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第三名
  • 適用身份:陳逸如〈出巡〉
  • 最後修訂日期:

「騎卡緊咧!」

 

阿水伯坐在電動摩托車上,手指持續扣著油門,嘴巴習慣性地催趕老婆,語句含糊,彷彿野獸般無意義的低吼,脾氣卻在字間來勢洶洶。

 

阿蕊嬤落後在他的遠方,約莫十台腳踏車的距離,想像著自己還是六十年前的猴囝仔奮力地踩動踏板,軸心緩慢地加快速度轉動,轉轉轉,轉轉,轉……

 

像極了古厝牆上那座古老時鐘,太久忘了上發條,時間就會越走越慢。他倆年老後的日子也是這樣,今天比昨天漫長,今天和明天好像一樣。他們每個禮拜的期待跟上班族和學生沒兩樣,總是盼望假日的到來,只有放假的時候,住在台北的兒孫才能夠回來,他們一成不變的日子才有可能有些許不一樣。

 

「後天應該是端午節了吧?嘸知有放假沒……」阿蕊嬤在心裡想,她覺得有點喘。

 

差距還是咫尺天涯。

 

※ ※ ※ ※

 

下午三點多,日頭還是赤炎,只是沒有稍早那樣折騰,再晚一點出門天就開始冷了。老人家總是畏冷的吧,也可能是偌大的房子缺少人氣,心頭熱不起來。每天的這個時辰,阿水伯便會雙手用柺杖支撐住身體,舉步維艱地拖進倉庫,用一種旁人看來膽戰心驚的姿態去牽出他的電動車,步伐彷彿隨時會跌倒,固執卻穩如泰山。

 

頭也不回的出發了。

 

只吩咐結婚五十多年的髮妻跟上。

 

阿水伯直挺挺地撐著腰桿,繞著一樣的路線,先是住屋前的馬路、國小旁的道路、田間小徑、媽祖廟還有他貧困時代住的三合院古宅,最後是閒人聚散的公園。阿水伯每天都把自己土生土長的村莊複習一遍,他的腦袋裡好像有一張固定格式的點名表,騎車的時候,頭頻頻點著,代表眼睛所及之處都沒有缺席。彷彿不親自將每條路、每片田地、每個人事物點一次名,他自己就會被村莊忘記。

 

阿水伯出沒的方式像是一個地方巡撫,他每天騎電動車的散心行程就是官員的勘查出巡,所到之處,村人都會習慣性地向他問好。

 

他年輕的時候是主事的,凡舉家中小事、家族大事或是村里閒事,厝邊頭尾都會詢問一下他的意見,並在事情結束後告知怎麼收尾。早些日子的阿水伯,氣憤的時候手會拿棍子打人、嘴巴不分天祖公的破口大罵,性子極烈,卻頗具威嚴。可能是因為他公私分明,從不偏頗,識字又能言善道,村里的人信服,阿水伯因此日益相信自己的不可或缺。

 

只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久到他都忘記自己曾經能言善道,忘記自己一個人就可以把路走得很好了。

 

他突然想起半年前的一個下午,一樣是騎著電動車出巡的日子。通往媽祖廟路上的圳溝轉角處,傳來些微雜訊,阿水伯的耳朵不好,無法辨識那聲音聽起來是動物的嗚嗚哀鳴,他索性放開油門,用著退化的雙眼定睛地瞧,微瞇地聚焦許久,視網膜攝住的畫面才慢慢地他腦海組合成一個似曾相識的影像:「一隻死狗仔!」。他不喜歡狗,牠們總是成群結隊、不受控制的呼嘯而過,彷彿囂張跋扈的軍隊坐擁征討的權力,無視他這個巡撫的存在。

 

可是狗仔也是一條性命。

 

阿水伯停車,使勁地撐起自己的身子,才發現自己的拐杖忘了帶出來了。其實不是忘了,騎電動車的時候他是習慣不帶的,畢竟雙手用的拐杖很佔空間,車身就這麼窄,只剛好擠下他日益萎縮的軀體。阿水伯只好扶著電動的邊緣,眼睛搜尋木頭或一些能撐起狗仔的物品。

 

找不到。

 

然後阿水伯的動作像是用剪接軟體去反覆檢視著動畫的每一秒的影格,他速度很慢很慢地變幻姿勢,反抓著車身,試圖探身至圳溝裡。

 

搖搖欲墜……

 

阿水伯抓得更緊了,他忘了自己的行動力不如以往。

 

「你袂衝啥?」好不容易才迎頭趕上的阿蕊嬤,被他的舉動嚇得三魂六魄不守舍,摔著腳踏車,便直直扯著阿水伯的腰腹往後拉。

 

雙雙跌落在地。人老了,力氣盡失,阿蕊嬤花了不少時間獨力爬起,卻怎麼也扶不起嬌小的阿水伯。

 

時間是一隻貪得無饜的吸血鬼,吸食獵物的氣血讓人迅速老化,更奪一併帶走阿水伯曾經引以為豪的氣力。此時的阿水伯像隻殼著地的烏龜,四肢不斷掙扎,卻掙脫不了地吸引力的纏人。

 

約莫折磨了二十分鐘久,路過的鄰居見狀才將阿水伯扶起,並好心護送兩人回家。他倆算是幸運了,平日這條路人煙罕至,連廟公都很少路過這裡。阿蕊嬤驚魂甫定,她想起稍早阿水嚷著要喝農藥自殺的壯烈模樣,不禁直打哆嗦。

 

阿水伯只是不斷回望圳溝。

 

往後的出巡,路過那裡他總會多看一眼。

 

「我連一隻狗仔嘛救沒法……」替狗超渡似的,阿水伯每次想起總會不斷在心底複誦。

 

※ ※ ※ ※

 

阿蕊嬤覺得阿水越來越歹款待了。本來只有因為他戴假牙,吃軟不吃硬,食物都要另外煮過;後來行動不便,需要幫他洗洗身子;再來是因為走路更加有氣無力,小便只好在尿盆解決,有時候甚至還會尿床,阿蕊嬤於是多了把屎把尿的工作。她想起從前的阿水伯是很愛整潔又好面子的,現在生活卻無法自理,竟還得忍受尿液和自己共處一室,阿蕊嬤想到此,心內足甘苦。

 

即使走路如此耗費力氣,阿水伯每天還是堅持要去巡一遍村莊。

 

最近的阿水伯簡直是一個老番顛。動不動就說他要去自殺,要不就是喪心病狂地拖著腳步進廚房拿起菜刀說要砍她,嘴巴劈哩啪啦地怒譙著阿蕊嬤:「恁這個查某沒見笑、偷客兄!」阿水伯像是魔神仔附身那般,一股腦兒的發狂,以君臨天下的姿態大聲嚷嚷著。阿蕊嬤覺得這是欲加之罪,她想要替自己辯駁,試圖見縫插針去螫醒他的胡言亂語,可是阿水伯連珠炮的話語卻毫無縫隙。

 

「恁尪婿去被髒東西追緊緊吶!」廟公言之鑿鑿,一邊吩咐阿蕊嬤把符咒燒一燒,摻進水中給阿水伯喝。 三個月前在無計可施之下,阿蕊嬤偷偷去村里的媽祖廟求神拜佛。卻在廟外的轉角處看到半仙,這個算命攤總會不定期出現在這幾天,長隔半年、短隔半月。她的阿水伯是不信命的,可是兩年前竟一時興起,在出巡的途中算了一下自己的流年運,半仙掐指亂揮:「恁可以活到八十歲。」鐵口直斷。

 

今年阿水伯虛歲八十歲了。 她忖度著阿水的心思,信不信命這種東西很難說。阿蕊嬤不知道阿水最近那麼番,動不動說要去自殺,跟算命師說的活到八十歲有沒有關係。可是虛歲是八十,實歲才七十九。況且古早人戶口登記都晚報,說不定阿水伯早就超過八十歲了。

 

阿蕊嬤無法想像沒有阿水伯的日子,她曾經相過兩次親,兩次找了不同媒人,第一次對方不要她,第二次發現男方與第一次相親竟是同一個人。

 

自此之後阿水伯就是她大半輩子的方向感。

 

看起來是舊時代中人們理所當然的夫唱婦隨,她心甘情願扮演跟在巡撫後頭的隨扈。阿蕊嬤想不到一個具體畫面,假使她的眼前再也沒有衛星導航。

 

一次假日,阿蕊嬤的兒子因為得知阿水伯最近奇怪的舉動,便帶阿水伯去大醫院看精神科。才知道阿水伯患得阿茲海默症,醫生說幻想症時常在他的腦袋發作,什麼阿蕊嬤「偷客兄」的莫名指控,如同阿水伯腦中的海市蜃樓。

 

阿水伯現在的精神與心理狀態一如沙漠,沒有成就感,快樂的綠洲難求。

 

想到阿水伯的病情,她的眉頭皺得像浸泡在冰糖蓮子湯的白木耳。

 

「騎卡慢咧!卡好心咧……」喘著大氣,不知道是不是近日照顧他疲累的緣故,阿蕊嬤覺得今天阿水伯離他特別遠。

 

※ ※ ※ ※

 

異常安靜。已經變得不太愛講話了。

 

自從吃了阿茲海默症的藥之後,阿水伯大多數的時候都惦惦,已經不太會大吵太鬧了。吃東西的時候就用手比要吃什麼,回答別人問句的時候就點頭或者搖頭,一天有好長的時間,阿水伯就只是坐在客廳裡發呆,瞌睡,發呆,瞌睡。

 

他覺得自己的每一天好像都長得一樣,吃飯,發呆,睡覺,出巡。

 

幾年前看著新聞大罵政府的光景早就不在了,開著電視也只是為了讓耳朵不要那麼安靜,雖然他的耳朵隨時都像卡著軟木塞,任何聲音都拴成一則秘密,以悄悄話的音量竄逃。

 

日曆上大大的數字好像停留很多天了,阿水伯忘記自己有幾天沒撕曆紙了,他現在比較不會期待兒孫回來的日子了。已經有好多次金孫跟他講話,應該是臭奶呆的稚幼聲聽起來都像開電視的背景聲音,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的,好像有人拿著塑膠袋在耳邊捏揉;阿水伯也曾努力跟孫仔對話,可是他講話的時候彷彿含著棗子,聽起來都是呼嚕嚕、咕嚕嚕,孫仔也聽不懂,最後的下場都是比手畫腳。他就像是山頂洞人,孫子是穿越劇中跑錯時代的男主角。

 

阿水伯盯著日曆發怔,良久。忽然湊近了些,今天才發現自己視力退化那般。

 

民國一百年。

 

他八十歲了呢,虛歲。

 

還是自己早就超過八十歲了,只是活在古早時候的父母忘了告訴他?

 

阿水伯想起當年算命說他可以活到八十歲。八十歲的他想起這句話,句法就變成只能活到八十歲,可是古早人都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他其實覺得自己活得夠久了。

 

大半輩子,每當談起算命,固執的阿水伯總會嘴硬的說他不信命。可是打從第二次看不同的媒人又牽著阿蕊嬤出現,他心底知道,自己信了命。

 

於是他怎麼樣也無法輕易丟下結褵五十多載的髮妻,乾脆地讓自己去了。

 

只是阿水伯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還要苟延殘喘地活著。

 

以前家門口時常排一列鄰居向他請教信件內容,每當郵差送完信。

 

以前有一雙順風耳,他光出巡路過就可以聽到一些有的沒的村里閒事。

 

以前他還有力氣架起機車去村外遠一點的鄉鎮,後來只能騎腳踏車,現在卻只能按著電動車的油門。他根本不敢回想自己幾年前還可以健步如飛追著別人打的情景,或者想像幾年後必須臥病在床,提前練習躺棺材的技巧。

 

阿水伯騎著電動車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回憶起以前的時光。不知道是不是妄想症發作的原因,他現在覺得這個村里的每個人都是賊仔,他們一個個都長得跟記憶中的他們不一樣。他懷疑是這群陌生人竊走自己的青春、行為能力、聽覺和舌頭,他覺得自己已經一貧如洗。

 

他覺得自己老到沒路用了。

 

走路走不好、說話說不好、聽又聽不清楚、喜歡吃的東西也咬不動。阿水伯的胸口溢滿整腔的悲憤,彷彿只要多承受一粒塵埃,情緒都會滲成淚液奪眶而出。

 

「算仙的話會成讖嗎?」阿水伯每每在心中問自己。

 

「沒路用、沒路用阿……」嘴巴卻忙碌地叨唸著,右手的油門不知道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好像又握得更緊了。

 

前面轉角直直走就是媽祖廟了。

 

※ ※ ※ ※

 

「死老猴騎足緊,追沒人!」阿水伯的背影在阿蕊嬤面前消失很久了。當她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快騎到廟口的算命攤了,廟公和半仙剛好站一起說話。

 

「仙仔、廟公,恁咁有看到阿水經過?」

 

「嘸咧!顧說話沒注意看啦」

 

「齁、多謝啦!攪擾啦!」

 

※ ※ ※ ※

 

隔天,阿蕊嬤按著每天固定的行程出巡,出門的時間早了一點。

 

早上六點。

 

每踩一步,下一腳比上一腳花更多力氣去踏,拚老命地踩阿踩的、踏阿踏的、輪軸轉阿轉的,可是卻一直追不到阿水的背影。

 

沒有人知道阿水伯去了哪裡。 阿蕊嬤只能沿著出巡的路線,騎一遍,腦袋再繞一遍。

 

卻沒有開始騎第二遍的力氣。沒有了衛星導航,再熟悉的村莊對她而言都像是在汪洋中迷航,而牽掛是那片忘記退潮的海,淹沒了朝與夕的交界線,輾轉了日日夜夜,阿蕊嬤腦袋的時間還是停留在昨天,最後追著的那個背影。

 

※ ※ ※ ※

 

阿蕊嬤的兒子在阿水伯失蹤後的隔天回來了。

 

那個下午,廟公在通往媽祖廟轉角處的圳溝旁發現了一個瘦削老人,和一部電動車。那條路實在太冷清了,不是初一、十五的話,平日去廟裡拜拜的人真的不太多。只有阿水伯夫婦會每天巡視路過這裡。

 

村里有人說,半年前這個地方也撈起過一隻溺死的狗。

 

眾人便開始一言一語,議論紛紛。村里的人和廟公商議要在那個圳溝旁辦一場超渡法會。他們認為是溺水狗死不瞑目,才會拖阿水伯陪葬。

 

阿蕊嬤沒有想過阿水會這麼不小心的跌入溝裡。

 

阿蕊嬤不敢相信她就這樣把自己八十歲的的尪婿追丟了。

 

阿蕊嬤突然懷疑阿水可能是迷信的,迷信到狠心地把她搞丟了……

 

※ ※ ※ ※

 

她一如往常地出巡,腦袋的畫面還是停留在那天,最後追著的那個背影。假裝背影還在眼前。

 

村人每次見到她,總像是提醒什麼的安慰著:「這攏是命啦!」

 

聽不見。

 

她不信命。

 

她相信只要騎得再快一點、再快一點,她就追得上的巡撫大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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