生棉散進空中,緩緩飄零。而後再一包,再一包,再一包再一包……尖叫愈發狂暴,撕毀的快感摻進詭魅的笑聲,她舒開上身,仰頭,讓衛生棉淋撫她的臉,她的臂膀,她的胸乳,她的指頭。嚎笑四處迴彈,新聲疊舊響,跟早已瀰漫無邊的雜亂氣體,還有已經將地板全部覆蓋的物品,把小套房蹂躪成一片浩劫後的,秩序破碎的,紛亂而荒蕪的廢墟。
直到掛鐘報時撕開她的尖嘯。
她瞬間停止,彷彿突然想起了自己。
萬物散盡。頹圯獨立。驀然回首。亂髮披面。
穿過一綹綹髮絲切割的視線,她看見指針在鐘面劃出規整的九十度。
九點整。
火車剛剛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