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櫟社樹
如果可以見到卡爾,櫟社樹會從那個冬天開始訴說。都想好了,開場白是這樣的:事情發生之前,我只是棵普通的樹。行人來來去去也不會特別注意到的,那種普通。
01.
工人才剛爬上梯子將擾亂大家睡眠的聖誕燈拆下來,環保團體就接著將布條綁在樹幹上。由它和隔壁的中正路226號前的樹撐起的布條上,寫著「污染」、「健康」等字眼,人們拿著更多布條從路上經過。
「聽說附近要蓋新工廠了。」隔壁的226說。
寫著「健康」的布條走了。櫟社樹開始冒出樹瘤。最初只有一處,細小到幾乎無法察覺。很快蔓延整個樹幹,看起來不像長瘤,倒像樹幹本身了,歪曲變形。
隔壁的230,在中正路旁其它的樹被移來這裡前就在這裡了。它宣稱這只是青春期象徵,很正常,每個人都會經歷過。「我也曾這樣,那個年代大家還不是照樣生活。」
然後樹瘤越來越大,甚至長到樹幹上。有市民反映,所以政府來了。會不會是因為附近工廠開始運作了?那裏整天冒著黑煙……不是,別管報告了,你自己轉過去看看嘛……對吧。……沒有,只有它出現症狀。
公務員面無表情地在本子紀錄,偶爾抬頭露出疲憊的公式化笑容。他試圖丈量它的樹瘤,卻發現樹瘤已經成長至超過標準尺寸,只好以五十塊硬幣為比例尺拍張照,並挖一小塊後就回去。
那之後政府很長一段時間沒來,倒是非營利組織成員常常拜訪。
綁著俐落高馬尾的女子亮出脖子上的證件,自我介紹是某個眾雜誌的記者:「我們很關心工廠對附近生物的影響。就算是為了經濟,傷害百姓和生態也很不值得!性命是不能計算的。」記者興致勃勃的發表理念。「小人物的聲音往往被壓抑,為了揭露真相,請您務必接受我們採訪!當然,我們也非常認同卡爾老師的理念,我們關心櫟社樹你本身。」
櫟社樹當場答應這個要求。反正它只是棵樹,也無處可去。
記者向它確認一些細節,比如樹瘤的數量及大小、平時作息、澆水時間,乃至和其他樹的交友狀況。「那麼,說說在這些事情之前的你吧。」記者問。
在這些事情之前的我。櫟社樹頓時語塞。
對面229總結很多果實,秋天時很受行人們歡迎;230在土地公廟前;226無數次挑戰向車道發展,無奈市民服務專線的速度更快。
那它呢?除了前段時間長出來的樹瘤,櫟社樹還有什麼特點?
「沒關係,今天先到這裡吧。」記者看出櫟社樹猶豫,闔上筆記本。交代幾句好好休息,我們還有很長的仗要打後,便離開了。
長樹瘤後,櫟社樹便無法好好入眠。今天晚上也是,它想著白天和記者的對話。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同樣失眠的230出聲詢問。
「我只是覺得很有趣。」櫟社樹回答。
「今天那群人是激進分子。你說工廠不要蓋?好,不蓋。那就業率怎麼辦?國家經濟怎麼辦?有理想當然很好,但肥料都吃不飽了哪有時間想那麼多。」
「對不起。」這個時候好像要先道歉,櫟社樹猜。
「再說,他們根本不希望你好起來。」
「也許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壞人。」
接續幾次的採訪都很順利。記者幫櫟社樹製作一個掛牌,上面除了像其他樹一樣註明品種外,還有工廠汙染對環境的影響圖示。「我們打算申請設立園區,供教育使用。」記者解釋。櫟社樹覺得自己和226、229還有230他們好不一樣。
櫟社樹的報導很快便被印出來了。描述一棵樸實無華的樹,如何在工廠來臨後犧牲平凡日子。雖然是小眾媒體,包含櫟社樹在內的二十個受害者專訪特輯,終究還是對社會造成一些影響。記者參加政論節目前一天,之前政府對櫟社樹採集的結果出來了——
是賀爾蒙失調。
政治立場與記者相同的主持人,在節目開始前還小心詢問記者是否可以提到這點。無論是私下或公開,記者都冷靜地回答:「你們都說是賀爾蒙失調導致它長樹瘤。不過,它為什麼會賀爾蒙失調,不就是因為環境變差嗎!說到底,還是整個社會害得櫟社樹變成這樣。」
那幾天,如果有人經過車站前,都會抬頭留意櫟社樹,偶爾和旁邊的人指一下:「這就是新聞說的那個。你看,真的超醜的!」
櫟社樹居然在過程中慢慢好起來。每次記者來看到櫟社樹的腫瘤又變小,都只拍拍它說:「加油!路還很長。」
不過話題並沒有很久,隔天別處爆出異性戀情殺案件,人們很快便遺忘櫟社樹。
「路還很長。」最後一次來訪時,櫟社樹聽到記者語重心長地說。
02.
能入睡的時候,櫟社樹反覆做著乾旱的夢。
夢中它還是剛離開支架的小樹,被種植在小公園裡,以綠化社區的名義。那個冬天幾乎沒有雨,非常時期非常手段,人們調整灑水器的頻率。
櫟社樹和其他植物還是整天蒸散。首先是欄杆上的牽牛花和沿著人行步道種植的繡球,再來連草地都焦黃酥脆。晴空萬里,櫟社樹照常將體內水分奉獻給陽光,卻越來越難從土壤中榨取。
省著點用,櫟社樹哀求天空。水的張力越來越高,所有物理定律都聯合讓櫟社樹越來越難過。最後因為木質部的負壓太大,水裡面的氣體像汽水般冒出,嘶嘶嘶——碰!小型爆炸讓導管報廢了。
乾旱持續一個月,櫟社樹虛弱到無法抓住因缺乏水分乾裂的土壤,最終倒下了。
它躺著,想像自己縮小,最終變回一顆種子……
「記者不會再來了。」幾個平凡的星期後,這個事實才終於進入櫟社樹的意識中。
與此同時,它再也長不出新枝枒了。公務員定時施打的藥物也無法阻止樹瘤再次擴大,它們層層疊疊繞著樹幹,完全失去行道樹的觀賞功能。如果有人早上出門注意到這棵樹,大概會被認為是凶兆吧。
所以醫生來了。他做了完整的檢查後坦承告訴櫟社樹,它已經碰觸目前醫學極限了,很少見那麼嚴重的個案。「像是良好作息或保持減低壓力,也能調整賀爾蒙。」醫生叮囑櫟社樹。
怎樣都好了,櫟社樹想。
所以它的情況日漸嚴重,直到政府覺得將櫟社樹安放在城市有損市容,考慮將它移除或搬家。
但接近選舉,砍掉這棵曾經有話題的樹有風險。最後經過決議,他們把它送進超級媽咪部門(The Department of Super Mommy)。那個部門專門收容無法融入社會的生物們,主張以人道方式治療。
「都是屁話,他們笑你無能。」送別那天,230說。
它的根被袋子包覆,運送上前往部門的卡車。
車上已經有一隻狗了。牠蜷縮在一個角落不說話,櫟社樹上來時讓車子產生的震動,狗連頭到不台。是死了嗎?櫟社樹延伸樹枝關心這趟路程的同伴,狗才問了一句幹嘛。
沒事,沒事。櫟社樹說。
車子沿著中正路開了幾個小時然後才轉彎。沉默一直持續到白熊上車。櫟社樹曾在記者給他看的相關報導中看過這隻白熊--和記者出席同場政論節目,它在節目中主張只要保持樂觀,看到剩下的半杯水,全部就會好過很多。當然,白熊當時的氣色比現在好很多,至少身上紅西裝乾淨整齊,也不像現在眼圈黑得像熊貓。
白熊閒不下來,牠先注意到躺在中間的櫟社樹,走到樹枝處拍拍它:「嘿老兄,今天過得好嗎?」
櫟社樹愣了一下,自從出現異常後,比較善良的人會盡量迴避談論它的外觀,第一次有人看到它的樣子還能詢問還好嗎。它想怯怯的說還可以,但又不太確定是不是標準答案。
「還好個頭,你沒看到它都那個死樣子了嗎?它就是棵可憐的樹,這個世界把它折磨個半死不活。」一直趴在角落的狗說話了。
白熊嘖嘖嘴搖晃食指:「NONONONONO,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比如說好了,今天一棵樹在荒漠中倒下,如果沒人聽到它的悲鳴,那個聲音是存在的嗎?答案是否定的吧。貝克萊曾說存在就是被知覺,也就是說被知覺到的東西才是存在的,只要我們不去想,那些痛苦就會消失了!而且卡爾大師也說過,我們的韌性極強,就像是樹一樣,只要每天澆澆水施施肥,就會自己長大。
「這樣子啊。」雖然聽不太懂,但櫟社樹對身為樹的自我認同讓它很快被白熊說服。不過同時,它的樹枝又更乾燥了一點,體內的細也躁動著,試圖超過規則的分裂增生,最後碰一樣的在它樹枝冒出一顆小瘤。
周遭景色逐漸有機,車子轉個彎後進入河岸旁的花林。正值花季,面對來訪的客人,沿岸的桃花樹們彼此竊竊私語,櫟社樹長不出什麼的枝頭沾滿了落下的桃花瓣。真是奢侈,櫟社樹邊抖掉粉色花瓣邊想。
「說得那麼好聽,你怎麼還會在這車上?用你那鳥方法移除這些煩惱啊。」狗冷冷吐槽。
「哼哼哼……我是故意進來拯救你們的!比如說——你擔心車子會撞到前面的山壁好了。」路確實越來越窄,桃花樹們漸漸稀疏,可見的前方只有一片山壁。
來,現在跟著我做喔。不要想就不會痛、不要想就不會痛、不要想就不會痛……白熊雙手貼住太陽穴,眉頭深鎖好像要使用念力一樣。狗趴回去睡覺,櫟社樹懷疑等等白熊會不會雙眼發射光波。
不出幾分鐘,白熊抱著頭蹲下來大喊:「……喔不!我們要被不法分子抓去做實驗了!」
幾個月後他們才知道,白熊幾年前和母親到海邊抓魚時,親眼目睹母親站的冰漂走。白熊先是自責沒去救母親、自責周遭的人不怪牠,現在,牠自責不能掙脫這些自責。
明明只要努力就可以的,一定是不夠努力。
桃花們笑得開心,花瓣隨風飄舞。
很近的時候它們才發現山壁下有個小洞,彷彿若有光。一開始裏頭空間極小,動物們都必須蹲下才行,車子也不大,所以它們幾乎是貼在一起才不會撞到山壁。櫟社樹的體積特別大,樹瘤不斷摩擦上壁,它覺得有點惱怒,要是樹幹像以前那樣平整就好了。
「欸,我們真的有辦法決定自己要怎麼想嗎?」純粹的黑暗中,一個聲音飄浮在空氣中。是狗。沒有人回應。也許有,但被黑暗吸進去了吧,最後連問題本身也飄散了。
路很長,直到櫟社樹都要放棄希望了才豁然開朗。
山洞的另一邊是一大片平原,天空清澈延伸到地平線,一開始經過了兩邊都是平原,道路縱橫交錯,偶爾看到零散的農舍。後來出現了一座包浩斯風格的建築,這是超級媽咪部門的遺址,接下來還有三座,每次翻新都是為了讓住戶得到更好的治療。後來女孩告訴櫟社樹。
現在正在使用的建築和一開始差不多,只是更大。菱角分明的正方體直接坐落在田陌間,牆壁是大片落地窗,可一眼看到裏頭的隔間,生物在裏頭進行各種活動,現代感十足。
看著這一切,櫟社樹覺得自己開始康復了。
03.
女孩是這裡的實習生,穿著過大的白袍,每天的工作就是和別人聊很多天。
櫟社樹在大廳被量完身高體重後,女孩的老師讓它回答一些很主觀的問題,比如說會不會覺得難過、是不是比較無法專心、是不是覺得自己很糟之類。櫟社樹平時根本不會思考這些問題,而且也不知道經常和時常的差別,於是它隨機回答,就像沒讀書上考場那樣。
然後它被種在一樓的房間,一樣有整面落地窗,可以看到夕陽。
過幾天女孩進來了,落地窗忽然變得不透明,頭上的日光燈也由白色轉換成橘色。看到櫟社樹,女孩顯得有點慌亂,讀了六年書,它是她第一個個案。女孩不小心弄掉手上的文件,櫟社樹瞥見紙上寫著它房間的區域代號和診斷結果。
「那個……我們所有的聊天內容都會保密,除了,呃——你會自傷,或,呃——」女孩講話結結巴巴,還不時偷看紙上的筆記。
除了施打藥物和跟女孩聊天外,部門內的住民其他時間都是自由的,可自由選擇想參加的額外課程。來時同班車的白熊和狗常常帶著午餐來找櫟社樹,他們最近會一起看中午重播的超長鄉土劇,結束後他們會去福利社買牛奶,順便帶一瓶給櫟社樹。
狗叫老帕,本來是實驗室專用的狗。第一個主人是俄國人,每天在牠面前搖鈴鐺。「我必須要流口水,不然就會像他的上一隻狗一樣,餓死在西伯利亞平原。」老帕直到現在還是會在鈴響時流口水,但據牠本狗的說法,這是牠控制科學家的方法之一。
第二個主人比較麻煩。「整天什麼都不做,就只顧電我。」無論牠流口水或是再把口水喝回去,隔壁籠的鴿子說要壓特定桿子,也沒找到。有時候幾分鐘,有時候一天。但牠還是活下來了,並不是因為牠流口水,到做了什麼他才活下來的至今無法確定。
櫟社樹蠻喜歡每周一次和女孩聊天的時間。他們每次聊天一小時,除此之外幾乎沒有限制,女孩會與它討論櫟社樹自己的事情。
雖然一開始很生澀,但女孩十分認真注視著櫟社樹。比如說,櫟社樹為了不破壞氣氛有一套隱藏自己不懂的方式,她會發現它跟不上了,然後默默放慢聊天速度。
有時候,櫟社樹會想起記者。它不知道記者去哪了,可能只是換工作而已,記者是覺得愧疚才不再來找它的。不過沒關係,現在有女孩,櫟社樹還蠻喜歡和女孩聊天的。它又好起來了。
「聽醫生說你好得很快?」女孩微笑指著櫟社樹新冒出的芽葉。
對啊。櫟社樹挺直身子。
「哇真棒!這樣很快就能離開超級媽咪了呢。」
離開超級媽咪。回到中正路。
也就是不能再和女孩聊天的意思。
失眠的夜,櫟社樹想到老帕和牠的俄羅斯科學家。如果不被知覺就不存在。好希望能在下次見到女孩時流出口水。在滿月的見證下,枝頭的新芽變黃變軟,就這樣失去活力。
「告訴我妳的事情。」聊天時間,櫟社樹要求。
女孩從筆記本中抬起頭來,摸不著頭緒:「嗯?」
「告訴我你的事情。妳一直挖掘我木質部的秘密,卻躲在安全的至高點。這不公平。」
「噢。」
「來吧。」
「那麼……我最近在學校新的技巧。看,這是卡爾晶片。讓我們更加有同理心關懷個案。」
女孩就連呆住的時間都很短。掀開袖子,手腕的皮膚下透著閃爍的綠光。她解釋這是超級媽咪本人設計的晶片,裡面連接所有技巧,讓他們的工作更順利。
「所以,你是機器人嗎?」本來是櫟社樹決心叛逆,現在它被後果嚇傻了。
回想女孩一開始很拙劣,說話像是機器人,比如說「你一定覺得很難過吧!」這種毫無脈絡的尷尬在前幾次高頻率出現。後來反而越來越順,像個有血有肉的人類。原來要機器人化才像個人類。
「如果是的話就好了。」
櫟社樹忽然覺得有點生氣,它以為自己和一個有機體生物聊得很愉快。
女孩解釋,這裡面紀錄對不同種類問題的最佳面對方法。
種類,她說種類,不是誰。櫟社樹賭氣。
「……我帶你去看一個東西。」女孩說。
外面的社會爆出關於超級媽咪部門的醜聞,官商勾結。
「他們在播放節目時中間,穿插了幾毫秒的牛奶圖像,這樣我們就會更想喝牛奶。」中午時間,他們不再看還沒播完的連續劇,老帕讀完報紙後向大家解釋。
「難怪!」白熊站起來。
沒有人接話,剩餘的午休時間就在詭異的尷尬中度過。可能不約而同想起自己也許存在的理性。
晚餐前,老帕來到櫟社樹房間。說白熊不能接受被控制,老帕自己倒是覺得哪裡都沒差。「車子已經停在外面了,我們決定今晚離開。你呢?」
櫟社樹之所以會答應一起離開,並不是那麼高大的形上學難題造成的。
那天女孩請人將它包好,開車載它到第二棟超級媽咪的遺跡前。第二棟超級媽咪是水泥建築,一樣方整的不自然的外觀,只有開小片窗框,沒有任何磁磚也無植物攀附,牆上因為長年雨水沖刷而斑駁。
「在這裡,生物會因為愛而被關起來。」女孩說。就算現在超級媽咪的制度不夠好,但他們確實在進步,將來也會越來越好。女孩如此崇拜著超級媽咪。
面對巨大不可違抗的建築,櫟社樹忽然覺得喘不過氣。
趁老帕轉移警衛的注意時,白熊無聲無息地將櫟社樹搬到準備好的車上。
連夜離開二村的路上經過同一片桃花林。桃花樹們被吵醒,一開始它們交頭接耳,對卡車指指點點。後來也沒有想了解原因,便又開始嘻笑打鬧或搖搖樹枝繼續睡覺。
有一瞬間,櫟社樹感覺自己其實已經好了。
04.
離開超級媽咪後,櫟社樹遇到了聖鹿。
由白熊駕駛,他們沿著海向北行駛。黃昏剛結束黑夜還沒到,光線介於人類視錐和視網細胞敏感度交叉點,白熊和老帕被第三天舟車勞頓折磨得昏昏欲睡。秋天的風吹過柏油路靜悄悄,岸邊被海水侵蝕的岩石們所形成的大大小小的洞卻因為風的經過,發出高低大小各異的聲音。
風帶來聖鹿的孢子,它被風吹到櫟社樹的樹瘤上。櫟社樹最初沒有注意到聖鹿,甚至差點讓它被風吹走。聖鹿動也不動,在櫟社樹以為它已經死了時抽動了一下。
櫟社樹並不是那種博愛的樹,但也許是無聊:「嘿。」
聖鹿神智清醒,但沒有說話,只是縮了一下。
「你還好嗎?」櫟社樹再次試探。聖鹿還是沒有回答。櫟社樹輕輕將聖鹿放到它有包覆的根部,刻意減緩車子對身體帶來的振動,害怕太過劇烈的晃動會讓聖鹿受傷。
所謂聖鹿,其實只是一顆菌類。
車上的日子很無聊,他們除了聽車子廣播外,最大消遣就是談論未來和希望。「我們要開一家公司賣節能產品。」白熊邊開車邊比手畫腳地說著。
「年輕人就要好好闖一闖,我要去卡爾的林子裡養老。」老帕說卡爾是個園丁,不像一般人喜歡主動問東問西,每天就澆澆花草。
你呢?老帕問櫟社樹。
聖鹿很聰明,櫟社樹覺得就算女孩變成百分之百的機器人也比不上的那種聰明。
某天櫟社樹醒來,發現聖鹿的絲往根的木質部裡鑽。連最外層的木質部都記錄它目前為止的經歷,聖鹿未經允許查看十分不禮貌。但聖鹿不但沒有道歉,還說:「如果順時針旋轉五度,你可能會覺得好一點。」櫟社樹麻煩白熊幫忙移動,隔天起床發現自己最末端的樹枝冒出一片新枒。
櫟社樹不知道其他動物覺得聖鹿太有寄生感而不太喜歡聖鹿,就這樣讓它在自己的根上駐紮,對聖鹿的信任也與日俱增。
嚴格說起來,櫟社樹是一棵樹,所以不能決定自己該被種在哪。所以現在可以決定在哪下車,這樣的自由對它來說過於沉重。
最後它決定逃避。它問聖鹿:「你覺得我適合到哪裡呢?」
以你現在的樣貌,到東邊什麼都沒有的地方看起來比較理想──你會依著河,等待其它生命到來,孕育新的文明。你也可以回到西邊的都市,出生的地方,到時你將被所有行人厭惡,這樣也不錯。聖鹿回答。
其實櫟社樹聽不太懂。也許是因為聖鹿很聰明吧。
直到聖鹿離開,櫟社樹從來都沒有懂過。
引爆點是聖鹿希望櫟社樹為自己建造一個樹瘤,正式達成互利共生,共享養分和安全。「很多植物都這樣做的。」
櫟社樹不想要。選擇權在它手上,但過多自由是分負擔,它不願意承擔不可逆的後果。於是它決定趕走聖鹿,卻發現聖鹿的根紮的好深好深,必須整個根都移除。它請求白熊用副駕駛座的斧頭幫忙。
「它才不是什麼聖鹿,甚至不是一頭鹿。如果是,也會是外國恐怖片開頭,在公路上被車撞死的那種。」砍掉一個根之後,櫟社樹告訴大家。同時也在告訴自己,因為它很害怕聖鹿的孢子再次飄回來。
離開聖鹿後幾天,白熊的車轉彎過急,老帕從午睡中驚醒,及時抓住邊緣。但櫟社樹就這樣飛出去了,它滾下梯狀的海岸,用力的撞擊讓它再次感覺自己的身體。軀幹真的變形的很嚴重呢,不過櫟社樹也慢慢開始習慣了。
櫟社樹不知道卡車上的白熊和老帕是否會爬下三公尺把它接回道路,或是否會發現它在這裡。世界那麼大,櫟社樹倒在沿岸上,如果沒有人注意到它,它的存在也會被抹除嗎?
停在最下一層,海浪不斷拍打它。一次又一次,昏睡前最後感覺到的,是規律的浪花。
「聽說你好得很快!恭喜!」女孩說。
路還很長,它想。
05.
櫟社樹又夢到那場乾旱。這次是關於乾旱過後,它想起來了。
昨夜風太大,它被連根拔起,倒在公園路中央。好痛,好痛。櫟社樹感受全身維管束都發燙著,他聽到乾枯的枝枒被自己壓碎的聲音。
一開始是出門打太極拳的爺爺發現,因為公部門還沒起床,兩個小時後他才打電話,但已經被晨跑的姊姊搶先了。
平時不怎麼搭理它們的園丁來了。他細心檢查受傷的地方後,修剪掉大部分的樹枝。人們抱起它泡入充滿水的水桶中,同時它本來的位置也被澆滿水。它被小心翼翼的移回已經充滿水分的路邊,園丁將周遭的土壓緊。
原來乾旱是那麼幸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