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佳作
  • 適用身份:高禎嶽〈夢〉
  • 最後修訂日期:2016/10/18

雙腳對於柏油路面的打擊,沒有傳來預期中的聲響,像是落入浸了水的棉花,時間都變得綿長,我開始搞不清楚越加清晰如漣漪般泛起交疊的痠麻是源自身體還是心理。

連這份存在感也被剝奪,沒來由的我感到憤怒,加大邁動的步伐,在失去影子後,我不想自己也落入夜晚街道的巨口之中。

形狀尖銳的石子被我碾了過去,明明想過要避開,卻反而不偏不倚地將右腳印了上去,好痛。

原來我忘了穿鞋,若不是那利石的存在,或許我還未發現滿布大大小小血痕的雙腳,已經看不出原先的顏色,腳趾甲縫擠入的異物嵌進我的身體,像個怪物一樣。

意識到疼痛的瞬間,像是開啟了某種開關,側腹大腿小腿腳掌以及其他無法準確定義的部位同時發出警訊,鈴聲大作,連帶著我的神經耳膜視線隨著一陣陣嗡鳴近乎停擺。

我很想繼續這麼跑著,看見黎明從馬路一端緩緩在我眼前拓張想必能成為我人生某段歷史輝煌吧,少年漫畫情節那種、來自地平線的希望之類的,哈、哈哈哈,儘管我無法理解,我好想逃回人行道。

在我倒下時聞到了青草的氣味,瀏海重重地壓在眼皮上,柵欄一樣將我的視線切割成碎片,我瞇著眼窺探剩下的世界,同樣的城市,哪來青草,在熟悉到生厭、漫無邊際的馬路中,我嗅到一絲陌生。

我像剛從游泳池被打撈上岸、全身灌了鉛似沉重,胸腔鼓張與壓縮間過於急遽,臟器翻騰激起的暈眩感逼得四肢癱軟,望著不知打哪瀉出來的人潮,一個個像看見骯髒的野狗亂吠面露恐慌繞開路,我想說點什麼,卻連喘氣都無法豪邁地執行,被動排解肺裡的汙濁,將喉頭扯得發疼依然徒勞。

披著爛泥巴的色彩,算不上是精明的偽裝,但乘上狼狽的狀態的我來說,已經十分令人感到寬慰。

闔眼之時是那股陌生,揉成不安與雀躍。

 

 

今天我和C約好在市立圖書館自習。C成績優秀、頭腦好,身邊總是不乏成群的同學將他簇擁在中心。人群的中心。

我不喜歡這種好似全世界都以他為中心運行的感覺。真是受夠了,我常在心中大喊。恨不得馬上將那些蚊蠅蟻群自他身上拔離。但C是我同班同學,C人很溫柔,就連待我也不例外,我對於這樣醜陋的自己打自內心感到羞愧作嘔,卻無可否認那就是我。

老實說C回覆訊息答應邀約,這整件事情早已經脫離常軌,算上提早二十分鐘到達的這兩小時裡,我被不停滋長迸裂的泡影扎得生疼。所以,我必須逃離逐漸被養大的裂痕。

鐵定被放了鴿子吧。刻意不苛責暗自鬆口氣的自己,我承認開始惦念那些平穩完整的寂寞與忐忑。

C不屬於任何人,更不會因為錯謬的眼淚選擇停泊。

仔細一想,我甚至不俱備將C的影子裝進通訊錄的勇氣。瞇著眼在手機螢幕的逆光之中反覆確認,我只是著迷於追趕藏匿逃逸的遊戲罷了。

 

 

黑暗中我摸到一個粗糙柔軟的東西,是書包。撐著腫脹的眼皮我伸出手指勾過來,裡頭的東西從開口掉落到床墊上,有筆記本和課本,鉛筆橡皮擦以及幾張測驗紙,上頭有塗鴉有字體,有胡亂拉扯的黑線也有經過擦拭的軌跡。最後,疲軟地躺在影子裡,還有一副耳機。

勉強站起身來,搖晃之中度過貧血帶來的幾秒暈眩,我多花了三秒走到窗前,「唰-」的用極其粗魯的方式揭開,厚重雲層的縫隙中透著落日拖曳的血痕,窗外霧濛濛的空氣疊上窗內飄飛的纖塵,視線愈加混濁。

原來是一場夢啊,我心想。作為夢境似乎過於真實,我不禁聯想到一些啟示啦解析的,隨即又停止猜測,說到底睡覺不過是人體的靜息狀態,要是把兌換來的精力用來追究這些空想,未免浪費青春。

然後我又把自己摔進床裡仰躺著,隨手向零亂的CD堆裡挑起一片,放置、播放,動作連成一氣,指間把玩的黑線於是開口。是Lady Gaga。

懸吊天花板的光影在失焦前開始搖擺,如同幻燈片一般,隨著螢幕顯示的節奏明滅。我想起夢裡追趕的身影。必須找到才行,我心想。不明來由的、膨脹的催眠一直運轉不停。即使推移到夢的盡頭,迎來的是又一輪失眠,也不得不行。

對此我摀上臉,扯了個不算瀟灑的笑容。

反覆播放的只剩音樂。

Born This Way。

 

 

一陣飢餓感喚回了時間,我悄悄下了床走下樓梯,腋下夾著順手抽出來的書。扣除在書架前面臨抉擇的十多分鐘,本意絕對是單純的順手。

走近柚木餐桌,角度恰好能看見電視螢幕閃動的光線,傳來的音量極低,政論節目來賓的對談被壓抑在隱微中。

看了眼保鮮膜裡的半尾紅燒魚,我決定在食慾消失前轉向冰箱求援,天生我就對魚類抱持惡意,蒸煮炒炸概不接受,早先還會期待哪天醒來能有所變化,像紅蘿蔔茄子一樣,但久了也就習慣,誰不會挑食。

打開微波爐,隔夜的咖哩飄出香氣,拌了碗飯,我慢條斯理地吞嚥著,偶爾夾點一旁冷掉的炒四季豆,重複同樣的吞嚥動作。

結束用餐,我回到客廳翻開書。我選了《假面的告白》。閱讀的進度到哪忘了,就算盯著書籤前後五頁內容,也無法從記憶裡找出線索。究竟有多久沒有這樣靜下來好好看書了呢。偶爾翻個三十分鐘到一小時,更多的是發呆神遊,即使心裡將每個字讀出聲來,也會隨即想到別的事。測驗的事啦、模考的事啦,或是歌手的新單曲、圖書館借閱期限的事,毫無秩序的浮現腦海。正確來說這算不上看書,時間流逝,而書籤間隔的變化幾乎足以忽略。

我記得我很喜歡看書,唯獨這個習慣我不想改變。

一旁的電視畫面開始變換,快速切換發出沙沙沙的聲響,我一直懷疑老媽在意是否廣告勝於頻道,而老爸在政論節目結束後意興闌珊,邊捏著牙籤應付桌上的蘋果。

「這家肉圓塞了多少錢給電視節目?」老媽說。

下一台市長正公布新的施政方向。

「那帶治安真的很爛,壞囝仔有夠多。」老爸瞥了地區發生的喋血事件。接著唸起媒體素質的不是。

不挑節目的、我們家沒有任何政治色彩。可以說這畫面根本不具有色彩。

機械性的上演。在下班後晚飯完、十點半前。

老媽在購物頻道會稍作停留,老爸不愛綜藝節目,本土劇場直接跳開,動物頻道偶爾出場。最終以新聞結尾、機械式輪轉。

只顧自己快樂也太自私了。老媽抱怨。要是我兒子,看我不打死他。老爸作勢捲起袖子後響起兩人的笑聲,劃破這片空間一般,卻也稍縱即逝。平權。同性。合法。婚姻。

主播稿裡的插曲。

我闔上書本之時突然想起那個夢,以及加深了的想要尋找那人的渴望。也不管是否反應過激,帶著隨時可能像前撲倒的力道,我直直衝向門口,說也奇怪,越過黯淡的傢俱、一扇扇緊閉的門扉,我就是能直直衝向門口。

身後傳來關於溫室效應的發言,連同我所習慣看書的位置,越來越遠。

 

 

在我們這個王國裡,我們沒有尊卑,沒有貴賤,不分老少,不分強弱。忘了從哪本書上看來的一句話,忽然浮現腦海,但任我絞盡腦汁也無法取得更多記憶。我有紀錄的習慣,回到家再翻筆記本查找好了,我心想。也就停止思索。

不知何時,屬於『我』的方圓兩米,只剩黑與白。這種感覺挺令人難受,我將手臂伸展到極限,空白跟著延伸,人群就像早已密謀,情願隔著兩米擁擠,像是僭主死後的人民一樣,一個個喋喋不休。

此刻我彷彿新生,走進一個慌亂的狀態,無以言表。風中的躁動混進鼻息,感官所能觸及的煩悶以令人心驚的速度竄升,預期外濃烈。人們都在笑著,攤販前的婦人、飽足的嬰兒、成群的高中生,耀眼的飽滿的天真的所有色彩都在飛舞,兩米之外,所以與我無關。

這一次我能清楚感受到某種惡意了,來自某個方向,沒錯、就是我腳步選擇的方向。

這一次我還能清楚叫出他的名。只不過這一次他笑得很開心,帶著誇張的笑到彎腰、我所不熟悉的姿態出場。

接著他退場,因為我追趕。

在初升的朝陽引照下,我如同一個夢遊症的患者,推開一個又一個影子,開始狂熱的追逐。

接著人們退場,笑聲也退場,而我早就停下腳步,張開雙臂,確認空白停留在兩米。

 

 

睜開眼睛時,我先是看到房裡的灰塵,再來才是被拉開一半的黑窗簾。原來天剛亮的顏色是這樣啊,鮮艷健康的顏色。

枕邊的鬧鐘指著五點半,我伸出左手提前解除未爆彈。雙腿還在微微顫抖,我試著動一動手指、推出拳頭在空中畫圓,我實在不想承認那是個夢。但總之是個夢。不像夢的夢。

我下床走到浴室,將汗濕的衣服扔進洗衣籃,然後換上乾淨的制服。一個人竟然能夠製造這麼多汗,實在難以置信。簡單盥洗完畢,走下樓看見空無一人的沙發,才想起老爸也許抱怨過今早班機的時間。信步在屋裡走了一會,將餐桌的吐司用塑膠袋裝起隨手塞進書包,確認完冰箱咖哩還有足夠的量以及老媽在便條留的加班時間,這才終於出門。由於起得早,也不如何擔心遲到。

 

「又是你。」又是你。我單手摀著嘴驚呼,甚至另一隻手還搭在旋開的門把上。我想再問些什麼,舌頭卻被困在牙齒內側、與翻升的嘔吐感攪作一團,喪失言語。眼球死死地瞠大、似乎想從對方身上盯出對話。

他咧嘴微笑,戴著與我相仿的容顏,同樣看了進來。卻是清晨的曙光箭翎一般衝擊過來,打破了這個狀態。

 

 

沒有行人的街道上,平日的雜沓不時從記憶裡喚出來進行更新,每每意識到什麼的同時又加深了不安,卻無能為力。他的姿影飄忽游移,像是隨時可能沒入街燈中,我必須貫注全神,深怕眼前追逐的事物在下一秒被沖散。

為此我無暇顧及身邊景致的異樣,路面的白雪結成冰、在龜裂引動的聲響中,我只是奔走著。讓銀白佔據視線。

我能肯定這是通往學校的方向,朦朧的幾回確認後,認出與起初相同的目的地。

幾乎是脫口而出的、為什麼。卻發現我連發怒的氣力也早就溜走了。

好不甘心。

 

來到平時禁止進入的樓頂,帶有鏽斑的老舊鐵門拖著一道刺耳的傾軋聲緩緩打開,我注意到地上多了一排鞋印。稍大一號的鞋印。

會是誰的呢。我心想。順著腳步望去,出現一套課桌椅,及一個人。我想那是鞋印的主人。

我知道那是C,我認得那背影。教室座位前的C自從轉進班級以後,他的嗓音他的氣味他的喉結他的酒窩便以近乎野蠻的氣勢與日擴張著。我記憶裡的C,光是應對他的霸道強橫,就會使我理性崩潰。然而比起那些,我更認得的始終是他的背影。

他站在那。與C捏著同一副耳機,扯著兩端、呈現T字形的黑色耳機。兩人狀似親密卻給人一種遙遠的感覺,彷彿披著整片平野的雪,肅穆、莊重地佇立著,相距卻是遙遠。

當然極有可能是我直覺失準,這一派突然展現的、令人目眩的光景,反映濕潤的光澤,卻是真切的存在著。好想就這麼委身於面前幾乎靜止的沉默。

我試圖聆聽耳機裡的聲音,除了融雪之外只剩安靜。從焦慮慢慢開始脫力,景色在闔眼之前出現了變化,我看見你湊近C戴著耳機的側臉說了些什麼。

 

 

你站在那,背對著我。C呢。我想問的是。

樓頂的風很大,在飛濺的細雪中圈起一個個漩渦,眼前白濛濛的一片。呼號聲爬上臉頰刮進耳膜,聽覺在瞬間被剝奪。

我向前走去,這一次你沒有選擇逃離,第一次我牽起你的手。寒冷的薄暮將我們包圍,分不清手心微微的顫抖來自於誰。

我很慶幸還認得出你,忽略唇邊細密的絨毛、略為拔高的身形等若有似無的迷失的部分,你依然是你。我將身體微微一傾,你也跟著移動,我舉高左臂、你則抬起右手,第一次我在相同的臉孔中讀出了默契。也許早該如此吧。

有種過去的夢真的都是夢的強烈的感嘆浮現,這麼一想,如同過去那些諭示一樣,我的身體開始下墜。又要開始作夢了嗎,一旁的你發出格格的笑聲。

雪光之中,我看到媽跌坐在校門口的深雪裡,爸則是在不遠處比劃吶喊的手勢、一遍又一遍。只要這場雪仍在下,我們不會聽清彼此在說什麼不是嗎。我納悶地偏頭,正好對上你嘴角的笑意,或許你也覺得如此驚慌的老爸很新奇吧。

校門口還聚集了好多人,除了爸媽,還有導師和幾個同學,C竟也在其中,更多的卻是一張張陌生的臉孔。

再來才是更遠處閃爍的紅光,刺耳鳴笛聲。

 

這次我看著你走進夢裡。

雪白的床單,蒼白的髮,純白的

記憶,透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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