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第二名
  • 適用身份:鄭家怡 〈風光旅途〉
  • 最後修訂日期:2017/10/18

 

  高中最後一年的旅途開始了。

 

  讀書,考試,和最重要的:持有智慧型手機。彷彿一場儀式,擁有即能宣告:我在這裏,我有資格,我也是其中一份子。但對自己所處的八年級後段世代而言,儀式還是進行得太晚也太尷尬了;當班上同學自願收起手機留校晚自習,放課鐘一響我便拎著書包穿梭校車迷宮尋找自己的回家路線,並在車上拿出手機而非任何講義筆記。曾經很久很久我都不願走進智慧型手機泛濫的時代,極度渴望時光靜止在國中時期就使用的諾基亞按鍵手機。像是久遠以前父親帶全家出遊必定哼唱的七零年代校園民歌。後來那支手機壞了,壞掉的時間剛好是父親在大陸的公司宿舍中風病倒的那一夜。

  當中風後的父親堅持要買智慧型手機給我的時候,我看著他的眼睛想到了未來:家庭生活,大學升學準備,好多好多地雷般的未知等待……我好不想面對可以不要買給我嗎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內心對父親大喊。拜託不要。拜託。

 

  新手機還是送來了。

 

  和班上多數同學同個牌子。但不同於一般只在一處設置喇叭,螢幕上下皆有發聲的密密小洞。這種設計在當時的電視廣告強力放送,還請樂團五月天對此發出讚嘆,畫面和一次午餐時間幾位同學圍觀看我的手機一模一樣。「聲音變得好立體。」其中一位驚呼。但聲音變得立體有何優點?玩遊戲會較有真實與爽快感?好像智慧型手機最大的功用就是玩遊戲?點開程式市集,首頁秀出的排行榜都是遊戲。討論串除了關注排名,也不時出現手機平台以外的遊戲介紹。

 

  我因此無意間知道名為《Journey》的電玩。

 

  遊戲裡玩家化身紅袍旅人,需要穿越廣袤沙漠到達散發白光的高山,期間會經過曾經繁華的文明廢墟,也可能遇到其他旅人,彼此無法用文字照片相識,唯一的交流是類似爻卦的特殊符號。玩法簡單,只有滑沙和飛行,毋須學習特殊格鬥技巧,也沒有生命值下降的危險。遊戲的中文名稱在維基百科為「旅」,網上的相關討論多採用官方日文翻譯「風之旅人」(風の旅ビト),我則偏好自行亂譯的「風光旅途」,認為前兩項並不能完整包含遊戲內容。「旅」太簡短,「風之旅人」只著重旅人與其憑風飛行的能力。而遊玩過程最叫人驚艷的即是風光刻劃:光點隨著時序遷移粒粒撒向沙丘,明亮到沉湎的神祕金黃;風吹砂子之聲溫柔細膩,旅人乘風飛行鳥瞰沙漠時的悲壯之感……都讓整趟旅途充滿風與光的緊密跟隨。

 

  黃昏景象尤其動人。旅人滑沙時的光點遷移總讓我全身雞皮疙瘩,無法自拔地耽溺於這些美麗的虛擬物事。我終於明白英文課本中震驚的片語為何是blow away了。我被吹散,沙子般地化入沙漠。

 

  「你在看什麼?」

 

  猛然抬頭,公民課。老師正拿著麥克風檢討複習考卷,講解經濟曲線或各國投票制之類的瑣碎云云。我好像考得很爛。坐我旁邊的同學小聲問道,好奇看著藏在桌下定格於黃昏滑沙的手機畫面。和她說明這是遊戲,她瞪大了雙眼:「我不知道你也會玩遊戲。」我只有笑笑聳肩。這句話只說對了一半,因為我從來沒玩過這款風光旅途,遊戲唯一上架的PS3平台家裏沒有也再無能力擁有。YouTube掛上許多玩家的完整旅途錄影,我從這些影音設法親身遊歷。那位同學不再看下去,回頭和其他人繼續專心訂正題目。

 

  我與她並不熟稔,稍有親近的互動僅限於那次的同桌上課。在這個班上每兩個禮拜就要換一次座位,宛如遷徙,離開那裏什麼也沒留下,同桌同學的聯繫亦如是。這間教室像是一座沙漠,窗外陽光照到課桌椅就會流出很多的沙,但不同於遊戲,我不能如旅人自由走動,一直被這些沙帶往許多地方流浪,且與班上所有人處在不同象限。我不知道如何察言觀色,與人見面也不懂該選擇什麼話題以化解沉默。好幾次認真觀察素昧平生的人類為何能在短短幾天打成一片,結果很遺憾地沒能看出什麼,他們就互取綽號一起吃飯甚至手牽手上廁所,簡直就是魔術。我仍是一個人做這些事,一個人。我不能理解這個世界的相處模式,只好保持靜謐,無聲以致不被看見。

 

  也許是真的走錯世界了,不該走入曾是第一志願的語文資優班。我想起了普通班都沒有的外師英文課,第一堂即是一切錯誤的開端。老師想瞭解班上的英文程度,便用工廠生產線般的叫號以證書和等級將我們分類。所有同學都找到自己的歸屬並站在教室前後,中間變得好空好曠,在那之中最後只剩我一人。霎時所有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像是打量玻璃櫃內的詭異物件,我與他們從此有了無形隔閡。想到自己連一張全民英檢的初級證書也沒有,我感到非常羞愧也非常想哭,但礙於面子終就把眼淚忍住了。

 

  無法像他們用流利的英文即席演講,無法在每天連續八堂的課表中維持成績與體力,無法和他們站在金字塔尖端,太懦弱了無法為自己負責。無法。實在無法。有一天進教室發現黑板迸出一長串密密麻麻的字,每道筆劃都看來怵目驚心,像是符咒。有同學笑嘻嘻地在台上宣布:這是預祝榜單。其他人聽到趕忙拍照留存。榜單的名字與其對應的大學科系恍若命定,我發現自己被分發到一個符合社會期望的志願,聽起來好風光,但我去得了嗎,我真的想去那裏嗎……突然無法再直視那面榜單了,我跑出教室,看見走廊上校長笑臉迎人,手拿一疊極厚的模擬考資料。「你是語資班的對不對?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隨即嘩嘩嘩嘩翻頁查找成績,看完眉頭皺得像一團梅菜乾。

 

  所以回家前都要先去信箱收信,好以攔截隨時寄來的成績單。而家中灰灰暗暗少有陽光進來,彷彿被冷凍許久,裏頭有中風的父親和躁鬱的母親。父親無法自行起身,走路,吃飯要穿圍兜兜,要小便時大叫:我要尿尿!母親便過來拉下他的褲子並將尿壺頂住性器,持續按壓他的膀胱直到尿出來。所有日常都退化到了小嬰兒階段。父親被公司強迫自行離職後,脾氣變得異常暴躁,說話像毒蛇咬人,家人便不敢再接近他。母親默默處理著父親的事,常常按計算機數著家裏還剩多少個零,有時遂像氣球被針刺破般地對我哭罵起來:家事做不好也不會講話以後是要怎麼嫁人還有都不來學習照顧父親是把我當傭人嗎看老媽做得要死很爽是不是……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每天到校,桌上翻開課本桌下打開手機對著遊戲的滑沙畫面發楞,無心上課,心已擱淺於沙漠。若能在這樣的沙漠生活該有多好啊。所有知識都已衰頹,沒有任何背景牽絆,我可以將自己藏在紅袍下,整趟旅途自由自在地滑沙和飛行,遇到其他和我相同裝扮的旅人也不必實行艱難的社交技能,散發符號便能確認。符號中藏有秘密,但不必知道。

 

  多麼希望。

 

  然而現實根本不可能。看了再多的遊戲錄影還是得回到始終適應不良的學校課業,不見天日的家庭,過著壓抑的日子,在兩者之間奔走,維持隨時會支離震顫的平衡。有時被迷茫和壓力喘不過氣,便會跑到學校的育菁樓樓頂發呆。那是校園裡除了活動中心和演藝廳,完全沒有成績污染的地方:朱簷、石柱、拱牆、對聯刻字、庭園造景、還有古老的吊鐘,彷彿一座廟宇,空空蕩蕩像是從沒有人來過。最後一次步入此地已是等候畢業的日子,所有課程都結束了,有些同學通過甄試成為準大學生,有些還沒,他們都放溫書假回家,或者待在教室專心準備暑假到來的指考。我在廊柱間穿梭,風呼呼吹過,太陽很大,是一個風光明媚的早晨。

 

  廟宇的盡頭是小房間,兩側有木板一片片釘出來的長椅,面對一道女兒牆,牆上什麼東西也沒有,往外便是很遼很闊的風景。我在這裡坐下,靠在女兒牆上往外看,房子意外地低矮如廢墟,連綿如沙丘,遠處即是一座山。風持續呼呼地吹,太陽依舊熾烈,早晨仍然風光,一切的一切都扭曲地譬若遊戲時刻。我拿出永不離身的智慧型手機,反射動作般地點開已觀看無數次的黃昏滑沙,看著看著便想起以前使用的按鍵手機,還有病倒前的父親,還有全家出遊都會聽到的七零年代校園民歌……但是所有的美好時光都不會回來了。又能如何?如果……如果跳出這個牆外呢?從六樓高的牆外跳進沙丘般的景物,我也許就會真的成為旅人然後飛起來,風是如此的大應該會讓我飛得很遠,若飛不起來我也可以滑沙滑到很遠的地方,在那裏我會擁有最單純的快樂,日日不必用憂傷吐絲將自己裹成一枚巨大的繭……跳出崩潰的社會然後真真正正活在沙漠。跳下去吧反正世界容不下我,跳下去吧反正這裡沒人來過也不會再有人來了,跳下去吧反正不會有人發現異狀。跳下去吧!

 

  手機畫面裡的旅人滑沙滑到了盡頭,向下飛到很深很深的廢墟。一樣覆蓋著沙。

 

  我起身。手扶著牆壁。

 

  扶了很久。

 

  我還是下樓了。如同肉切久了想要切腹,月台候車久了想要臥軌,和母親曾對我說的話:「有時候我會想和你爸一起死。」這是通往新生活的偷懶捷徑。但它們最後都成為內心一齣一齣不停搬演的小劇場,外在還是和其他人從事一樣的例行瑣事。回到了班上,同學都很認真讀書寫題庫。什麼事也沒發生。

  一如三年前風光地進入這所學校,後來他們風光地畢業了,又風光地進入下一個求學階段。我的人生也是這般風光嗎?我和他們一樣畢了業上了大學。家庭依舊不見天日。我繼續在兩者之間奔走,維持隨時會支離震顫的平衡。

  仍拿出手機,點開風光旅途的旅人滑沙。不想面對的時候就逃走。逃進沙漠吧。

 

  就這樣,高中最後一年的旅途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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