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房前的芭蕉樹下獨坐,晚風有些涼,吹得頭有些暈。她也不進屋,仍坐著,身體白得像患病似的,她總覺得自己這一生也治不好了。
枝椏間綴著點點花,像蟲蟻在叮咬著夜晚這塊巨大的黑色肌膚。她想讓夜色親近她,感受她,甚至是拋棄她。
艾。母親從木盒似的屋裡喊她,聲音細小,糯脆的南方口音把夜色蟄出一道口子來。
她不作聲,保持一貫的沉默。
母親沒再喊她,只取出一匹毛毯披在她身上,雙手輕摁住她孱弱的肩頭。
她亦不作聲,看著面前這張被時間畫得越來越壞的臉,眼裡倒像進了些沙塵,發癢發疼,揉揉,眼淚不知不覺地下來。
早春時節,母親忙於在庭院裡照料各種花草。芍藥、梔子、龍舌蘭、千日紅,芳香相互滲透,纏繞,蔥蔥郁鬱地覆蓋牆角。
那時父親過早便離開了。母親沒再愛過任何男人,她幾乎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花草。在遇見父親之前,母親差點陷入婚姻的死井裡出不來了,在外祖父母逼迫之下與一望族子弟結為連理,終日受盡性虐與毒打。她告訴外祖父母,老人都叫她忍忍,她一邊受虐一邊吃藥,堅持不住了,終於逃跑出來,途中遇見父親,彼此喜歡,二人簡單結合,雙方都無家長前來見證,也無喜宴,只對天對地對彼此的心起誓,免去俗世繁縟禮節。
父親在世時是個斯文俊朗的男人,喜歡母親,從頭到腳的喜歡,也喜歡女人從花市搬運而來的花草,大大小小幾十盆陶土盆裝著,整日無事做時男人便來照理花事。父親一生失意,中專畢業後在鎮上文化單位工作,原要調往縣裡,名額卻被人使了手段占了,他賭氣似地離開了原來的單位,替朋友看書店。後來買書的人少了,書店難以為繼,關門了。他便整日待在家中,鬱鬱寡歡,不久又得了病。
男人說,這輩子,算是欠著你了,下輩子,我們再來。
母親說,走吧,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會等你。
父親沒再多看母親一眼,在一個深夜忍受著心肌梗塞的折磨,最後解脫了。
她那時四歲,抱著母親的膝蓋,問,爸爸睡到什麼時候?庭院裡的花草在風裡搖晃,孤單與蒼涼住進她心裡,伴隨她成長。
母親只吻著她桃紅的兩頰,一言不發。
夜裡的露水涼了,猶如一枚漸次冰冷的肺葉,在淡然平靜中躍動,幅度微小。芍藥、木蘭、梔子、千日紅,糾纏的香氣臣服於夜晚的冷漠,悄然散去,剩下閉合的花苞像藏著不願吐露的心事。
她常常從母親封存的櫃子中取出父親的舊照:大眼、濃眉、臉頰白皙的男子,一臉微笑,左手的兩指間夾著一支純白的香煙。她一直記著這樣的氣味、面容和動作。
母親告誡她除了父親,這世上的多數男人都是虛偽而淫邪的怪物。他們的目光、笑聲和謊言,如同指尖的雨滴瞬間是會蒸發的。
她拋開這些,只想在現實中溫習有關父親的一切,尋找從前不曾有過的記憶,父親的相貌、動作和部位,哪怕這些只是弱不禁風的假像,只是她觸及可念的自我滿足,只是虛妄與臆想。她都不在乎。
成年後,她便先後遇到三隻疑似母親口中說過的怪物,但他們卻與父親那麼相像:大眼、濃眉、同樣都是白皙的臉頰,一臉的笑意,還有左手兩指間夾著那支純白的香煙。
站在潮水之上,從一個高度下落,飛起,再下落,再飛起,生命的磅礴遠遠超乎她的想像。在夜裡,她極盡身體裡最為柔軟的部位去感受明亮、黑暗、動盪與遼闊。第一次是青澀,第二次是放縱,第三次是習慣。
爸爸。每次她都在撞擊中喊起。
而這出自人類最為原始與本真的事物,總是短暫的。它脆弱、美好,卻無人能夠商榷出它的真實性。她用自己的貞潔做了一次次的冒險。
母親給她取名艾的時候,她還不會說話,唇齒未齊,自然不懂人事。
艾,菊科,蒿屬,雙子業植物綱。母親喜歡所有的草本,偏愛的是植株有濃烈香氣,平日又不引人矚目的那種。在這點上艾草是極其契合之物,便得了母親的鍾情。
她記得每日若是早早來到庭院時,便能見到母親採摘艾的情景:輕輕捋起衣袖,露出白臂,在森森露水下擷來鮮嫩的艾,放於淡綠色手編的竹籃中,草香雖淡,竟也能在熹微中縈繞良久。其實,母親喜艾的原因除去這些,還歸因於她。
她幼時常惹蚊蟲叮咬。母親聽老人說起過艾的藥用功效,便開始整日摘艾來為她減輕痛癢。拿艾草點燃之後去熏,燙穴道,或是蘸些驅蟲的花汁敷於受損的皮膚之上。母親心細,每次敷完之後定是不讓她隨便走動,以免藥汁灑落或沾了褲腳難以洗去。
而她每次卻照樣起身,在房前屋後捉蚯蚓、蝴蝶、七星瓢蟲,折騰不停,若是雨天也不忘捉些還未上殼的蝸牛放於樹下的石階上蠕動。那一刻她感覺自己是自由的,能掌控別人的方向和命運,包括對生命的毀滅。
母親站在窗子邊,只乾咳一聲,之後沒再對她多加阻擾。而這卻害她患上一種病態的錯覺:在這世上,她永遠沒有自由。她的自由掌握在一個女人手裡,由始至終。
艾,母親希望她美麗卻不肆意展露,希望她堅強卻不固執倔強。
而她不懂。她只是在月下母親一次次來到芭蕉樹下抱她回屋時加深著錯覺的海溝。
夜晚的河水流過,冰冷覆蓋著她。
那一年,母親平日做工的服裝廠倒閉,她失業在家,時日煎熬。
母親消瘦沉默,常站立門邊,看看有哪條路可以走,隨即又沉默,轉身從屋內搬出一張脫漆的老式籐椅一坐良久。後來小鎮進行旅遊開發,大批的酒店賓館情色場所開張營業,母親被介紹到一家旅館,做前臺工作,那時她還有些姿色,也不算老氣,總有些客人對她動手動腳。她找老闆說明情況,老闆受到一些客人影響便刁難她,母親最終去做了保潔工作。
她開始猜測母親,打心裡看不起母親,知道這個女人已經撐不起風中巢穴,淪陷是遲早的事。也清楚女人沒有理由再限制她的去留。她要跟隨親戚家的姑娘們飄洋過海,南下,去馬來西亞。那裡長著高大的椰子樹、蔥綠的香蕉林,天氣濕熱,雨季頻繁,像她隱秘的地帶。
母親如從前那般亦沒有對她進行過多干涉。再考慮一下吧,只淡淡說著。
她搖了搖頭。
臨行那天,母親沒有去上班,坐在廚房的圓桌邊上給她的衣物縫補釦子,之後又照樣到院裡給蜀葵和木槿裁剪枝葉,亦不忘給艾草噴足了所需的水分。動作輕緩,倒像是要挽留住什麼,卻終究要淡然鬆手。母親原諒女孩的執拗與無知。世事紛繁,人總是要有所經歷,哪怕付出心酸、劇痛與絕望,才能成長得更好一些。
輪船出了港口,從前的人生像死去了一樣。她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抵達馬來西亞三個月後,她決定結婚,而且不告知母親。她發現自己要依靠綿綿不斷的物質過活,玩樂,甚至是哭泣。她要寄生在一個男人的身上,用青春、美貌同男人野性的軀體做交換。在這蚊蠅曼妙叢生之處,在這陰陰大雨或者日光糜爛的地域,她翻來覆去細細想來,終究發現自己不是母親口中所說的女子,能攜帶堅強標記去辨認所要途經的路途,方覺嫁給物質和生活或許便是自己最好的選擇。
同去的姑娘們多半顧著自己的工作或是情事,很少顧及到她。她亦悶悶得像個鐵盒子,在熱帶雨水沖刷下,要生銹了。
街道上擺放著各式商品、果蔬、魚肉,琳琅滿目。行人手中常持把未打開的長形雨傘。公路上的柏油鋪得比故地更有些許刺鼻的味道,在熾烈的陽光下冒著騰騰蒸汽,像口爐子。街心花園到她家的距離不是太遠。她時常早起,倒弄好餐飲便獨自出去散步。有時會牽上一條棕色毛皮的狗,在她看來狗的忠實程度自然強於任何一個野性蓬勃的男人。
這算是她遇過的第四只叫做男人的怪物,瞳孔棕褐,膚黑,微微體胖。在他這,她完全只是懂得女人機體的莫大作用,舍此無他。男人待她不薄,給她買名牌首飾、衣物、化妝品。她時常覺得這些裡所應當。
有時出門下著細雨,她也帶著一把長柄雨傘,穿上收在抽屜裡精工裁作的綢裙,搗弄一番自己新理的長卷髮,化好妝。她只喜歡蘭花香的唇膏和紫黑色的指甲油,紫葡萄般的色調,像凝固的血液附著於她的軀體。這種感覺給予她強烈的存在感。
希望你美麗卻不肆意展露,希望你堅強卻不固執倔強。母親若在,一定會這般與她說。
婚後的大段日子裡,男人不常在家,多半時候都在跑業務,吃酒飯,或是兼顧其他情事,自然顧不得她。
三年,她也生厭了,對馬來西亞,和這個男人。
坐上歸國的飛機前,她辦好了所有的手續,離婚,財產分配,以及最後一次對那個異國男人的擁抱。
夜裡,飛機起飛,像大型蚊蠅衝撞著黑色的膜。她喝了一小杯東南亞的醇正咖啡,懷裡揣著白色的絲質毛毯,閉上眼睛。
在她年幼時,生活過得再拮据,再不堪,母親也不忘帶上她去旅行。印象最深的,是十三歲,少女的生理期將來之時,在蘇州,寒山寺,深夜僧侶的晚課。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道客船。
這首唐詩最初是母親教會她的,《楓橋夜泊》,作者張繼,父親身上曾散發的氣味與他相像。大音唏噓中,母親還教她在未來的年歲裡一定要守住自己,不要太輕易把自己當成低廉的果蔬交出,要早慧,要寡欲,要自重……那時,她全然不知,睡眼朦朧,倒在母親懷裡睡著了,遠山、星辰像泡在黑色的水裡,成為無法觸及的鏡像。夜裡起了小風,母親把她抱住,在星空下,生涼的庭中,緊緊抱住。
偌大無邊的寂靜中,生命成了只屬於自己的個體,這種真實感深入到血液、骨髓,像梳子梳理著身體。
幼時她不好看,母親給她剪男生一樣的短髮,衣著樸素,總是站在角落裡,因為出身和家境,老師也不管她,同學都很少跟她說話。每想到自己身邊無要好友伴時,她就問母親其中的緣由。幾欲開口,當視線對上母親發白的臉時,又咽了回去。
孤獨並不是壞事,相反,它會讓我們清醒和冷靜,來更好地看待這個世界。孤獨能使我們辨認出彼此的氣味。母親應是這般回答的。
她不解,表情落寞,如霜花。
這時的月光已經灑滿寺院,邊上的竹林傳來細瘦葉子相互撫摸、敲落的聲響,院裡的許多燭火都熄了,僧侶們一一打坐,或是就寢。四周出奇安靜,任何一絲細微的蟲鳴鳥叫和心跳,都能聽到,很清晰,不沾半點白日喧囂的粉塵土粒。她貼著母親柔軟的胸脯,睡得深熟,羊角辮垂到了裙上。
或許世界一开始,便只是這般寂然。
母親去接她,是在夜裡。機場外人影稀少,只剩一些計程車在招攬生意。路燈一排長龍似地鋪展下去,延伸到無法獲知的遠處。
她看見母親,先是激動起來,快步向前走去,突然間又逐漸放緩了腳步,面頰像冷卻的花朵,沒有生機。
母親微笑,摁了摁她的肩頭,寥寥數語,便拿過她的行李,轉身走到機場外招來一輛計程車,並與司機商榷合宜的價格。
她出國後,母親白天到旅館做保潔,從不上夜班,老闆說過她,她也不理會。老闆生氣,辭退了她。她就在隔壁鎮上的一家針織廠做些小活,平日甚少與人說話,只埋頭做工應對寂寥時日。晚上在廠裡吃過清湯寡水的晚飯,便騎自行車回家,回來後獨坐在昏黃掛燈下,無人以對。幸好,女兒歸來,屋子不會落得太空。
馬來西亞的炎熱與潮濕,高大的椰子樹和成排的香蕉林,她一發不可收拾地聊著。母親看著坐在鉛灰沙發上的她,淺淺笑著,卻是那般憂傷和焦慮。她起勁了,甚至聊起了公路、行人、自己處過的那個馬來西亞男人,和男人在她子宮裡播種的一個精子,它劇烈地膨脹,顫動,成長到最後的止於安靜。她平靜地講述在離婚前打掉一個未成形嬰兒的經歷。
啪!
母親向她走來,咬緊雙唇,在她的臉上狠狠摔下一巴掌。很響的聲音,在深夜裡穿行。
我只是不願把她生出來重複自己這樣的人生!我不想成為你!
她解釋著,每個體腔都在顫抖,振動。
母親沒聽,徑直走向屋裡,關上了燈。
她往庭院走去,在芭蕉樹邊緣焦黃的葉子上,嗅到了荒蕪的味道。她止不住高興起來,像瘋子一樣傻笑,只是因為母親那麼要強的一個女人,竟然在自己面前哭了。
她繼續像瘋子一樣笑著 ,夜色將她一個人吞沒。
她沒有當面告訴母親,只留下一張紙條,便訂票,坐上去往觀音山的火車。
她自小便反感母親的言行。母親只允許她穿素潔簡單的衣裙,剪男生那般難看的短髮。長大後她極愛顏色濃豔的事物,高跟鞋是紅的,裙子是藍的,胸罩是紫的,甚至連手機都是金色的殼。母親曾帶她遊覽名山大川,一路上會緊緊牽住她的小手,怕與她走丟。長大後她厭惡這般被呵護的感覺,她就想一個人偏執地去流浪,去遠方,去活,或去死。
這一次,她站在觀音山山腳下,沒有皈依之心,只有茫然困境。
一個斯文俊朗男子,從樣貌看去,大抵比她小上兩歲,從下車到下榻旅館,一路與她巧遇數次。大眼,濃眉,臉頰白皙,言語溫柔,身形清瘦。
她想起父親。
男子應與她脾性相似,不喜交談,跟她打過照面淡然笑之後,又低低地把眉角下拉。
一日,他們上下樓梯,平淡地擦身而過。
二日,他們在庭院前魚池旁隔著喬木寥寥數語,又草草終止。
三日,他們開始有意識地停在對方的視線裡,靠近,凝視,說話,擁抱,撫摸。
四日,在行程即將終結的尾端,男子遊進了她的身體,在午夜的旅館裡,隱隱有大海的氣息,溫潤、動盪、又歸於平靜。兩個人用生命最本能的方式來探索彼此的質地,一種透明而輕盈的意識,與軀體間純粹的躍動。
她感覺美好的事物又都回來了,這麼乾淨而本真的體悟,只有水乳交融的柔軟,沒有太過強烈的蠻橫與野性。男子的身體成了鐘擺,帶著她感受時間的節奏。
嗒嗒——嗒嗒——
她看見了湖泊,在黑暗中顫動的藍色湖泊,那是曾經蠕動與母親腹腔中的孤獨,與天真。
在撞擊中,她仍像從前一樣喊著,爸爸。
月光從屋頂的玻璃上漏下來,伴隨著呼吸的光澤皮膚流到了枕邊,此刻她與一個陌生的處子相互環擁,嘴角泛起微笑。隱匿些許年歲的情感被劇烈撥醒,並更新著,如同一段溢出汁液的花莖,上面有纖嫩的花蕾在悄悄孕育。
她想到母親。一齣悲劇。
天亮後,身旁沒有人影。她期望了無數次、絕望了無數次的夢,又一次成為入窗光束中舞動的灰燼。
她抱緊身體,這座一直被攻陷從未留住王的宮殿,空蕩蕩的,回蕩著一陣一陣的風,吹拂爛透的果實。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道客船。
在她從觀音山回來後,母親請了假,又帶她去了蘇州。
她們坐在寺院裡,面對寂然的夜色。
母親問她是否還記得那首叫《楓橋夜泊》的唐詩,張繼所作。
她點了點頭,裡面還有父親的氣息。
母親突然難過起來,嘴角抽搐,我一生只愛他,身體裡只住著他,沒有人可以代替這個男人給予我的溫存與安寧。
她瘋了似站起來,你不配說這樣的話,你早些年身體就被別的男人用爛了!
母親沒有打她,心裡似乎一直等著這句話,你原來真的是覺得我到賓館工作的那些年,淨做些不乾不淨的事,媽媽沒有!對天對佛起誓都可以,媽媽對得住自己的心,對得起你和你爸。
她震顫了一下,便滅火似地哭著。哭著哭著,又在某個瞬間停下了,雙腳癱倒在地上,像失了心的人偶。
闊大無邊的寂靜中,她們似乎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座寒山寺。母親緊緊摟著她,她貼在母親花瓣般柔軟的胸脯上。
已然失去的這些年,她與母親之間隔著千山又離著萬水,兩人捕風捉影,彼此圍困。
她突然開口,這世上會有天真的愛嗎?
母親沒有直接回答,只伸出手撫摸著她,說,要相信,莫悲觀。
可是,根本就沒有!她如同夜中的獸叫了起來。
我遇到了那麼多,為什麼卻始終不能像你一樣擁有父親那樣的男人?
每個個體都是唯一。母親伸出滿布紋絡的食指貼在她顫抖的唇上,噓。
月光灑滿院落,燭火按時熄滅。
在夜的脊背上,她相信孤獨是真實的,籠罩著母親和自己,一生都難以逃逸。
遠山、星辰泡在黑色的水裡,成為無法觸及的鏡像。她感到內心平靜得如同未起一絲漣漪的湖泊,人世間好像誰都沒有來過,自己是透明的,無人察覺的,愛恨悲喜此刻都應該置於別處流亡。
她寧願自己還是個女童,不懂世界,卻也不被世界欺淩。
夜色濃重,屋內的燈滅了,這世界也跟著慢慢滅了。
她坐在石階上看著月色,蜷縮著身體,沒有出聲,她感覺自己的呼吸聲似乎也都聽不見了。
母親走出來,穿著色調灰暗的絲絨圓領長袖,上面的花紋已經模糊不清,時而閃現出頭屑似的細碎光點。
她很少想過要再向母親問些什麼。這一次,亦是如此。
母親學她,坐在石階上,身體緊緊貼向她,雙手搭在她的肩上,用下巴枕著她孱弱的肩頭,輕聲說,艾,媽媽一直都這樣愛你。
第一次她那麼輕緩地轉過身來,看著母親。頭髮挽髻的女人,插著斑駁的銀簪,雙唇微微翕動,藏在脂粉裡的小細紋再也安撫不下。母親老了,同庭院裡那些逐漸頹靡的花草一般老去。
她張開雙唇,試圖說些什麼。
噓。
母親又伸出手,堵在她略微龜裂的唇皮上,彷彿要輸送一種力量予她。
那一刻,她淡漠的神情終於撐不住了,用力環抱住母親。 眼淚滴在那雙枯瘦的手上。
夜,深深地將她們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