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佳作
  • 適用身份:陳志權〈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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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再次把味噌炒麵弄得一塌糊塗之後,我開始正視飲食之道。

 

是這樣的起因呢,由於居住地的關係,離市集與食肆實在是太遠了,所以就日復一日地吃了三年的學生餐廳,長久如此的話,再溫馴的舌都會磨出苦汁來吧。所以便到家樂福辦了張會員卡,在偶爾的閒暇時間,就也能過著漫遊在光亮而整潔有序的商品柜旁,看著食材思考晚餐的這種日子。

 

雖然說得磅礴大氣的樣子,不過大多時候買的也只是蔬菜、水果而已,再善待自己些呢,也就買塊豬肉,當然是已經整治妥當過的,形象簡潔明快的一盒。至於醬油佐料之類的,則會考慮得比較久,畢竟抖出的那一籮筐破事還在那擺著,只要人還不算自給自足,耳朵和腸胃就不能當做沒聽到。雖說即使對食材也不能不存有疑慮,不過總奇異的是,只要不是欺上身來的事情,人們總還是也挺配合地就不去查探匡正,偷懶下一份心力來開心過日子。要細說些的話,大概就像是我面對一整櫃子不同品牌的麻油看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不計較混油比例,直接把價格看起來比較安心的牌子帶走的那種心情吧。

 

由於我媽要負責一個家族的飲食,身為長子,旁觀老媽掌著二十多年的鍋鏟油鹽。我自信雖然整不出像路口店家老闆絕藝的漂亮太陽蛋,不過應該還能弄個說得過去的料理出來。其實也說不上是什麼大手筆,就是道炒麵,關廟麵煮軟瀝乾,加油加醬,翻炒即可盛盤的食物。人在做好一件陌生的事情又做得成功了,再怎麼沉靜都還是會有點小小地興奮吧,就對同寢的某混球大肆炫耀了一番,順帶承諾了晚餐。待得上桌,那笑得一臉奸惡以為撿了什麼便宜的傢伙吃上了一口,風雲驟變中,以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狠瞪著廚師,只差沒摔箸翻案大呼疾走。

 

是什麼事情呢?原本自信的作品被狠狠地一頓數落吶,面體偏濕,輪廓模糊,油醬過猶不及,本來淳樸厚實之質的料理,被許多的「味道或許不足啊」這樣的想法,濃妝艷抹成生人勿近的舌上地獄。對於那位食必珍味的朋友而言,沒一碗摔我成個異端實是寬宏大量。於是那份炒麵,朋友自然不肯一再服毒,就唯好認了是自己的罪孽,從誰手下出來的,就誰消受它去。

 

自炊之路從此道阻且長。且也不是日日都有這般的餘裕,就淡下去了一些想望。不過由此,在外食時對著送上的食物,也就有意地上心了。

 

相傳士林夜市是個專坑殺外國人的所在,這是忘了從何處聽來的說法。而我性懶,直到大二,才堪堪把士林夜市的行路脈絡給走全一遍。之前是不離窩邊三尺地的。傳說台南名家薈萃,只是聽著人說,看著書載,如何如何地好,就是沒去過。也就是這樣的怠懶的樣子,才把士林夜市的店家吃熟了些。雖單吃數個店家,一個區塊,對一國一域的性味,自然當不成準繩。只不過大道來往中,就紛綸地掛著滷肉飯的招牌,也就是吃壞了一餐的心情這種風險,反正無事,偶爾地就玩起了街巷滷肉飯學的這種聊以自娛的想法來了。

 

說起滷肉飯,實在是大智若愚的一種食物了。先暫將滷和魯或鹵等爭辯正名的事情放邊去,單滷肉飯該用的是肉末還是五花三層,就算是肉末的形式該半肥瘦還是全精瘦,滷肉和肉燥該怎麼區別——滷肉飯公案還真是佐飯下食的好玩意。有時也會隨飯送佐滷物,也有肉鬆甚至甜姜的,如此五花八門——按下不表。要說的單單就是滷肉飯本身,就是極為精巧,且大有來由的好傢伙。

 

在上古的飲食文化中,肉食總是希貴的,絕不是現今這樣雞排滿天飛的情境。而肉食中尤為重要的,便是蘊含動物本身獨特肉食香味的油脂了。由是緣故,鋪設以煎醢,澤沃以油膏的稻米飯,列在周代八珍之貴,號曰淳熬,為天子之膳,慎之重之地存記在《禮記》裡被流傳下來。而時代嬗遞之間,隨農耕畜牧在質量上的提升,憑藉大量材料與日益成熟的烹飪技術支持,也就陸續冒出許多精奇巧美的菜餚來,在古往今來百千萬場宴席中打得熱熱鬧鬧,各自揚名。而性情天真的淳熬便順應著潛隱下去,易名成滷肉飯的身份,遊行在千家萬戶間的轉角街巷。

 

燒好一鍋滷肉,也是需費心機的。我就掌握不到要領,常常以為醬油調得剛好,煮好後才知重手,完全只能把肉撈起來,滷湯全饕餵了下水道。這又是不知法式的錯失,常以為的一步到位,沒那種積年經驗來界度,空自失格。單滷肉一道便是崇岳難渡,值得研究上許久的事物了。更莫說那些正經八百的——想吃,難做!庖家水火之術,羹膳之齊,斯秘要也終非輕浮可致。我想起老家司命灶君臺前那一燈安然自適的亮光,有著萬古行來的溫潤,有德能司火,虛靜謙穩的道理,如何不是一種至德?

 

以此來稍稍回望吧,少年心輕,有時做事總是在人前帶上一點炫耀的性質。為文也是這樣的,現在回翻到早前的一些作品,會覺得過於花飾,近於彆扭。當時正在局中沒看出來,現在就像塗加過量奶油的蛋糕般,是能把心和胃沉下去的那種甜膩。雖說修辭是文科的賣點,能把三兩言的簡語點成欲飛之蝶。不過若像日本十二單衣的綺麗也就罷了,那雖難能舒展開闊,但就是沉凝有典雅華美的貴族氣度。然僅迷好那種富貴之氣的話,就只能是個暴發戶,以為金光亮眼,三代之後,才知道這種貽笑眾人的累贅。

 

而品味確實是循序漸進養成的,根本上急不得來。像小孩子普通嗜甜,一給苦瓜菠菜之類就拖拖拉拉的不肯吃。可樂當水喝,冰淇淋當飯啃。甜實在是好啊,實在輕鬆愉悅,不必思考地舔就對了。這種的情況再進一步,就是厚味了。誰在面對稀湯寡水白粥乾飯的時候沒生過加油添醋的心?有些人就連雞湯都會滴上幾滴的。就像大多數夜市小食和扒餐,甭管味道如何,一律調味醬伺候,誰還理會得食材本身的品質呢。我種種在廚中的失敗,一再受絆的也許就是因著這種心態。

 

而酸、辛、苦等味,就不是沒些功底的人所能認知的了。酸味消食生津,頗有雲雨清新之態。辛辣激越亢昂,力壓群雄,是真正能教人死去活來的藥,對治死氣沉沉的積鬱。而苦終究最為孤寡,我也只通過苦瓜涼茶等認識它。從前也不吃苦瓜的,但現在會把苦瓜湯中的湯料全挑出來吃掉,苦些也無妨,也受用,反還會納悶是否記憶失真了呢。童年其訓苦為苦,幾年後返鄉再嘗,就只是覺得平實而甘,沒有那種捶打喉嚨的感覺了。有人說這是經歷過社會的種種嚇人,相比下吃在嘴巴的苦味就算不得什麼大事,權當打趣一般的以為吧。只是這苦也淡淡地存在茶中,清水新芽,沒幾分沖虛通透的涵養,怎麼靜聽出其中的百轉千迴來。

 

曾在翻閱飲食相關文本的時候看過日本料理的資訊。日本的食道是揚了名的本味論,在那本書中便將日本的廚藝稱為「水的料理」,與其它主以燒烤煎炸的菜系為隔別。相比通過調味來達到美味,這清素的食道更研究在更好更完整地展現食材本身的性質,所以尚重旬食之理。在刀工上也有獨到的心得,順紋拖刀,極緩地拉下光澤飽滿的一塊,這一切都是為著將食材最善美的一面完整表現出來。他們就是這般做著,神思澄澈,那種溫柔的姿態,庶幾最靈奧的禪意。

 

因為這般的認知,在之後的每一次烹飪中,油鹽就從少量提起,而漸調至適當的程度。或若清煮白菜、馬鈴薯之類的,也就不飾五味,卡茲卡茲地吃下去,的確有一種迴異白糖的甜味,專有的明亮爽朗。雖然還是有會忍不住滴上幾點麻油的時候,不過會稍稍把味道給沉濁了,掩蓋清新。漸漸領會清淡而正的心法,是件不錯的事。養心的哲學,吃得佛跳墻,品得大白菜。喜好醇厚並非靡奢,且素淡也不見得清貴,但素淡是一條幽玄的徑,不文不麗,反而更見世間百態。

 

至於近來,行文也試著疏淡清遠的心要。我一向喜歡那些無有華飾然光芒溫暖的言語,纖細而翩然輕盈。像是本應就在那裡的字句們,璆鏘著瓔珞一樣優美的清音。一如白水有甜,那古老祭祀儀禮中奉上的,是對後來子孫的箴言。食前方丈,遍嘗珍饈,即使熟通百味,但白水便就是清清簡簡那一壺。倒來喝下,流經唇齒咽喉,所有煙花聲色消散以後,萬籟寂裡,才知這泌清甘,方是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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