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佳作
  • 適用身份:林雨承〈蟲洞〉
  • 最後修訂日期:

1.   

 

迷茫的早晨,小徑兩側都是比人高的雜草。他的夾克沾滿雨珠,腳下踩滿濕泥,好似走在一條巨大軟體動物的背脊。偶爾,他會回過頭檢視走過的路,以確保自己沒有走錯,或者因年歲久遠而有所遺忘。   

 

尋覓了一陣,他來到小丘頂端,腳下球鞋踩過焦黑的碎紙,黑色碎片如魚鱗剝落蛻去,隨晨風翻飛消散,隱沒在風聲中。他看著腳下殘餘的紙片,用指頭輕輕將它們撥去。他常見長輩折疊冥紙丟入火焰的畫面,那一張張火光中蒼老的面孔有種凝重的氛圍,使他不敢過份靠近。爾後,他也曾體驗指頭撫過冥紙的粗糙觸感,在死亡側將它們扔入火坑。他會看著紙片在紅光中扭曲,任黑色裂痕對它們蠶食鯨吞、摧枯拉朽撕裂一切,然後折起下一張冥紙,再度重複同樣的循環過程。他已經明白了,儘管它們已形神俱毀,炙熱的燒焚卻成為現世生人對幽冥的慰藉。人們大約深信,那一張張的粗紙會隨火焰流離至陰間,給那些亡者作最終輪迴的旅費,或者,至少讓自己在夜晚時能安心闔眼。   

 

天色依舊昏濛,冷風如海浪拂過枯黃的雜草,在微光中起伏、輕晃,讓眼前的小丘顯得更加蒼茫。他並非害怕,也並非冷,卻不自覺全身顫抖起來,像剛出生的嬰孩發抖,也許是對人生的悲哀預告,也許是對新生帶血的控訴,就如同現在的他,茫然欲哭,差別是他永遠不能如嬰孩那樣毫無忌憚地哭了。他蹲下身撫摸墓碑,將臉湊在夾克中,嗅著潮濕的泥土氣味。   

 

好些年了,終於提起勇氣來到這裡,在姊姊死後回到這裡。   

 

他相信人有來世,也相信因果業報,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更加深信,姊姊一定在某個地方看著他。只是當他將臉從夾克中探出,四下張望的時候,他很悲哀地發現,自己甚麼也沒感受到。   

 

小山丘的四周水氣漸散,眼前拓展出飯店灰泥色的身影,以及廣大平原的鄉村景象。他從背包拿出厚重的日記本,掀開淡藍色扉頁,上面的小星星正對他微笑;日記內頁密密麻麻寫滿黑色墨水字,標注著不同年份、日期、天氣。他打開其中一面,用手指輕輕撫過書頁,低低唸訟起來,聲音緩慢而柔軟,在冷風騷動萬物的沙沙聲中堅定地持續下去。   

 

姊姊、姊姊。   

 

他念著、想著,突然全身抖動哭了出來,無法抑制地滾出豆大淚珠,滑過臉頰滴碎在日記本上。灰濛濛的天空冷冷觀照著他的崩潰。   

 

2.   

 

所謂的蟲洞是連結兩地的多維空間隧道。許多人相信,通過蟲洞可以回到過去、未來,或者遙遠宇宙另一端。根據研究發現,宇宙空間是可以折疊的,就像蘋果中的毛蟲在果肉上蛀一個洞,牠將可以通過捷徑快速抵達另一端,這便是蟲洞的概念。理論上它們無處不在、極其微小,而且轉瞬間就會消失,只是並沒有真的有力證據,科學界對蟲洞一直停留在理論階段。   

 

3.   

 

灰暗的長廊無止境延伸,交會在盡頭全然墨黑的一點,從那點開始,黑暗靜靜渲染擴張,將磁磚地凍得發冷。他呆呆站在長廊的中心,手裡抱著一本筆記,視線空洞無神。良久,彷彿受到啟示他低頭落筆,在慘白的紙頁潦草書寫。   

 

「你知道車站晚上有鬼嗎?」   

 

幾乎所有學生口裡都流傳這樣一個傳說,在市中心的火車站,夜裡會傳出低低的啜泣聲以及腳步聲,還有鬼魅的綠色淡光。曾有大膽的人獨自在半夜到車站探勘,第二天卻從此消失,再也沒有人見過。如此車站鬼魂的傳說越滾越大,大到傳入了他耳裡。   

 

他總是隨便敷衍回答,然後繼續提筆沙沙書寫。   

 

他的成績不算頂尖,但總是在前二十名,在班上表現中規中矩,屬於毫不起眼的普通學生,那種晃過眼就會忘的類型。一直到他在大型文學獎得到小說獎佳作,他的人生才有了些許不同。開始他走路不再低頭,上課時主動說話,甚至會在下課找一些成績優秀的人攀談,而且談笑風生,絲毫沒有以前的畏縮。他明白了,他的自尊是靠寫作堆疊起來的。   

 

寫作的人生?他笑了,他覺得聽起來還算不錯。   

 

尤其是當某些同學無意間發現他的名字在得獎名單上,他會有種優越感隱隱浮現,他想,自己畢竟是特別的,與這些只會念書的書呆子比起來,自己掌握另一條人生的選擇權。   

 

然而,一部份的他卻也深深自卑,儘管他藏在內心最深處的角落,但偶爾還是令他隱隱酸楚,在許多時候不知所措。   

 

某次一個女生問他,爸媽工作是甚麼?他支支吾吾沒有說話,過了良久,才說他們家只有他和姊姊,姊姊在工作。那女生後來追問他姊姊讀甚麼大學,他突然不自覺畏縮起來,因為姊姊根本沒有讀大學,為了養活他們倆,並且讓自己有書可以讀,姊姊很早就休學出社會工作。但他居然沒有這樣說,只是勉強哈哈一笑,說姊姊就是不愛唸書,所以才會選擇工作,不像自己想要繼續升學。當天晚上,他在鏡子前盯著自己的臉,又羞又愧地哭了出來。   

 

他更不敢說,姊姊已經為了養活自己拼命工作,病倒住進醫院。另外他還隱瞞了獎學金都流水般填補醫療費用的真相,因為一個女孩子得知了他有文學獎獎金,拜託他請客看電影,他不想對方知道真相後婉拒,因為他對對方很有好感。   

 

姊姊,與自己相依為命的親姊姊,一直堅持要他好好讀書,賺錢的事情就交給她。可是自從姊姊生病,他的生活費頓時失去來源,精神支柱也差點崩潰,好在收養他們的親戚還算好心,勉強給出費用,讓姊姊有病房可以住,他們才見到一絲希望。   

 

但那又怎麼樣呢?那些親戚的嘴臉,連偽善的面具都懶得戴;訕笑、鄙夷、輕蔑的聲音成天圍繞,將他的世界擠壓變形,容身處也滿是泥淖。每當他放學出校,總會在附近的書店逗留半個鐘頭,他告訴自己,是功課壓力太大,看點書才能釋放壓力;但他其實深深明白,自己對回家這件事的感受究竟如何。   

 

回家,或者醫院,兩者的壓力是一樣大的。他腳步遲滯,假裝在街上有許多事要做,然後去到醫院,在熟悉的藥水味中壓低雙眼,避開所有人的目光,用最迂迴的方式尋至姊姊的病房。   

 

不只一次,他在姊姊病床前握著她的手,發誓一定會好好念書,然後找個好工作養活他們。姊姊卻只是說不需要,沒有關係,把書念好才是重要的。他有些悲哀地看著姊姊,那些自己過往的幼稚行徑,不知道她還在不在意,還記不記得?還有自己不敢對外承認的自己的沒用,究竟是否該向姊姊認錯?他緊咬著牙,突然開始痛恨這一切。

 

4.      

 

第一篇小說造成轟動以後,他試著繼續創作。然而他的文筆突然趨於乾枯,無論怎樣也難以寫出優秀作品。他一開始並不緊張,他已經證明過他的才能,相信只是時間問題罷了。然而隨著時間過去,一次次的落敗,一次次失望,那些稿紙一張張給他揉爛、撕裂,在怒吼聲中翻飛散落。他不懂,那些評審的眼光都到哪裡去了?每當他又一次落榜,過去那些評審的讚美有如鋒銳的針一般刺入心頭,讓他更加難堪與急躁。當他越是想努力爬回頂峰,他就只有摔得越重。   

 

他開始自暴自棄,開始不寫小說,在每天放逐自我逃避文學,只在課本與參考書間埋頭苦讀。然而更令他吃驚的是,第一次段考他居然落到二十名以後,比起之前更加差勁。考卷上的紅字如一刀刀的屈辱劃在身上,讓他的自尊隨血水翻湧出創口,腥臭不堪流淌一地。他在惡臭中呆坐在位置上,久久無法言語。   

 

龐大的壓力不只在他身上,也在每一個學生身上,他後來才知道,那些下課時的閒暇談話都是眾人刻意營造的,好讓一些墮性較強的學生放鬆戒心,沒法拿出全部實力準備考試,那些努力用功的便可以往前面的排名擠。   

 

一連好幾天,他都沒有去見姊姊,他覺得自己沒有這個臉,而惡劣的心情也使他放學後足不出戶,只窩在房中自怨自艾。某次他放學經過一間電玩店,一股衝動激得他推門進去,二話不說買下一台掌上型遊戲機,幾乎花光從戶頭裡提出的所有錢,那是姊姊生病前努力替他工作存下的。等回到家拆開包裝,突然他又後悔又憤怒,一把將遊戲機摔在牆上,發出碎裂聲響,遊戲機裂了一大塊,再也無法開啟。   

 

過了幾天,等到他終於稍稍平復情緒,再度來到醫院,姊姊卻一句責備的話也沒有說。「在學校過得好嗎?」姊姊微笑問,他點點頭,笑著說:「大家都很好。」姊姊的模樣更加憔悴了,他揪著衣角,慚愧自己這幾日的放縱。   

 

他想起父母仍在的時候,他們幾乎沒有問過自己過得好不好。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那樣難說出口嗎?或者是因為根本沒有人在意呢?他緊緊握住姊姊冰冷的手。   

 

然後他想起自己其實也是一樣的,與父母一樣,從來沒有對姊姊表示出任何關心的話語,甚至自私地用學生的身分不斷逃避,他害怕生活的重擔也會壓在自己身上。他慚愧地咬牙低頭,不明白姊姊為何要代替自己受苦。懦弱無用的人應該是自己才對啊!為什麼姊姊要受這種折磨?而自己為何仍舊這樣沒用?

 

5.   

 

寂靜的夢似乎此刻真正開始,無光無語,沒有出口。他看著那張灰色紙片,感覺深深的寒冷侵蝕著自己每一吋肌骨,將他腦隨也吃個乾淨。但他已經陷溺其中,再也無法自拔。   

 

蟲洞的綠芒在長廊盡頭發出微弱的光芒,儘管毫不起眼,但並沒轉瞬即逝,而是規律地脈動起伏。他將紙收進口袋,茫然看著那綠光,與第一次見到時一樣,他深深為它著迷,難以移開視線。   

 

他從蟲洞之中看見了姊姊。   

 

姊姊、姊姊。   

 

大自己五歲的姊姊,總是比自己更早熟的姊姊。   

 

午後的陽光自大樓縫隙間傾瀉,灑落在他眼前,驅趕了長廊的黑暗。年幼的他會瞇起眼睛,就是不願意撐傘或者避開。他想起姊姊總是會替他打起傘,或者拉著他到騎樓下,摸摸他的頭,然後繼續牽著他走。他們喜歡到附近的公園散步,尤其在父母吵架的時候,無論她自己有多少作業要寫,一定會帶他出門。後來他才知道,姊姊在學校很受男生歡迎,每個月都有人寫情書給她,或者邀她出去看電影和吃飯,只是姊姊總把所有時間拿來陪自己,推掉了所有邀約,一次也沒有去過。   

 

他們走上河堤,微風陣陣拂著他們的臉,讓他咧嘴笑了,姊姊看見他笑,也跟著開心起來,但那只是一剎那的事。姊姊一直都憂慮父母的不合。母親外遇,父親愛賭,家裡負債越來越重,兩人也越吵越兇,每次的口角都會爆發肢體衝突,家中的杯子、花瓶等易碎品不免遭殃,往往碎裂一地,然後就由姊姊或他來收。有次他的腳給碎片扎到,流了一地的血,看見的父親卻狠狠甩了姊姊一巴掌,咆哮說她沒有顧好弟弟,這樣的人當甚麼姊姊?然後抽出藤條,將姊姊拉入房中毒打洩憤。他嚇得縮在角落哭泣,看姊姊被父親毆打,他卻一點聲音都不敢發。   

 

日子久了,姊姊身上的傷痕越積越多,笑的時間越來越少,因為父母開始把氣發洩在姊姊身上。他們暴躁易怒,任何一件小事都會讓他們大發雷霆,姊姊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他看著這樣的姊姊,現在回想起來,居然連一聲安慰都沒有說過。   

 

但姊姊好像沒有注意過這件事,從來沒有提起,沒有過問,當她被打的時候自己到哪裡去了?姊姊似乎永遠是那樣寬大包容,對他無微不至地照顧。即使是父母意外過世以後,姊姊也沒有坑聲或任何抱怨,直接毅然休學工作,就只為讓他能繼續學業。他很明白,自己欠姊姊太多,能給的卻太少。

 

6.   

 

綠色的脈動開始跳躍閃爍,光芒在黑暗中忽亮忽暗,他拿出一支筆來,在手中的筆記本上寫字。這是屬於他的創作,汲取過去的黑暗,構成他筆下難堪的現狀。在那瞬間,塗滿整座車站的黑墨有若給人打翻潑倒,迅速爬滿蟲洞,將明亮的中心吞噬殆盡,壓縮入長廊本身。他停下筆,抬起頭,彷彿聆聽著甚麼。   

 

他突然回憶起他的小說「蟲洞」,描述的那個男主角,最後在烈火中走入狹窄的細縫,越過蟲洞抵達過去,在全身回憶被燒盡之時懺悔反省。他想,父親與母親會怎樣看待現在的自己,這個滿身回憶燙痕的兒子?那麼姊姊呢?正在病床上受苦的姊姊,又會怎樣看待自己隱瞞的懊悔與錯誤?   

 

那些不堪、陰暗的面向都深埋在自己內心,且與血緣牽連的父母與姊姊所共有。而他留給後人的,將會充滿光明與希望,那是他從小就刻意的營造,寫在他最私密的日記本裡。他想,等自己死後或者離開這裡,這本日記將欺瞞自己的一切,在醜陋的瘡疤蒙上一層美好的假象,假裝自己是個快樂的、沒有傷害的人。

 

7.      

 

他還記得那本小星星的日記本,是姊姊在他更小的時候送給他的。她說,看著封面微笑的星星,就要記得笑。看著你自己的筆跡,才不會忘記初衷。他於是日復一日對日記本傾訴,用他一貫的潦草字跡填滿每頁每頁。裡面寫的大多是關於他與姊姊,如何快樂地一塊吃飯、一塊散步,切割了那些過於陰暗的情事,將它們停留在某個刻意遺忘的時間點。這樣,只要他對姊姊朗讀他的日記,他就能深深相信,自己的時日有多麼美好、多麼令人稱羨。   

 

後來開始寫作,日記本便被他擱在一邊,塵封於抽屜角落,當姊姊問他為什麼不用的時候,他大聲反駁說日記本的封面太過可愛,是給小孩子用的。沒有想到,過兩天姊姊買了個新的日記本給他,封面是金色楓葉的圖案,表示希望他能繼續寫,然後像以前一樣讀給自己聽,這卻讓他大發雷霆。他吼說他就是不想寫日記,都幾歲了不要把自己當小孩看。姊姊當下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把日記本收起,再也沒有拿出來過。   

 

然而少了日記,他仍有太多話想說,有太多苦悶沒發洩,因此偶爾他會責怪姊姊。嫌她給的飯錢太少,斥責她管得太緊。他會用尖銳的、精煉的字彙刺痛姊姊,將她批的一無是處。姊姊跟他大吵過幾次,也曾怒罵過他,但從來沒有動過手。即使他在盛怒之下曾經對姊姊拳打腳踢,姊姊也沒有還過手。她深深明白,自己就是那個挨打的人,這樣的苦痛絕對不能讓弟弟也承受。因為他是唯一的弟弟,世上唯一同樣血脈的家人。然而這樣的包容卻讓他更加挫折,變得易怒、暴躁,而且自卑。一直到姊姊生病住院之前,他都陷在深泥之中,不斷沉淪。

 

8.   

 

小雨開始朦朧落在四周,帶著霧氣包覆小丘,火光映在變幻的霧氣之上,開始扭曲、分解,黑煙繚繞。   

 

他從背包拿出一綑冥紙,熟練地一張張折起,扔入火中。有時風強了,他就直接將紙放入火焰中心,也不怕手燙傷。一個個墓碑在晨光中顯露身形,並非清明時節,雜草叢生而且人煙罕至,這些墓大都無人料理,他想起父母的墳,大約也和這些墓一般,生滿蟲蟻。   

 

他將冥紙燒完,撐起一把傘站在姊姊之前,聽著雨點打在傘面的咑咑聲,溫柔地凝望墓碑上的字,輕聲說:「對不起,姊姊。」   

 

姊姊生前很不快樂,生活只有毆打、工作,還有無止境的病痛。要說有甚麼比較幸運的事,大概就是那些親戚在父母死後肯收留他們。記得當時,在得知姊姊病情加劇的時候,親戚們曾經來到病房看過姊姊,至於說了甚麼、做了甚麼,他都不知道。等他再次進入病房,姊姊已經躺在床上不斷咳嗽。他丟下手中的包包衝上前,卻突然收住腳,不曉得自己該怎麼做。   

 

看著咳嗽的姊姊,一股悲哀湧上心頭,這些日子一直在心中隱隱作痛的擔憂終究會來,怎樣也避不開,無論姊姊多麼強顏歡笑,他都明白。      

 

後來姊姊死後,他完成了一直在寫的小說,在姊姊的墓前一張張燒毀。他沒有得到首獎,只有佳作。他其實一直都知道,那些依賴過往的作品不會真正讓他得到寬慰,因為那只是一種逃避。逃避虛空的現實、學業、工作,藏身在車站的黑暗角落,對過去懦弱的自我一再包容。他包容的不僅僅是過去的那個他,也是如今這個不想長大的自己。他須要的是面對以及改變。   

 

直到多年後的今天,他才感覺自己可以回到這裡,與姊姊見面,並且乞求對過去的原諒。因為歉疚的種子一直埋藏在他身上,只是他一直流連於虛假與怨懟,從來沒有發現而已。   

 

他拿起小星星筆記本,露出苦澀的笑容。他想起某次大吵的時候,他揚言要把姊姊給的東西都丟了,於是隨手抓起那本小星星的日記本,洩憤似砸在姊姊身上。姊姊愣愣看著,突然滴下眼淚,轉身走了。聲音和時間彷彿那一剎那通通塵埃落定,靜止停格。他呆看著微笑的小星星,久久不能自己。小星星的笑容依舊毫無保留,一直觀照著崩潰的他,就像姊姊對他的愛,無論得到的是甚麼回報,總是不離不棄、不怨不悔。   

 

如今他再一次看著小星星的笑臉,彷彿在這一刻懂了些甚麼,領悟了些甚麼。淚水滾出眼眶滑落臉頰,滴碎在他顫抖且骯髒的手上。他回想姊姊的死狀,是那樣害怕、焦慮,只一遍又一遍重複著「我不要死」,而他則緩慢而堅定地拍著姊姊的背,緊緊抱著她,在耳邊輕聲反覆念訟:「我在這裡。」   

 

或許,自己從那刻開始已經真正長大,又或許自己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必須用這樣的姿態面對姊姊的死亡,他告訴自己,要好好活著。   

 

因此他沒有再見過蟲洞,也沒去到那幽微、隱晦的長廊深處,著魔般汲取自己的過往,或者猶豫著是否該進入蟲洞,扭轉曾經卑微的自己。他想,蟲洞的狹窄該是一種蛻變的儀式,如果自己真的踏入,全身的記憶將如魚鱗斑斑剝落,在另一端重生為一個新的自己;那過程就像眼前焚燒成灰的冥紙,一片片退去金黃外衣、陷入泥壤,然後於彼岸的火焰裡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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