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最後一次聽見妳的消息,一如往常那麼引人注意,轟轟烈烈惹得我寢食難安。聽說妳從窗檯墜下,被發現的時候,酒紅色的長髮上沾滿血塊。
我覺得有些噁心,所以請了長假。
妳轉來的那一天,連幾日的梅雨停了,天氣好的簡直讓人不敢置信。謝老師才剛彈下第一根琴鍵,就被金屬門的撞擊聲打斷。妳的紅色捲髮綁成一個小馬尾,隨興的擱在右肩上。嶄新的書包上掛著數不清的龍貓娃娃,明顯改過的制服裙露出皎潔的大腿,堅挺而美麗的胸部在米黃色的制服襯衫下,起伏的令人想入非非。
「對不起,我遲到了。」妳一邊撐著半鏽的鐵門,一邊試著將沾滿汗水的瀏海撥到耳後。
妳順著謝老師的指示,揀了我身旁的位置坐下。妳主動和我打招呼,妳說妳叫小棠,很喜歡音樂。我推推眼鏡,微微點頭。妳露出微笑,隨即轉向正面,專注在黑板上的每個音符。妳用心地寫下每個重點,筆尖隔著薄薄的活頁紙,規律拍打著塑膠桌面。髮絲順著身子微微搖曳,在燈光的照射下,閃爍著酒紅色的餘暉。
妳好耀眼,讓我不忍提醒妳,這裡不曾歡迎耀眼的人。
妳從沒問過我的意見,逕自打破我已經習慣的孤獨。每日午休,從靠近垃圾桶的座位旁被妳半強迫地拖到榕樹下,吃著妳媽媽替我們準備的午餐,已經成了例行公事。每每微風輕輕刮起散佈在我們四周的落葉,妳會瞇著雙眼,哼著銀鈴般的歌聲,試著攏齊不聽話的酒紅色髮絲。我總是盯著瞧,聞著微風傳來昂貴洗髮精的味道,直到妳難為情的撇開頭。
「謝老師。」我順著妳的目光,望見走向我們的他。他一如往常穿著襯衫,平淡無奇的白色伏貼著他結實的身軀,勾勒著我們這些女校生都好奇的神祕地圖。我曾見過其他人望著他的眼神,交雜著敬畏、愛慕或是渴望。大概是恍神了吧,我不記得他向妳說了些什麼,直到他溫熱的掌心落在我的肩頭,我才意識到,原來剛剛的我不停在祈禱,祈禱不要在妳的目光中望見她們的神情。
「多虧小棠,妳也變得開朗多了。」他拍得有點大力,讓人覺得肩膀好沉。
那天自習課,妳牽著剛睡醒的我,一路跑到了音樂教室。妳不顧我的反對,推開半鏽的金屬門,一屁股坐在鋼琴旁。
「我之前找謝老師談過了。」妳走向謝老師的書櫃,抽出一本粉紅色的筆記本,驕傲的塞給我。「他說我以後可以在午休的時候自由的用這間音樂教室,只要不讓其同學知道就好。」
我打開筆記本,裡面寫滿音符和文字,少許的地方有批改過的痕跡,但總能看見每頁上都有著見解與鼓勵。我認得那刺眼的紅字,正如他每次音樂課時,高舉粗壯的右臂,細心在黑板上刻下的工整白字。
「我一直都很想寫歌,成為一個真正的作曲家。謝老師說我很有天分,要我常常練習寫曲。」妳挺直身子,竭盡全身的力量大聲嘶吼,彷彿要讓全世界聽到妳的聲音似的。「能被肯定真是太開心了,妳懂嗎?」妳突然停下,有些疑惑地望著我。「妳的夢想是什麼?」
「我沒有夢想。」我看著尷尬的妳,似乎在妳的雙瞳中望見一絲同情。
「妳一定會找到自己的夢想的。」妳突然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們不和的傳言在班上鬧的沸沸揚揚,大概是因為妳不再找我吃午餐的緣故吧。我沒有告訴她們妳中午都在音樂教室練習寫曲,我明白妳不希望別人打擾,妳喜歡獨自一人在空蕩蕩的教室裡彈琴,這讓妳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妳喜歡享受特別。
阿許第一次提起妳的時候,我裝作沒有聽見。她在我的背後,毫不避諱地羞辱起妳的衣著和個性。她討厭妳太過搶眼的髮色和改得過短的制服裙,妳就像黏著排泄物的蒼蠅,死死的巴著謝老師不放,礙眼的讓人難以忍受。我有點佩服阿許,畢竟她昨天還笑嘻嘻地跟妳要了那盒幾乎花了妳一星期零用錢的餅乾。四周的人開始蠢蠢欲動,她的抱怨像是一顆落入池塘的石子,掀起一陣又一陣的波瀾。
就像是一顆不起眼的種子,不滿與猜忌都在大大小小的容忍中成長,它們吸取謊言、寄生於虛偽,失控的急速成長卻無出口宣洩。每個人都在尋找解脫,擔憂這些情緒一旦爆發,自己也將變得泥濘不堪。
才一個午休,妳已經被五個人排擠了。
當妳發現自己被孤立的時候,妳忍不住哭了起來。妳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和跟我以外的人說過話。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妳努力想融入這個班級,卻被誤解築成的高牆阻絕於外。
我說我喜歡這樣的你,緊摟著妳,讓妳的脆弱與悲傷染濕我的制服。
謝老師不發一語站在台前,沉默彷彿凝結成一股重量,壓得大家抬不起頭。謝老師輕輕拍了妳的肩,要妳回到自己的座位。他的目光緊盯著阿許不放,阿許撇過頭,就像被賞了一巴掌。我看見她的表情,從難堪昇華成氣憤。她瞥了妳一眼,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多虧阿許,我養成了早到的習慣。我每天都得拿著抹布,把我們倆桌上的塗鴉擦掉。無論是粗俗不堪的字眼或生殖器我都習以為常,倒是沾滿白膠的抽屜著實讓我傷透腦筋。我是班上唯一沒有順從阿許的忠告,繼續和妳交談的人。就像羅馬皇帝把基督徒丟進競技場餵獅子一樣,我是個警告,也是娛樂,她們樂於策畫新的花招折磨我們。
同時提醒其他人,同情的代價,昂貴的讓人無法承受。
妳好久沒笑了,在妳身上,已經找不著妳最一開始的模樣。妳開始穿起冬季長褲,只為遮住腿上的傷疤。瘀青就像病毒,一路從妳的腹部蔓延至小腿。妳第一次受到傷害的時候,妳問我,如果妳願意改變,一切是不是都會好轉?
我緊緊抱住妳,要妳不要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改變自己。
避開臉頰上的傷口,輕柔的幫妳把眼淚擦乾。我將妳扶上椅子,要妳彈一首妳做的歌。
妳的指尖依舊顫抖,但還是勉強奏出一首完整的歌曲。妳嘆口氣,說妳好久沒有這麼放鬆。妳輕輕地撫著筆記本粗糙的封面,彷彿它是妳活在這世上唯一的理由。
「謝謝妳……」妳尚未說完,話便被尖銳的笑聲打斷,阿許領著一群人,悠哉的晃到妳身邊。妳的雙唇再度泛白,神情開始猶疑,身子不住地顫抖著,連用眼角餘光和我求救的勇氣也沒有。
「午休跑到音樂教室是違規的喔。」阿許斜靠著鋼琴,把玩著原本含在口中的棒棒糖。
「對不起……」這是這幾個星期以來,我聽妳說過最多次的一句話。 我可能替妳說話了吧,又或許只是其他人單純看我不滿。只記得我被其中一人勒得喘不過氣,全身癱軟的倒在一旁。
妳跪在地上,應著阿許的要求一頁頁撕掉自己的樂譜。樂譜還剩一半,妳便痛苦的無法動彈。我半闔的雙眼恰巧得以望見妳纖細的右手緊緊被阿許踩住。妳好久沒有擦上新的指甲油,那些早已斑駁的指甲再度被鮮血染得嫣紅。我聽著淚珠滾落,濺在筆記本上的聲響,但妳出奇地安靜,彷彿死了一般。
隔天是我最後一次聽見妳的消息,一如往常那麼引人注意,轟轟烈烈惹得我寢食難安。聽說妳從窗檯墜下,被發現的時候,酒紅色的長髮上沾滿血塊。
我覺得有些噁心,所以請了長假。
阿許的名字被公布在網路上,名嘴開始討論起我們學校,以及充滿紕漏的教育體制。不是替阿許說話,但聽見那些過度膨脹的謠言滿天飛舞,我想妳也會替阿許感到不捨吧?比起名嘴捏造出的霸凌方式,妳一定覺得阿許真的客氣多了。
記者會是妳輕生後一星期召開的,校長負責發言。他不停稱讚妳是個多好的孩子,才華洋溢的令人欽佩,他決定用他的職權,提早燒給妳一張畢業證書,並在今年的畢業典禮上演奏妳的自創曲,讓全校師生能和他一樣,永遠記得妳這位優秀的同學。他表現得還不錯,除了最後念錯妳的名字。謝老師倒是沉穩的多,他穿著不曾改變的白襯衫和西裝褲,袖子一如往常捲到上臂,交疊的臂膀上滿是結實的肌肉,不發一語,即便我們都知道他是最了解妳的人。
阿許沒能在記者會上出現,聽說她休學了,因為家門口清不完的紅漆及接不完的死亡預告。倒是她身旁的那群走狗,一臉憔悴的坐在一旁。她們對妳感到愧疚,因為沒能阻止阿許。她們見了我的下場,怎樣也不敢替妳說話,她們姑息養奸,不懂仗義執言。她們不僅傷害我們,也讓社會蒙羞。如果能夠重來,她們必定會為妳挺身而出。聽著她們不停抽動鼻子,裝出啜泣的聲響,我竟然真的開始替阿許感到難過。
我和妳爸爸通過電話了,他希望我能在妳的喪禮致詞,因為他曉得我是班上唯一願意站在妳身旁的好朋友。聽說那天會有很多記者,讓我有些苦惱不曉得該穿什麼。好消息是,我擬好了悼詞,我想妳應該會喜歡。
「小棠是我見過最棒的女孩,為人開朗、才華洋溢。但她不曾因此自傲,她主動和我這樣孤僻的人說話,和我分享生命中的點點滴滴。她勤於編織夢想,為了成為作曲家,努力不懈。 她曾告訴我『不要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改變自己。』 她說的不僅是夢想,也是生活態度。她大可按著霸凌者要求的方式活下去,但她不願屈服,一如她對夢想的堅持。我很驕傲擁有這樣的朋友,即便她已經離去,但我仍深信,她依舊在我們的心理,哼著她引以為傲的自創曲。」
我把演講稿放在書桌上,就疊在那堆不及格的編曲作業上。我把我們的通話紀錄刪了,妳自殺的前一晚連打二十幾通電話,吵得我無法入眠。光是看到那些未接來電紀錄,就能感覺因為睡眠不足的噁心湧上喉頭。大家都找不著的樂譜是我拿走的,望著那破碎的筆記本,我突然發覺妳沒能活著實現自己的願望有多麼可憐。不過不用擔心,我不會同情妳。
因為我明白,被人站在高處同情,是多麼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