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大學的想像中止於青春燦爛教室中那形單影隻的身影。甫脫離考試牢籠,佯裝成熟穩重之下的是對未知生活既期待又害怕受傷害的玻璃心,但那些身影則不然。對於學校哪一間餐廳便宜又好吃;哪一家影印店能印整本書;今年國家考試可能藏有哪位教授的獨門暗器;教授間明裡去暗裡來的八卦等龐雜資訊瞭若執掌。那些身影宛若穩穩紮根於學院中,但年歲並未將她們內化為學院難以分割的肌理,光陰反而勾勒他們的僵硬突兀。幾縷的灰白在烏黑或褐色的髮絲森林中,特別顯眼。當「週末要不要去唱歌?」、「中午吃什麼?」、「喂,下課筆記借我抄。」等訊息透過無形Wi-Fi此起彼落的熱鬧傳遞時,灰白色的頭驢近乎伏案,教授所言的字句,彷若定神安穩的祝禱,他們將之仔細謄刻於貼滿判例的厚重法典中,宛如聖經的法典,記錄了他們反覆循環的虔誠。
中止,並非終止,僅是暫時的頓點。僅就在剛成為大學新鮮人之際,曾對他們投以過長的一瞥。隨著所謂「大學生活」展開,如法律之夜、系上卡拉OK、幾次自認成熟實則天真幼稚的愛戀,「他們」逐漸成為匆匆晃悠的一抹淡彩。僅偶爾在教授個人獨角戲般的課堂中,低沉或尖銳的聲源破壞如常的平衡時,我才自如被錯置的問題中及教授略顯尷尬狐疑的面龐上,重新意識到「他們」。他們並不如同我,大學生活將有數之不盡的放肆張狂插曲,他們僅將每一日消耗於教室、圖書館以及家中的三點一線移動旅程中。
大學迎新家聚中,尷尬的沉默瀰漫在學長姐與我間,我只能暗自希望快點上菜,讓我的眼神得以不再對焦於一個學長後,再迅速轉向另一個學姐,最後穩定落於和這片寂靜空白成明顯對比的鮮紅塑膠番茄醬瓶之上。
「學妹,那個魔法阿媽還在學校嗎?」大我十八屆的學長讓凝滯的空氣重新流動,似乎聽得到眾人暗喘一口氣。「咦?魔法阿媽是……?」畢竟對方是「學長」,我稍微收斂了以往口無遮攔的態度。「學長,你說的魔法阿媽是那個全身上下充滿粉紅色,戴著假髮,推著菜籃車,小六法被各種補充資料貼成像學習式大六法一樣厚的那個人嗎?」「魔法阿媽」在學姊的搜尋引擎中跑出了準確的定義。「對,就是那個人。」「魔法阿媽」像是無波生活中突發的駭人聽聞凶殺案,成為茶餘飯後大家的熱點話題,眾人向我投以期盼之情的目光,「嗯,她還在。有時候會來上刑法。」「法」的尾音尚迴盪在我的喉頭時,「真的假的!沒想到她還在。她到底幾歲啊?」、「她應該是單純對法律有興趣而已吧。之前聽她在課堂上的提問,都是些基本概念。」接連不斷的討論聲逐漸融入餐廳喧囂的背景之中。
若說我曾驚訝於「他們」既融入學院綿長歷史又必須於每次開學季,在青澀好奇的目光下重新展示突兀的衝突性,學長姐口中所謂的「魔法阿媽」無疑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位。
不似其他大學寬闊華麗的系館,學校的系館是一窄小樸素的樓,安靜棲身於校園的一角,乘載近乎一世紀的輝煌。不進行翻修的原因眾說紛紜,浪漫派覺得保有原樣屬於世代的傳承,現實派則陰謀地謠傳無疑是經費不足,不管哪一派說法都改變不了系館有如娃娃屋的事實,而我和「魔法阿媽」便是初遇於這座娃娃屋內的袖珍電梯中。
幾分鐘後就要敲響上課鐘,老舊電梯像一張口,將眼前人龍一個個吞噬,積極期待課程或睡眼惺忪的學生、洋溢熱忱或是滿臉疲態的教授,近乎塞滿電梯之嘴。想到點名的關鍵,就在這一班電梯了,我還是鼓起勇氣,低下頭納納地說聲:「抱歉。」如馬戲團軟骨功的表演者般將自己不斷縮小彎曲,摺疊進僅剩的一隅。深吸一口氣,心懸了一秒,等待著「什麼」,又恐懼這個「什麼」,幸好,沒有「嗶──」一聲的超重聲衝破方寸中即將達到臨界點的侷促不安。
我幾乎占據電梯腔內與外界的唯一空隙,但那並未令我感到欲吞欲吐的忸怩曖昧,反而是緊繃至極的壓迫,但想到轉瞬我就會被電梯迫不及待地吐出,而為了課前的點名,忍耐似乎才是當下最明智的選擇。
「登──」,斑駁掉漆的電梯門倏地開啟,眾人彷彿由遠而近地欣賞奇異的風景,瞬間映入眼簾的是一塊長形粉色,接著是一個人形的粉紅色塊,最後定睛一看,細節才逐漸由清楚而模糊。電梯外的是一位被粉紅色圍繞的中年婦女,粉紅色並非繽紛色卡中那屬於少女浪漫世界的純然溫柔色澤,而是被陳舊與髒污渲染出的濁粉。仍然可以窺視出些微屬於二八年華的夢幻,但至今已然是幻滅。
早已滿載的電梯像是進行著一場僵持不下的博弈。面對持續直挺佇立於電梯外的粉紅中年婦女以及分秒逼近的上課鐘聲,站在電梯按鈕前的同學重戳關閉鍵,然而在僵局即將破除之際,時間像是回轉幾分鐘,一切重演。粉紅中年婦女以若無其事的態度再將上樓鍵壓的通紅,她像是家事節目的空間魔術師,化腐朽為神奇地將自己收納進擁擠的四方空間中。「嗶──」的電梯超重聲並未破壞屬於她的天生從容優雅,眼角似乎還留露出對於電梯尚未啟動的疑惑。並沒有關於電梯超重處理辦法的明文白紙黑字,但若是電梯超重聲響起,通常最後一個進入電梯的乘客會離開,似乎已是不言而喻的潛規則。電梯內的氣氛漸降至冰點,除了粉紅中年婦女外,不論在電梯中的位置或是進電梯的順序,我都是處於弱勢,我暗自祈禱所謂的「正義魔人」現身進行一場公平公正中立的電梯審判。無奈真實世界不比幻想與童話,救世主終究沒有現身,縱使內心小劇場千迴百轉,我還是不情願出了電梯,像是和上課鐘聲比賽般地,在樓梯間猛力狂奔。
在我邊喘氣邊承受乳酸堆積的痛楚時,鐘聲也不遑多讓得抵達,緊接著在後的是令人提心吊膽的教授腳步聲。面對近乎全滿的教室,我只好在講桌前匆匆就坐。坐在第一排意味著如打瞌睡、偷吃東西、傳Line等「課間娛樂」的權利幾乎被剝奪。拿出早已下載好的講義,抱持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心想若是教授因此對我留下好印象,五層樓的狂奔也算是值得了。
課堂的寧靜通常只是表象,縱使今天我坐在第一排的「特別席」,但作為一名「專業大學生」,不難想見身後的同學早已熱烈討論起午餐、社團的練習時間或是翹課後的電影,只不過這些聲音被Line所包裹,像是過於寂靜的喧囂。
振筆疾書一方面向教授傳遞良好印象,另一方面則想藉此驅趕我被學說與實務見解所召喚出的睡意。突然,右手無預期地被拍了一下,冷不防地在講義上抖出突兀尖銳的線。側頭一看竟是粉紅中年婦女。「同學,這個講義要去哪買?」粉紅中年婦女宛若身在平行時空,無視進行中的課程與教授投擲過來的視線,中氣十足地向我問道。我既不想成為焦點所在,但置若罔聞似乎顯得無禮,只好盡量以不引起注目的氣音向她解釋。「可是我不太會上網耶!那等等可以借我印嗎?」她似乎沒有察覺到氣音的用意,但我已經隱約發覺後背乘載著四面而來的好奇目光。「那我這節課先和你一起看!」彷彿她的腦中早已存有標準作業流程,不待我回答,她逕自將桌椅向我推近,充塞原先僅能容納單人側身通過的走道。
下課鐘剛落,粉紅中年婦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起在桌上的講義。「我現在拿去印,印完就還給你。」「喔,那我在教室裡等你。」對粉紅中年婦女來說,我在課堂上的沉默直接被推定為承諾,或許是對不懂拒絕的我的一種懲罰。目送粉紅中年婦女離去的背影,我這才注意到不同於一般人扛著後背包或是單肩懸著一只布包,緊臨在她身側的是阿婆們征戰廝殺於傳統市場的必需品──菜籃車,但充斥於車內的並非精挑細選的豬肉或是殺價殺得面紅耳赤所換得的便宜時蔬,而是書業已被翻得捲曲並貼滿彩色標籤的各式厚重法律教科書。
臉書早已從頭滑到尾,而好友們都在所謂「大刀」的課上倍受荼毒,無心回應我的Line。正想乾脆離開教室,自認倒楣重新印講義時,粉紅中年婦女終於現身。「不好意思啦,本來要去印的那家今天突然公休,隔壁那間又很貴,所以最後去街角印。那,這個給你,是我親戚種的,保證沒有農藥。」黑白的講義外,亮紅碩大橘子一併被遞出。「這怎麼好意思。」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插曲,我不知如何反應。「哎呀,你別客氣,水果對身體好。法律系很辛苦要念很多書,要多補充『維他命西』。」粉紅中年婦女將橙紅的橘子塞進我手中,指尖上的繭輕擦過我的手心,留下不知為何難以忘懷的粗糙感。
不再坐在「特別席」後,使我在課上少有和「魔法阿媽」交集,但依然幾乎每天都能在系館看到她反覆流連於各式實體法、程序法或是比較法的課堂上。偶爾與她四目相交,或許因為那天的電梯、講義與橘子使然,像是有不言而喻的默契存在於我們間,總對彼此淺淺一笑。但我卻從未探究為何她被叫做「魔法阿媽」。
有許多像是魔法阿媽的人綣繾於校園中。有會在課桌下懸掛錄音筆,課後再來「採收」者,也有會以酒精反覆奮力擦拭公用電腦鍵盤後,再蓋上一層布才小心翼翼敲擊著那104個按鍵的人,他們像是庸碌校園生活中不為人知卻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滋養著校園同時也被他們原以為封存於象牙塔中的知識所餵養。
偶爾,當魔法阿媽拖著她過重的菜籃車框啷框啷出現時,同學們總不禁揶揄兩句,然而道路前方像是有光點吸引魔法阿媽一般,她對身旁的碎語聽而不聞,堅定地拉著飽滿法典與教科書的菜籃車前往下一堂課,此時我都在想到底是「什麼」支撐她能月月年年、日復一日朝向她心目中的麥加前行呢?是她對法學的熱愛已經昇華為魔法了嗎?
為了準備國家考試,我也成了所謂的「地閱居民」。地閱是學生對地下閱覽室的簡稱,但無疑對考生來說地閱就是「地獄」的同義詞。鮮少出現於課堂後,幾乎沒有再見到「魔法阿媽」。一天,在圖書館找資料,左手拿著一疊近期學說與實務見解,右手捧著一本又一本的歷屆試題,一轉頭竟是熟悉的身影,尚未回神之際,魔法阿媽便說:「在準備考律師呀?加油啊。」並在早已被不知多少考上與否的雙手翻得熟爛的歷屆試題上擺上一顆橙紅的大橘子,框啷框啷的菜籃車在靜謐的圖書館內更顯清晰,看著那越趨縮小的粉紅色身影,終消失於圖書館出口。
究竟,我還會見再到魔法阿媽嗎?或是在年復一年的國考循環中,我也終將成為魔法阿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