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第一名
  • 適用身份:王靖文〈迴轉〉
  • 最後修訂日期:

期中結束迎來周末。

 

四人宿舍在累積整個禮拜的高壓沉默後,像氣墊被戳了一個洞似,隨著室友一個個收拾行李離開,而緩慢塌陷下來。從窗簾的裂縫中竄出一道斜躺的光。南部山上的太陽在冬天總是湖邊鷺鷥的顏色,重重的白透出清新冷冽的氣味。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了。」

 

最後考完的你走進宿舍甩下了書包時想著,使你肩頸痠痛的重量撞擊地板後震起滿地灰塵。

 

曾經一同進退的室友不知從何時開始,相約吃宵夜的時間減少許多。常是半夜電動打到一半,肚子餓了轉身想喊,卻發現身後座落幽暗的洞窟。他們去尋找山林間的花兒了。

 

你只有將音量開到最大,使戰友的髒話充斥整個房間,感覺自己身處於一場真正的戰役,音響傳來的呼嘯是你與外界僅存的聯繫。在這由幻想建構的沙漠佈景中,你蜷曲身子,拿著對講機的手醃漬在悶濕的布料中,陰溝裡的你胸如鼓槌,屏息等待奮力一躍的時機,準備給予敵方重重一擊……

 

你站在空蕩的房間,無視塵埃像蟲群般困在無形的通道中流竄,眼中只映入那道南部陽光的白,彷彿要與他融為一體。(白色讓你想到衣服。乾淨合身的白色T恤,在球場上飛揚,或晾在陽台,都能使人類的趨光性強烈起來。)

 

你很滿意自己傻傻盯著的模樣。 儘管看上去很孤獨。

 

※ ※ ※

 

他同你一樣縮在自己房間,室友回家的回家,拍拖的拍拖,你們只好過著普遍男大學生的廢宅生活。睡個午覺起來已經四點了,隔著五道牆的你和他,一個吃起前天買的吐司,一個索性不吃。不約而同戳開電腦,開始組隊打起英雄聯盟。直到肚子發出咆嘯,滑鼠快速點動聲音已糊在一塊,才願意拔起黏在鍵盤上的手。拎著鑰匙、錢包和安全帽,走去敲他的房門,開啟覓食任務。

 

你們簡略的吃了家一百元小火鍋,有搭沒搭的閒扯。最近你家人又寄來了點心,聽說是很有名的半熟乳酪蛋糕,而他第一百五十三次抱怨起那些沒心沒肺的室友。

 

「他真的怎麼講都講不聽耶,死都不鎖門,明明知道考完試大家都可能直接跑了。要是我沒回來阿是要人隨便偷喔?」

 

你完全可以想像他室友在背起後背包準備出門前,望一眼他凌亂不堪的桌面,便將鑰匙塞回口袋直接走出門的樣子。

 

他就住在離宿舍四十分鐘車程的地方,卻很少回家。

 

「就是不想被管,才來住宿的。能不回去當然就不要回去啊!」

 

他這樣說。

 

「唉,不過他女朋友真得很正耶,這種人為什麼可以交得到女朋友啊?」

 

他喝了一口麥茶,瞅著你,若有所思。

 

「不過人太好大概也交不到,你的閨蜜一號奶這麼大你也不看。」

 

從閨蜜一號數到九號,對於那些和你關係甚好的異性朋友,他總是津津樂道,如數家珍。誰有一百七十公分五十公斤的魔鬼身材,是誰提著F奶卻有著洋娃娃一般的大眼睛,還有中分長髮的文青型女孩又打槍了哪個痴漢。

 

他從沒意識到這樣的行為就像銀行櫃員,以愛憐的語氣點算別人的鈔票。

 

八卦話題他早晚更新一次,卻都只是在身旁沒其他人時對你嘰哩呱啦說個沒完,一點行為表示都沒有,反而幫你想了一堆如何使關係有所進展的作戰計畫。

 

不過你自己也挺疑惑為甚麼女生總愛繞著你身邊轉。明明你不是長得最好看的那個,不是最高的。身材偏瘦,看上去弱不禁風,你的異性緣卻不是普通的好。

 

「大概是你個性很溫吞吧,長得斯斯文文的那種,很老實。很能信任的感覺。」你問你閨蜜時她這麼說。「不像你那個朋友,感覺超花。交不到女朋友是因為會怕吧。」最後還不忘補刀一句。

 

早已習慣他的碎碎滔滔,採取的一貫態度就是當他不存在。

 

默默將碗裡剩餘的湯一口氣吞完,向後倒,手撫上微凸的肚子。

 

胃在冬天從不符合熱脹冷縮的道理,總需要碳水化合物才能使腦袋相信身體已有足夠熱量。你在腦中描繪出一碗凍圓,在台北你從未嘗過這樣好吃的點心。沁涼的深色糖漿裡,幾顆澄色的地瓜圓如鍍上了銀,仙草凍倚著抹茶凍悄悄墊在碗底,像塊青草旁的墨硯……

 

他戴好安全帽,等你跨上車後突然轉頭。

 

安全帽帽沿下,一道視線穿透兩層護目鏡直射向你卻依舊清晰。那是你熟悉不過的─看似徵求卻從沒打算接受異議的眼神。

 

「喂,我們去逛花園吧。」

 

你套上安全帽,默認一直是你們之間最大的默契。

 

你在後座直盯著他白色的全罩式安全帽。上頭被貼上一張畫著紅色圓圈中一橫白線的貼紙。

 

他當時人躺在醫院,等著膝蓋的傷口拆線。你將這頂安全帽重重放上床旁的小桌,刻意發出聲響,瞪著他傻笑的臉。那段時間你暴躁的讓人無法恭維,原本好脾氣的形象毀於一旦。每個人都看出你是在自責,自責那天央求他替你買宵夜。你的顏面肌肉僵硬如一粒咀嚼近疲乏的口香糖,還有其他事像蛀蟲鑽進你的腦海,黏在神經上,呼吸都會痛。

 

你沒和人說過,連他也沒提。

 

他繼續傻笑,酒窩深陷,嘴向兩側咧開,和眼睛形成不同角度倒置的新月形狀。眉毛海苔般黑像秤台平行於他肥大的臥蠶。一碗凍圓翻倒的景象在你腦海瞬間閃過。那個當下你不在現場,畫面卻如播放電影般鮮明。每想起一次,那些細節便浮現得更徹底。

 

一碗凍圓以時速數十公里的速度飛出去撞擊上那台貨櫃車廂。塑膠碗爆炸,配料四處飛散,抹茶凍和仙草在地板上碎成一攤。甜湯以機關槍發射之姿掃過,路人的衣服上多出一排褐色彈孔,在五顏六色的招牌下發光。而時間差不多了,接下來的畫面在內心保護機制作用下強迫中斷,時間在此刻停格後開始倒帶。潑出的水漬縮回黏合如初的塑膠碗內。地瓜圓從較遠的地方滑行來,在地板上黑色綠色的爛泥又恢復彈性,飛回袋中的碗……

 

你突然想起甚麼,從包包中拿出那張貼紙拍上,說這是你送他安全帽的附加條件。

 

「欸你當我白癡喔!這是禁止進入的標語,又不是甚麼危險小心慢騎。」

 

「靠!阿就那時候別人在發我就拿了,就只有這種的啦!小心我買甚麼未滿十八。」

 

「如果我開太快可以抱我,不要抓後面。抓後面很危險。」

 

你回過神來,手放開了後面的抓把。

 

這不是他第一次提醒你,從臺北過來的都市男孩,不會騎也不常給人載,半年了仍無法習慣機車的震動。然而你反而往後坐了,雙手擺放在兩腿之間,屁股退到完全沒有接觸的地方。小心安置好就開始四處張望。路程已進入快速道路,車速飆到八十,你的臉頰和耳朵早被冷風拍打到沒知覺。

 

兩側被綠樹環抱,接下來幾十公里都會是相同風景。

 

於是你抬頭看天。

 

此時的你坐著兩輪車在路上奔馳,抬頭一望覺得天空是一個被樹葉圍成的小圓潭,浮在你們上空,彷彿當藍色到達一定的量後,就會傾盆洩下整池的潭水,將你們打濕。

 

翻轉。

 

「弟,你聽著。別跟人說,我只告訴你。如果我和他的事被發現的話,我會立刻和他逃去南部。我們已經在那裏看好要租的房子。」

 

「可是你們真的覺得跑到那裏好嗎?」

 

「嗯,會不一樣。」

 

「你確定?」

 

「不是都說換個環境才能改變的機會?我們可以慢慢說服。會變好啦!一定。相信哥。我會扭轉我的命運,哈哈哈!」

 

車速飆到了一百,行過龍崎,景觀在眼前豁然開朗。

 

車子仍被道路包夾,陷在直線和曲線的溝中,但沒了那些高樹,天空便在瞬間擴散開來,從一小片被樹梢塑形成的池子變成一個大碗,穩穩罩在你們頭上。

 

你不能說它是空的,頭頂上永遠不會是空的。

 

儘管每個人都只是在裏頭亂竄的螞蟻。

 

像國小時你打翻一瓶飲料,四處噴濺而某一角被抹布遺落,不知過了多久出現一群工蟻,他們密集撲覆描繪出糖漬形狀。恐懼像螞蟻在喉嚨般騷動,而你清楚被壓扁的昆蟲只會使人更加反胃,只好用鐵碗蓋住。

 

很久以後,你才知道如果沒有人拿開碗,他們終將成為以糖黏著的屍堆。

 

無法沿著碗的邊緣爬上,爬上了亦沒能得到甚麼。

 

碗裡裝著有限的空氣,你唯有這樣想才能解釋所有生物為何都擁有死亡。

 

其實整個世界、所有人類不過就是在這個巨大的碗裡不斷的繞圈。

 

「唉,可憐的孩子……我早就說過了,如果有了這樣的習氣,會有淫邪果報─」

 

「別這樣說……不會的……我兒子,他不是……」

 

「已經有很多紀錄可以參考,太太。前些日子我就跟你說過,要小心他的交友狀況。雖然現在說也沒用了,他的邪氣已經累積到這種程度,變質了……靈魂……」

 

「夠了,別再說了,求求你……」

 

「業障因果,不過現在沒事了。他還清了這一世的苦報了,在下一世他或許就能回歸清白。」

 

太陽早已下山了,你沒能見著月亮,卻感覺天亮著,在遠方暗暗透著光,簡直亮的像白天,只不過顏料配深了點,彷彿太陽也正在天際徘徊,隨時都會跳出來。

 

而雲將自己一朵朵捲揉在一起,像極了和哥哥小時常吃的棉花糖。不知是湊巧是刻意,繞著碗緣圍了一圈,於是能見的藍色只剩一小塊。有些部分黏呼呼的,像好幾團白棉花一層層疊起,緊密糾纏,只好放棄分離,就這樣任風吹殘,或許可以稍稍移動些。剩尾端有時牽些藕斷絲連。有些地方又薄的像隨地一扔的紗布,被風吹到這又吹到那兒,有時攤散有時蜷曲。

 

星星亦不多,就綴在白白綿綿軟軟的雲中間,分開點爍著藍、紅、黃、白色,光芒微弱。遠遠不及偶而上高架橋時,朝右手邊看去,底下那些積成一小堆破碎寶石發出的刺眼七彩。

 

其實你不常見到這麼大的天空,在台北根本不會意識到你們是被碗公罩住的螞蟻。高樓大廈就像剛離開學校經過的兩排樹,天空在建築物的切割下分崩離析,比樹還慘。樹只是將它變消瘦,至少留了一整條隙縫讓你窺探。

 

說到雲,你一直很喜歡雲。在所有造物主的恩賜裡,你最喜歡雲。你從小就愛抬頭看天,看雲的形狀,它們的凝固、變化。

 

你喜歡和哥哥指著這個雲說這好像一隻可達鴨,而他會說旁邊那朵就像冰淇淋。左邊有一隻長頸龍,頭頂上是展翅大頭鳥飛過,且很快就和他的翅膀分離,變成了一隻烏龜。你問過爸爸,他說他喜歡海;你問你媽,她說她都愛,如果硬要選一個,大概是草吧。你問哥哥,他說他喜歡水,因為水可以變形,不只是形狀,還有型態。他們可以進入到任何人類無法想像的地方,例如空氣。而且水能感覺到情緒,當你對水說好聽的話、唱歌或是大罵髒話,水便會呈現完全不一樣的結晶形狀。當你的情緒波動的是愉快的、正面的,它的結晶就會完整而堅毅,但當你對它咒罵,它竟擺出破碎的姿態。

 

你覺得水真不錯,接著你很快的聯想到,雲就是水做的,不過是它的其中一種狀態,像在天空中二十四小時播放「超級變變變」(你和哥哥在童年週末常窩在家看的日本綜藝節目,每一組別用道具和人體呈現出一段動態畫面,評審按燈決定是否過關。)承載你波濤洶湧的想像力。 利用自然的水循環,在高雄看見一潭池水,很有可能是你在台北看見的雲下凡。

 

雲可以擴散,又聚合。因為水無所不在,就算分開,那也不是絕對的分開,只要相觸,便能再次融合。

 

這簡直是你這生最大的憧憬啊!

 

沒有分離的世界,就算有,也終將在某一處重逢。

 

而人的靈魂和肉體是緊緊相繫在一起,一方痛,另一方必定會感受到疼痛。一方碎,另一方也跟著崩塌潰堤。

 

第一次認知到這件事,大約是你國中的時候。

 

你哥哥剛滿十八歲就考上了駕照,不顧家人反對,用自己打工賺來的錢買了一台機車。你爸爸百思不解為何要如此迫切,等他考上汽車駕照,直接買一台車就是了。汽車是鐵包人,機車是人包鐵。家境小康,竟不惜自己花錢也要一上大學就要一台代步工具。但哥哥就是這樣的人,他連家人也不想有一點虧欠。不像你,至今仍花家裡的錢出國,補習日文,暫時不去想以後。

 

不過只有你知道,哥哥會急著要車的原因,其實是為了載一個人。

 

哥哥載著那個男孩逃走了,向家人公布兩人的關係後,正如你哥預料的,家中如同發生一場核爆,你哥在家走動,碰到任何東西都會粉碎。

 

「你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我兒子怎麼會變成……變成那種東西?」

 

「哪種東西?你說哪種東西?」

 

正如你哥先前告訴你的,兩人騎著車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

 

在你哥離家出走後,你們家打了一百通的電話一整天終於等到回播。到了電話中的地點,你看見哥哥的機車倒在馬路邊,每個禮拜細心擦拭的白色機身上布滿刮痕,深淺不一。

 

哥看見這些刮痕該有多心痛啊,當時你麻木的想。

 

更遑論有人將紅色油漆潑在它身上,不曉得擦不擦得乾淨。

 

你知道把你哥帶走的人,不是甚麼醉漢,從來都不是。

 

他們只是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 ※

 

差不多過了三十分鐘,他說快要到台南市區了。

 

你其實早就注意到。

 

你們已經脫離了有方向標語、地上有黃線的公路。現在兩側是一些灰色破舊的小屋,除了路口與路口的分離,一間間像是畏寒似的緊緊貼在一塊兒。

 

開始需要等紅綠燈,你看見了7-11和檳榔攤。

 

騎車速度慢了下來。

 

你們來到十字路口。如果將所有車子清除,大概有你高中操場那麼大。

 

台北沒有這麼寬敞的路。

 

你們騎進了待轉區,看見前方的路被高掛的閃爍招牌包夾。路人出現了。熟悉的味道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耳邊隨即響起車廂關門前的尖銳警鈴。捷運轟隆轟隆駛過站。電梯攀爬而上,在所有半張臉沒入手機螢幕的身影裡,你很快認出你哥。站外距十幾哩遠,雞蛋糕香氣逼人,小包三十五、大包五十的爭嚷。買不到五分鐘開始尋找行道樹旁的垃圾桶。紅線上的車窗探出一隻黃金獵犬,脖子上圍著領巾吐著舌。商店商店商店,新東陽麥當勞五十嵐墊腳石星巴克NET與人。

 

台北相較之下或許缺了點人情味,但從不缺乏人的氣息。

 

在哥哥還沒有機車的時候,捷運站是你們最常行經的地點。紅線藍線橘線棕線黃線,每一個出口你們都背得滾瓜爛熟,年幼而熱愛幻想的你,腦子常會冒出一個畫面─捷運公司和觀光局領你們上台頒發獎狀。台下歡聲雷動,一張張興奮的臉對應你們驕傲揚起的面孔,太陽在你們的頭頂罩上一席電熱毯似,每一種笑容牽動都使你暈眩。市長上台,麥克風的回聲懸盪在台北上空,一棟棟高聳的灰色的嶄新高樓在四周,群山似圍繞。更遠處綠色若有若無,白色圓頂覆上鋼骨。最勤於搭乘大眾運輸交通工具將台北走透透的人非你們兄弟兩人莫屬了‧‧‧‧‧‧

 

目的地已近,他的速度突然變緩,油門遲疑著。他說應該要下剛剛經過的那個隧道。左右張望了下,尋找調頭的地方。最後往前衝,在前面的路口轉彎。要下隧道時他突然笑了,你問他怎麼,他笑著說前面那個人剛剛也忘了在這裡。

 

你們跟在他後頭進了隧道,燈打在圓弧的牆上,像極了流轉的水紋。你莫名想起了小時候和家人去台東,看見的那個「奇觀」。

 

台東的都蘭鄉有一個正在對抗牛頓的地心引力說的景觀。那裏有一條細小蜿蜒貼著山壁的渠溝,會在你我腳邊緩緩流著。神奇的是,他是由下往高處流。

 

這當然不是甚麼真的可以對地心引力或神秘點之類的地方。事實是,溝旁的道路是條下坡路,但是水溝其實是坡度很小的上坡,因為道路位置較高,不易察覺那些小坡度,於是當人連著道路一塊看時,便真像是水從地處往上流一樣。

 

哥哥興致勃勃為你描述。他以前就來過這裡。

 

但當你親眼看見時,立刻把原理拋得一乾二淨,不由自主的發出讚嘆。

 

就像人們在施展魔術時,你知道這是運用障眼法、是利用袖子藏住你挑出的那張牌、是透過其他人配合或極快的手速,你仍會將之拋諸腦後,放任自己享受那些魔幻的美好時刻。

 

你想著那條蜿蜒小水流,想著當時帶給你的驚震撼。就算是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你得到的快樂也不會因為有背後的原理支持而感到幻滅。

 

這也是人類之所以能活那麼長的原因吧,當你張開眼睛,腦子會幫忙過濾掉你不需要的東西。

 

當時年幼如你認為,水真的可以逆向而行。

 

到花園了,寬闊的停車場停滿了車,沒有空位。一台要走,另一台在後頭虎視眈眈。

 

你們看中的位子較小,他有些艱難的將車擠了進去。

 

脫下自己的白色安全帽硬是塞進快滿出來的車箱裡,順手把你的接過掛在手把上。

 

他總是把你送的安全帽放在車廂。

 

你沉默的看著他習以為常的臉,直到他看向你,皺起眉頭伸手重重扒了一下你的後腦勺。「發甚麼呆啊!快走我要餓死了。」

 

你不甘心的小聲反駁了句:「不是剛吃完飯,你是豬喔。」

 

你們鑽進了翻湧的人潮,從離出口最近的一排逛起,邊走邊尋找那些網路上或同學推薦過的攤位。

 

你們經過陳記麻辣鴨血,兩人坐下點了一碗。

 

你剛聽他說餓,就慢吞吞的吃了幾口。他卻是大方的吃了四五塊鴨血後,喝了些湯,就將碗推給你,滑起手機。扔了句:把剩下的吃完。

 

「你不是很餓嗎?」

 

「等一下才有肚子買其他的啊,這裡是花園耶,又不缺吃的。」

 

你看他態度堅決,也就默默把半碗給吞了。

 

他說他渴,儘管陪著他去買了冬瓜茶,但你惦記著在推薦名單上的印度拉茶。你遲疑,最後還是看著他買了一杯。你說你想喝別的。

 

在吃完蚵仔煎之後,你們在買炸飯糰和牛排的時候失散了。

 

因為兩攤都要排隊,卻又都想吃,只好分頭行動。這兩家隔著三排,都是在排尾攤位。但是你買完牛排想說他應該還沒好,畢竟飯糰的隊伍比較長,就跑去找到那間印度拉茶,順手帶了兩個印象中不錯吃的雞肉捲及一盒拔絲地瓜。

 

你手忙腳亂接過那一袋絲襪奶茶掛在手腕上,他打來說他在牛排店門口。你看著旁邊那家在花園鼎鼎有名的滷味攤,問他想要吃甚麼。

 

你掛著大袋小袋,看見他就拎了一小袋子,拿著飯糰已經嗑了起來,看到你吃了一驚。

 

「阿怎麼買這麼多回來啊,你這樣吃的完嗎?」

 

「聽說這家的拔絲地瓜很好吃啊,還有這袋拉茶,想說喝喝看。」邊說邊將東西往他手上塞,想把卡在手腕上的拉茶拿下來給他嘗些味道。

 

「這個雞肉捲,很好吃,你吃吃看。」

 

「你買的太多了啦,你吃啦,不用給我。」

 

「沒關係,我吃飽了,這些是買給你的。」

 

「我也很飽─啊!」

 

啪啦一聲,水花四濺。之前買的冬瓜茶被打翻,灑了他一身。

 

「幹就跟你說我不要了嘛!」

 

你傻愣的看著他將身上的飲料拍掉,無奈白色的T恤已被染上了好幾攤淺黃的水漬。他看了一眼你半舉的手臂掛滿食物袋的蠢樣,語氣才稍稍溫和些,罵了一句:「算了算了,你給我賠一件衣服。」你仍舊腦袋一片空白,根本聽不出來他是在壓抑怒氣還是氣已消。

 

你們繼續魚貫的直走轉彎直走轉彎,他一路上無意識的鎖著眉,你只能小心翼翼的跟在他背後不發一語,恨不得讓自己縮小成一粒珍珠跟著啪哒掉在地上逕自滾遠。然而他像是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吃喝,會自己放慢和你並肩,除了面對人群釋放暴躁外沒甚麼不同。

 

兩人都有些心照不宣。

 

把食物都逛過一輪後,便沒有繼續像沙丁魚似的被人夾著流往後面的衣服攤位。

 

你們回到停車場,十二點多,在車上幾乎一路無話。吃飽喝足後只感覺昏昏欲睡,全賴著風拍打你的臉頰和耳膜得以暫且保持清醒。

 

過了那個你們錯過一次的隧道,穿越好幾條大馬路,甚至在離開市區後闖了幾個紅綠燈。

 

你們又開始奔馳在久久才會見一次車燈的公路。

 

碗公一樣的天空仍在頭頂上罩著,曖昧的深藍色沒有變淡也沒轉黑,雲依舊浮貼在邊緣。你盯著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天際線,思緒像耳邊的風一樣聒噪凌亂。在夜市裡害他把飲料打翻的畫面蛀進你的思緒,恐懼和疼痛像隔著布幔搔刮你的心。你知道它在那裏,你沒辦法將它消滅。時間還沒到,你沒有預知能力,這令你不安,卻也同時是你可以抵禦它侵入的其中一個原因。

 

突然,路旁的兩側重新變成了包夾的綠樹,樹梢重新取代了雲,你的大碗變回一小池潭水。

 

※ ※ ※

 

你依舊每天去他房間叫他起床,和他一起買早餐上課。

 

周末就等他上線的燈一亮,開啟LOL,然後被他狂電,聽他罵你這徒弟怎麼如此不成材,虧他拉你進來玩也好幾個月了。

 

唯一麻煩的是,電話中,你爸問你這個禮拜怎麼錢花這麼多。你不能說去花園夜市,你爸不准你搭摩托車,原因你自己很清楚。

 

你也曾以為自己不會在和這個交通工具有任何關連。

 

對於一個關在台北市的男孩,學測英文滿級分,自學日語,每個暑假都去歐洲,卻在上大學後才真正了解另一半的台灣是怎樣的存在。

 

你填學校志願表,離台北一個比一個遠。不再有狹窄的巷弄,擠滿了人的商店街。路邊的雞蛋糕,公車站牌與排隊學生。沒有捷運呼嘯的聲音,更沒有那台躺在地上傷痕累累、無法復原的機車。

 

沒有那個人。

 

卻也多了一個人。

 

這天你一如往常,和他在遊戲中連線,組隊時又遇到了一個雷包,看樣子是場註定失敗的戰爭。

 

眼看對方已攻進你們守衛的堡壘,你自知是沒希望了。但他沒有放棄,連珠帶炮的髒字幾乎能與滑鼠點擊節奏同步。每當出現這種情況,有著戰友激憤的掩飾(或是潤滑劑?)就是你執行危險任務的時刻了。

 

遊戲從來都不是重點。你早知道房間是空仍下意識的環顧四周。

 

房間裡的空氣與南部下午的光就像牛奶摻了大量的水一般,稀釋後注入那些無人的凹洞,不均勻的白在整個空間流轉沉浮,沾染那些亂批在椅背上、垂掛在床緣欄杆的髒衣服。本該在滑鼠上做垂死掙扎的手,此刻卻鑽進了你的褲檔。

 

你直勾著螢幕,但雙眼失焦,已停止轉動,彷彿被蒙上了稀釋過的牛奶。你聽見他吼著你的名字。帶著十九歲已變聲成熟的低沉嗓子拔高音量,從腹部帶有重量的一口氣推上眉間,竄出使用過度的喉嚨,些許沙啞咽喉放鬆而力道飽滿,幾乎沒有思考餘留地夾雜盛氣、怒氣、炙烈、慌忙─呼嘯著你的名。

 

你的手飛快填裝著子彈。

 

「喀啦。」不協調的聲響,在你縮著頭弓起背即將抽空空氣時出現。

 

轉過頭,看見室友半拉著門,僵滯的望著你。帽沿打下的陰影,粗框眼鏡遮掩,實在很難看清抿著嘴唇的這人此刻擁有怎樣的眼神。室友閃進房間,迅速但輕緩的帶上了門,拿起書桌旁的安全帽。 景象突然和另一幅畫面重疊。

 

你跳出遊戲畫面,打開了網站。螢幕中交疊的人形擁有相同的身體,你面不改色的將手伸進你的棉褲,沒多久你連隊友叫囂咒罵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在你的手停下來之後,抬起頭,眼神渙散,以至於你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你的立桌镜中,反射出在你身後的一個人影。

 

你全身的肢體被人注入水泥,每一條肌肉硬如冷卻的石膏。你知道你的室友沒有惡意,這對男生宿舍來說是見怪不怪的,你室友大概覺得自己甚麼都看過了也就沒甚麼好尷尬的。直到瞥見你螢幕上的畫面,原先平直的眉頭皺了起來。你利用桌上的鏡子反光看見室友的表情從純然的疑惑、困窘,變成一個難以解讀的表情。五味雜陳裏頭似乎沒有正面的情緒。音響爆出一句句粗話中夾雜著你的名字,盤旋於兩人上空凝結。你的牙齒吱吱作響,心臟如鼓擂;身體在沸騰,汗卻冰冷。

 

你決定將這起意外定格在這一瞬間,開始現出你的拿手絕活。

 

迴轉。

 

室友的表情在鏡子裡重新上演一遍,你發現順序變換並沒有想像中的讓你好過一些。而他的手像生了磁性,將落在桌上的安全帽吸附掌中。倒著走回門口。

 

一個旋身。喀啦。門輕輕合上了。

 

突然想起似乎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你不再和室友吃宵夜。

 

※ ※ ※

 

你們之間應該沒出甚麼差錯。

 

其實你隱約有預感那一趟花園夜衝會對你們的關係產生變異。

 

你覺得一定會有,卻又同時安慰自己,這大概是下意識地將事情做最壞的打算,好讓真正發生之後有所準備。因為你們的相處模式和以往實在沒甚麼不同。

 

他仍然甚麼事都第一個和你說,笑容依舊,一個眼神你就能會意。漸漸,你原先緊繃的心情也慢慢鬆懈下來。唯一有些改變的是你們之間的「女性話題」減少了。

 

你有先檢視過是否是你太過敏感,但認真回想了很久,你確定你的看法沒錯。以前他常會沒事就來和你報告新發現哪個別班的正妹,細數你身邊的正妹閨蜜,儘管不曾有過實質行動。

 

你很快就將心態調整回去,拉了拉自己肩上的包包,讓他固定在不會掉而扛起來最輕鬆的位置。

 

直到你在社群網站看見了那個「穩定交往」動態。

 

他沒和你提過,從未,你以為這是一個玩笑。但是他回應了那二十幾條看起來同你一樣驚訝的留言,證實了這個惡夢。

 

你以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卻沒能擁有預先知道這件事的權利。

 

這實在太扯了。

 

你不敢直接去和他理論,你找了你的好閨蜜。

 

「呃,我還以為你知道耶。你怎麼可能不知道?他說他一開始是,呃,怕你喜歡我,我們不是有澄清過很多次嗎?但是他前幾天突然說他確定你不可能喜歡我了,所以就……抱歉我以為他一定會告訴你所以我才沒開口。」

 

你的腳失溫了,手指抽蓄,掌心握都握不實。既然身體無法控制,你只好被動的讓思緒帶你到花園夜市。深色的糖水刻印在黑色的柏油路上,倒在一旁的塑膠杯被來回踐踏近乎面目全非。那天是夜晚,那現在就是夜晚。你開始施展你那迴轉的魔術,那些微小的水滴輕緩升起,乍看之下像雲、霧,像蒸汽,即將注入回到他手中的杯子。但是畫面被迫中止了,他身穿的白色布料纖維纏住了那些水分子,汙點讓你聯想到乾掉的血漬。乾掉的血跡該要更紅。(放久了不曉得有沒有可能變成那樣的褐色)

 

擴散速度更快,範圍更大些,大到能包覆住你的雙眼,從此瞎了一樣,碰上那些彎曲的路程總得小心翼翼的觸摸後繞道。繞道。不停地。直到哪一天,你發現迴轉的魔術又再一次失效。

 

「你說他甚麼時候知道?」

 

閨蜜看起來慌張的像要哭出來,這激起你一陣殘忍的快感,嘴角卻不動聲色。

 

你不知道你的臉蒼白的像個死人。

 

這幾天下來,你的意識像是飄到了很遠的地方。你一直背在肩上的重物其實從來都不是重物,你既沒有隨著他滑下肩膀,也沒有將他拉近。在你知道秘密的當下,耳邊傳來了某種線斷裂的聲音,而它就像一顆氫氣球一樣緩緩升起,隨風飛到了地平線的另一頭。

 

原來靈魂可以抽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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