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第三名
  • 適用身份:白皓宇〈將軍〉
  • 最後修訂日期:2016/10/18

沈譯望著自己掛在牆上的墨綠色軍服,不禁陷入了記憶的漩渦中。軍服上掛滿各色勳章,左右肩上各別著四粒五角星,那是他戎馬一生的證明。他用乾枯的手仔細地撫平軍服上的皺折,像在對待一道隨時可能破裂的傷口。

他處在的這個偌大的客廳內,擺著一組漆得暗紅的木頭沙發與木桌、一個巨大的檜木書櫃,還有一株站得直挺的巴西鐵樹。這些玩意兒都是他退役後搬入台北才買的。他時常覺得這沙發硬得不可理喻。即使墊上了軟椅墊,坐久了屁股仍會直發疼,哪裡比得上他以前那張灑著小碎花子的海藍布沙發來得柔軟舒適?只是它現在已經舊到連彈簧都穿出來了。

待會兒他的姪兒──沈明熙就要來陪他下幾場棋了。說到這個姪兒,沈譯不禁莞爾。明熙正在攻讀T大外文所的學位,一口英文說的溜順流利,接了不少口譯工作,攢著許多錢,計畫之後去國外深造。明熙常在閒暇時陪伴他們夫婦倆,或和他在棋盤上廝殺,或和他妻子交流一些外文書的心得。

想到這裡,沈譯突然有些煩躁,怎麼還沒到呢?他打著赤腳走進陽臺,拿了個盛水半滿的鐵灰色長嘴澆水壺,直對著土壤澆水。他注意到鐵樹翠綠的葉片上蒙著一層薄薄的塵埃,想要清理,又怕水澆到葉心會使葉子潰爛,便抽了幾張衛生紙,輕輕擦拭葉面。費了一番功夫,仍是無法弄得乾淨,他便算了。

沈譯望向時鐘:四點整,明熙還沒現身,他不禁在心裡暗罵。仍是閒得發慌,他環顧四周,空蕩蕩的客廳,便將目光移向家裡那檜木書櫃上。

書櫃最上層擺著一列佛經,《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金剛經》、《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等。那是他才剛撒手西歸的老妻留下來的。他曾想過要不要捐出去,反正自己大概一輩子也不會拿出來讀,不過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那畢竟是他結縭幾十餘年的妻子留下來的遺物。

想當年沈譯還是個二十幾歲的小毛頭,她則是家鄉裡一個家境殷實的富商之女。那時的她,鮮眉亮眼、朱脣皓齒,穿著淺藍女學生裝和玄色及膝裙,長得可標緻了!一顰一笑,不知道迷倒多少同鄉的小夥子。出身貧戶的沈譯跟她的身分判若雲泥,當年上門提親的時候,還被岳父刁難道:「先出去打個勝仗,若回得來,女兒才許你!」當年的沈譯,憑著滿腔的愛國熱血,以及懇摯的綿綿情意,毅然決然奔赴沙場。

當沈譯光榮返鄉報捷時,妻子早就待在閨中,妝扮得如花似玉,準備嫁給他啦!他那岳父也真毫不手軟,當年婚禮的派頭,只怕全鎮上下,沒有人不為之津津樂道,直到現在想起,他還是不由得莞爾。

然而,風風光光的娶進門後,沈譯一家也不得不隨軍四處征戰。那段奔波各地的苦日子,幾年光陰就磨去妻子青春美麗的氣息。到了他退役來到臺北安居,妻子身上已患有大大小小的疑難雜症,水靈的雙眼變得乾枯,皺紋也如流水般刻畫在她鬆弛的臉皮上。至此,沈譯也不是不能理解,妻子將晚年生活訴諸佛法的心理。妻子是病死的,表情卻相當安詳。他跟明熙如此忙碌的張羅葬禮事宜,而妻子卻只是靜靜的躺在那兒,一如往常閑靜的陪伴。

如此耽誤她的青春,想必她一定很怨我吧!沈譯想道,不禁神情黯然,搖了搖頭,不願再看那些佛經。他將目光移向下層書架,那裡擺著厚如辭海的《國史大綱》,幾本薄薄的拜倫和雪萊的翻譯詩集,還有一本明熙留在這裡的《國富論》。明熙常說,台灣的經濟漸漸要好轉,不想被時代擱下,無論是誰都得懂經濟。沈譯伸出的手遲疑地顫了一下,還是將那本《國富論》抽了出來。

當他正想坐下翻閱時,覺得有些口渴,便進了廚房,開了罐珍藏的洞庭碧螺春,揀了個晶瑩剔透的玻璃茶壺,倒入半壺溫水,並將乾皺蜷縮的茶葉投了進去。等到茶葉全都沉入壺底,他將壺裡的溫水倒出三分之二,才聞到一股清幽的茶香飄裊而來,這時再將滾燙的熱水沖入其中。他看著翠碧的茶葉在水中微微舒張,染得茶水一片晶綠,滿意地點點頭。他們夫婦倆都愛喝茶,若要說大半輩子都在沙場上度過的沈譯和妻子能有什麼話題,那也就只有茶了。

沈譯端著那壺碧螺春坐上長椅,倒了一盅,啜了一口,便拿起《國富論》翻閱。才翻了不到一篇,就聽到「叮咚」一聲鈴響。他連書籤都不插就闔起手邊的書,前去應門。

一開門,就見到一個身高體瘦、相貌清俊的青年站在門口,手中撐著一把黑傘,面帶微笑的說道:「伯父好。」這便是沈明熙了。

沈譯連忙拉著他說:「外頭雨大,快進來!」

明熙進了門後,沈譯丟給他一條毛巾,讓他擦乾濕淋的肩膀。自從妻子的葬禮以來,沈譯這是第一次見著明熙,不由得上下打量起他這個姪子。只見明熙身穿白襯衫,繫著一條水藍斜紋領帶,外頭套著深灰羊毛西裝外套,兩管修長的腿上貼著一件剪裁得宜的黑西裝褲,稍嫌蒼白的臉上掛著金絲框的圓眼鏡。

沈譯拍了拍明熙的肩,說道:「明熙啊,我們幾個月沒見啦。最近書讀得怎麼樣?」

「最近寫的一篇論文,我們外文所的教授很喜歡,正在找合適的場所做學術發表。」明熙靦腆的笑著,咧出一列整齊的上排牙齒。沈譯含笑點了點頭,倒不只是因為教授賞識明熙,而是他明朗的笑容始終如此。

「對了,我在大學裡遇到跟伯父同梯的任過先生,他現在是我們學校的社會學教授。」明熙說道。

「任過?他當大學教授?」沈譯疑惑地皺起眉頭問道。

「還蠻多人搶著要修他的課。」

「他有沒有跟你說些什麼?」沈譯問道,一邊動作緩慢的坐了下來。

「也沒特別說什麼,任教授只是跟我打了聲招呼而已。」明熙說道,也跟著坐到了沈譯身旁。

沈譯眼中閃過了一絲失望,嘴裡喃道:「這老頭子!日子好過了,倒不記得老鄉……」明熙聽了有些尷尬的笑笑,沈譯則說:「喝茶吧,你來得正是時候,茶才剛泡好。」說著便倒了一杯給明熙。

「謝謝。」明熙雙手捧過了茶杯,小小啜飲一口便放了下來,重重點了一下頭:「好茶!」接著又道:「說到任教授,伯父曾說過您和他也算得上是過命的交情?」

沈譯沉吟了一會兒,才道:「那是不錯。」

「任教授相貌儒雅,倒不像打過仗的人。」沈譯聽了,想起任過那精瘦身材,白淨面皮,若非套著一襲卡其色軍裝,只怕還真像哪裡的教書先生。

「任過從軍的時間是不太長,」沈譯摩娑著下巴,又道:「但論交情,很多和我打了十幾年仗的弟兄都及不上他。」

「那是為何?」明熙問道,眼中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沈譯看明熙這副模樣,莞爾一笑,說道:「任過是個從不鬧騰的傢伙,」他喝了口茶潤喉:「那年起事前夕,軍中弟兄酒後起鬨,十幾條漢子腰刀唰地一抽,剁地全砍進一張木桌子上,大聲唱起國歌,都說要幹一番大的,當革命英雄。任我們鬧得開了,那任過也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娘氣地笑著,從不搭腔。」說著,他突然將目光斜向虛空:「哪知起事當天,英雄大半成了烈士。你伯父我命大,只被砲彈在小腿肚上剜掉一塊肉。」他拉起褲管,露出左腳小腿,小腿肚上一大塊凹陷,整塊新長的皮膚凹凸不平,仍是肉紅的。

「戰場上傷了腿腳,豈不凶險?」明熙身子稍向前傾:「莫非是任教授救了您?」

「不錯,正是任過冒死把我架了回去。」沈譯輕撫著左腳傷處:「當時砲彈橫打直飛,情況好不凶險。但他把我架回去的那段路途,我只擔心腳傷是否嚴重,就怕命還在,卻成了廢人,再也不能報效國家。任過知我心思,還安慰我說:『你腳上沒的那點肥肉,做東坡肉還不夠咧。』我當時聽了,不知為何,著實寬心許多。」

「等我腳傷好了,才聽人說任過傷也不輕,給載回去動手術了。他從此沒再上過沙場。」

「然後您倆就斷了聯絡?」

「那倒不是。一直到國民政府遷台之前,我和他都還有書信來往。住到台北這十年,我們才斷了聯絡。」沈譯突然喃道:「倒沒想到他竟去當了教授……」

「說到這個,伯父,最近我和一個熟識的作家談到,想要為您那些沙場軼事作傳,不知道伯父同不同意?」明熙喝了一口茶:「小時候最愛聽您為我說那些您在抗戰期間的英勇事蹟了。作傳出版的話,伯父的事蹟說不定就能流入歷史。」

沈譯聽到「流入歷史」四字,心裡一抽,彷彿有什麼東西被吊了起來,身體也僵了一下。一絲疑慮在他的眉間流竄,卻又不知道該以什麼理由回絕。他長長的「喔」了一聲,腦袋不太情願地向前一點。他不禁要怪那年久失修的頸骨,竟這麼容易就支撐不住頭顱。

「嗯,那就這麼定了。」明熙高興的露齒而笑,忽然想起似的「啊」了一聲,說道:「好久沒跟您對弈了,來下一盤吧?」

沈譯聽了笑了笑,回道:「我記得你還沒贏過我任何一盤吧!」說著便從木桌底下的夾層拿出一盤酸木象棋,和明熙一同擺起陣來。

明熙笑道:「我跟教授、同學們切磋過不少場了,我看這次伯父也得防著些。」

聽到這話,沈譯也想起自己似乎有段時間沒跟人對弈了,不過嘴上還是不甘示弱地回道:「嘿,你那幾盤豈可跟你伯父在棋盤上磨了幾十年的光陰相比?你先手吧!」

只見明熙開場就將炮移入中宮,沈譯愣了一下,然後在心裡暗罵道:「這臭小子竟變得不懂禮貌了。」便鎖緊眉頭認真應戰。

幾柱香的時間過去,棋局逐漸陷入膠著,沈譯下一手的時間也跟著漸長。或吃去棋子,或逼人回守,明熙在棋盤上漸居於上風,不斷壓制著沈譯的盤面。

沈譯看出自己敗勢已露,絞盡腦汁想要反將一軍。他望了明熙一眼,竟看見明熙顯得一派從容,每一步只想個幾秒,便信手下個狠著。他突然感覺到一股沉重的頹然失落,幾乎就要壓垮身體,好似自己活過的那幾十年,竟不如一個後生晚輩的幾盤棋局。他不想輸,卻已無力抵擋那一個個裂口狂笑的血紅棋子,不斷吞噬著他盤面上那些黯然失色的晦暗木屑。鬢間流落的冷汗和鼻頭滲出的油味使他的腦袋一陣暈眩,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塊枯爛腐敗的朽木,顫巍抖索的落下幾片廢屑,隨即被時間的洪流沖得無影無蹤。

「伯父?換您下了。」明熙輕喊,神色間纏著擔憂。沈譯回過神來,「喔」地回了一聲,接著伸出一隻抖得厲害的乾瘦右手,下出了一步閒棋。明熙看到這步棋,臉上閃過一絲不解和幾許歡欣。他將一隻「兵」走了向前,音量稍微提高地喊道:「將軍。」

這聲「將軍」如雷般「轟」地打在沈譯的腦海中。他雙眼瞪得老大,抬起頭來,目光正好對上了那件掛在牆上的軍服。一瞬間,他彷彿回到了那個憂患重重的年代,自己正顧盼自若的騎在一匹健馬上,走過一條熱鬧無比的街道,周遭百姓跳著叫著的向他們的大隊揮手……將軍,那時候人們這樣稱呼他。而他那身穿藍衣的女孩兒,已經解開了青澀俏麗的雙股辮,梳了一頭明艷動人的髮髻,換上一身艷紅的鳳冠霞帔,扇著長顫顫的睫毛,含情脈脈的對著他的眼……

下一個剎那,沈譯的目光對上了明熙眼底那股跳動炙熱的興奮,他腦中那幅舊日的景象,瞬間泛黃發黑,碎裂成一片片細小得無可辨識的紙屑,飄散消失在空氣中。眼前的光景回到了自己蝸居了幾年的平凡屋舍,靈魂也歸回了他那老邁鬆垮的身軀,他突然覺得自己似乎領悟了些什麼。

「伯父,您累了吧?」明熙前傾著身子,滿懷關心的問道。他悄悄抹去棋盤上的勝負:「您先休息吧,我還有事要先失陪了。勝負下次再分?」沈譯點了點頭。

明熙拿起倚在門邊的黑傘,走到門前,垂著頭,像是在思索著些什麼。他忽道:「伯父,有件事我一直找不到機會跟您說。」

「什麼?」

「伯母生前吩咐過我,要我別把她的那些經本丟掉──那些經文是伯母親手為您抄下的。」明熙說道,語氣有些顫抖。沈譯聽了不禁緩緩抬起了頭,嘴唇張了又閉,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明熙推開門板,撐起黑傘,身影逐漸消失在茫茫雨中。沈譯站起身來,取下了那件他掛在牆上的軍服,收入臥室的衣櫃。他走到書櫃前,伸手取出一本《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動作輕柔地翻開了第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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