鱗蟲之化
那是一個天氣有些陰暗,濕氣略重的日子,我在確認該死的腸胃炎已經痊癒後,一如往常地前往學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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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學長是在社團活動中認識的。起初以為他只是個一天到晚穿著印有鯉魚浮世繪羽織的怪人。
在社辦時常可以在長桌的一角看見學長,雖然他也十分地融入這個團體,甚至有的時候還會自己開起話題,說些有趣的事情博得大家的滿堂喝采。但隱約地感覺這只是為了迎合大家,而進行的最低限度社交活動而已。事實上,學長絕大多數的時間都埋首於他的書籍中。讀的書從本科系相關的田野調查工作方法、日本文學到民俗故事,這些都曾出現在那個專屬的位置上。還有一本包著菱形格紋書衣的書,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內容的書,即使有人問起,學長也只是笑笑說是關於民俗故事的書。
老實說,我對於日本文學以及民俗故事也是略懂略懂,也超級好奇那本包著書衣的書究竟是什麼來頭。總想找機會與學長更深入地聊聊天。令人遺憾的是若只有我與學長在社團辦公室,就幾乎就不會有任何交談,僅有最基本的寒暄而已。我每次都難以忍受這種只有翻書聲的死寂沉默,窮盡腦汁地開啟話題,而學長也只是虛應故事,很快又將注意力轉回各式各樣的書本上。
後來某天,我在上課前去了社辦一趟,打算看看有沒有朋友可以跟我一起去教室。學長跟朋友的背包放在一旁的架子,但社辦沒看到任何人,想來是一起去抽菸了吧?而那本包著菱形格紋書衣的書,不知道為什麼就靜靜地躺在學長的老位置上。我按耐不住好奇心,走上前翻開了那本書,打算一探究竟到底是什麼稀奇故事。
裡面掉出一張書籤。我撿起來仔細端詳,那是一張燙金印刷,金紅兩隻鯉魚爬上瀑布的書籤。金色鯉魚帶著破浪般的氣勢往上游,眼看就要到達瀑布頂端。正當我要把注意力移回書本的時候,外面傳了叩叩叩的腳步聲。我匆匆一撇,趕緊把書放回原處。而那張來不及夾回去的書籤,只好塞進外套內袋。走出社辦,學長在走廊盡頭笑著跟我打招呼,我心虛的不敢回應,轉頭快速離開走廊。
後來上課、討論報告接踵而來,我很快便忘了口袋中的書籤,開始聚精會神地處理各種課程要求。等到一切結束後,感到強烈的疲倦感襲來,我打著哈欠,回到社辦後很快地找了個舒適的位置開始補眠。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受到有人敲了敲我的肩膀,輕聲地告訴我社辦已經要關門囉。我以為是巡邏的警衛,揉著惺忪的雙眼抬起頭,發現叫醒我的是一本菱形格線的書,而拿著那本書的人正是學長。
也許是因為剛睡醒,或是做賊心虛的緣故,我感到耳朵開始變紅發熱。趕忙地收拾書包,與學長一同離開學校。後來在捷運搭著搭著才發現,原來我跟學長的住家,也不過相隔了兩條街而已。學長邀請我到他的家裡坐坐,笑著說:「反正你明天沒課不是嗎?」我詫異地問你怎麼知道?學長笑著更開心了:「你天天都在大聲嚷嚷等等要上課等等不上課,任誰都記得起來不是嗎?」
我不服輸地跟上去說:「就算我真的大聲嚷嚷好了,人有這麼容易記得起來嗎?這種枝微末節的事情,即使常常聽,也根本不會被放在心上吧?學長頭也不回地說:「是這樣沒錯,但這就是我與你們的不同。不僅如此,我還知道你偷拿了我的書籤喲。」
我趕忙摸了上衣口袋,那張本應好好待在外套裡的書籤,卻早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學長笑著從羽織袖袋中,拿出那張魚躍龍門的書籤。在此同時,我看見那張書籤上的金色鯉魚飛衝上瀑布之頂,緩緩地化成龍形。學長注意到了我吃驚的視線,笑著說:「哦,你看牠變成龍自己飛回來了呢。」
我啞口無言,感到有些不寒而慄卻又無法克制對這種玄幻事物的好奇。學長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要來嗎?不然我要丟下你囉。」我大力拍了拍臉頰讓自己回神,調整好側背包的背袋,向印有緋鯉的背影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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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長家在四樓。家中的大型家具除了一張沙發、一張茶几、一張書桌之外,就只有一個小冰箱跟幾個儲物櫃而已。令我意外地居然一個書櫃也沒有。大量的書籍、紙張就這樣被散亂,堆疊成一落落比茶几還高的書山。
「小心別踢倒門口幾落書,那是我最近才買的。」我小心翼翼繞過書堆,走到學長幫我弄出的座位。
而學長也不管我坐定了沒,逕自走到廚房流理臺開始弄東西。
「威士忌可以嗎?有想要什麼牌子嗎?」
「都可以,我不太有研究。」我環顧四週,這裡簡直就是書本堆起來的洞。身旁的書堆裡有著世界各地的怪談、小說故事,我僅能認出如芥川龍之介的《河童》、柳田國男的《遠野物語》、羅伯特·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等等,更多的是原文或是我從未聽過的書。
幾分鐘後,學長左手拎著一瓶酒以及兩個杯子走了過來,另一隻手拿著一座細長大葫蘆一般的玻璃瓶。我認出那是一座巨大的水煙壺。瓶底裝水的地方,還刻著一隻生動的鯉魚。
「學長很喜歡鯉魚嗎?」我指著水煙管問到:「居然連水煙壺上都有鯉魚。」
「你居然知道這是水煙啊,有抽過嗎?」
我點點頭,說只有抽過一兩次。學長開心地丟了一個塑膠濾嘴給我,並把水煙管遞過來。盛情難卻之下,我只好淺淺地吸了一口,是奇異果跟鳳梨的味道,甜甜的。但我很快地就被煙霧給嗆得咳嗽。學長看著我的樣子哈哈大笑,接過我遞還他的水煙管,慢慢地抽了一口後表情陶醉地品嘗煙霧,隨後就像噴火,輕輕地把煙吹了出來。頓時間霧氣朦朧,我一時難以看見學長的身影。
「是那些鯉魚來找我的,因為牠們各個都想知道化身的奧秘。」把口中所有煙霧吐完後,學長才輕鬆愜意的回答了我剛剛的問題。
大概是在尼古丁跟酒精的作用之下,一掃以往在社辦的尬聊,我們談得十分愉快。盡情地分享彼此最喜歡的文學家,文豪們的軼事,討論喜歡的神話傳說、民俗故事。學長還從幾落書堆中抽出了好幾本小說送給我,告訴我這些都值得一讀。等我們彼此回過神來,早已夜過三更。學長一開始意味深長的回答,自然也忘了去深究。
這就是我與學長開始交好的契機。從此之後,在沒有打工的日子裡,我開始頻繁造訪學長家,或聊天、或讀書、偶爾抽抽水煙。而學長也總是會穿著那件羽織、拿著水煙管,告訴我他所知道的各種奇聞軼事。不過,學長在那天晚上把魚變成龍的魔幻演出,倒是沒有再次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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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腸胃炎剛痊癒後的日子裡,總是肚子餓卻又食慾不振,什麼都吃的下,但三十分鐘後胃就開始翻攪。沒法子,只好順著身體的意,把還來不及溶解的食物殘渣混著胃液吐出來。」我軟爛地趴在茶几上,一邊告訴學長我最近的慘狀。
「這樣一直嘔吐的日子裡,口中各種食物混合的味道實在強烈。現在早上我都會自己沖泡濃烏龍茶,就是為了壓壓那個味道。不過可能也因為是這個味道跟肉的味道十分相似的關係。」我稍微喘口氣,對著在水煙瓶另一側,躺在沙發上眼睛從頭到尾都沒有離開書本的學長哀怨地說:「最近真的很想吃肉呀。」
學長終於抬起頭,表情有些詫異地問說什麼肉?我接過學長遞過來的水煙管吸了一口,今天的煙有些薄荷味。可能是炭火快要燒完的關係,嗆得有些反胃。「不管什麼肉都可以。件(一種人面牛身的妖怪,有預言的能力)的肉也好,人魚肉也罷。總之就是想要那個味道。硬要說的話應該是牛肉吧?畢竟在容易取得的各種肉之中,牛肉的滋味是最豐富的。」我聳聳肩,不可置否地提出了一個回答。
「件跟人魚這種幻獸的肉應該很難取得吧…」
「學長難道不會想要試看看嗎?據說吃了人魚肉可以長生不老耶。」我不服氣地說,學長有些面露苦笑。
「肉啊…」學長緩緩闔上書本,稍微挪了姿勢後接過我遞回去的水煙管。他沒有一如往常把煙霧誇張地噴出,反而是像浮出水面的魚一樣把嘴巴微微張開,讓煙霧隨著呼氣而出,籠罩著學長。待這陣煙散去,學長終於開口:「你知道鱗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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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長告訴我他有個朋友幾年前用田野調查的名義,以繳交報告書作為代價,向學校申請了一筆小小經費。美其名是做田野調查、人文風土的收集,但事實上只是想要拿學校的錢出去玩而已。他用這筆錢跑到了一個小島上三天,一邊遊玩、大口大口地品嚐島上的美食跟美酒,一邊隨意地做一些交差了事的報告。
「那時候也真是瘋狂,雖然他確實拿到經費了,但除了往島上的去程船票之外,什麼旅館啊、交通工具啊甚至是回程的機票都沒有事先預訂。他如意算盤打著可真響,老覺得反正到時一定有辦法嘛。」學長笑著說。
「那個朋友也真敢胡鬧耶。」我苦笑著,心裡想要是我朋友約我這樣的旅行,我還真不敢赴約呢。
「對阿,他很敢。而且他去程還不是買機票,是買船票。他誇下豪語說一輩子一定要搭一次八小時的長途夜間船運,享受一下乘風破浪的風情。但沒想到,陸地上看著挺大的船,還是把他搖得唏哩嘩啦,要不是保險起見帶著暈船藥,肯定一路從頭吐到尾。總之當他下船,打點好自己的精神跟體力要準備出發的時候,已經是早上九點了。」
「租機車的老闆告訴他這兩天在島的北鎮有著三年祭。顧名思義,是一個每三年才舉辦一次的祭典,十分難得。想要參加的話要在四點前到達舉行祭典的小鎮才行。當時他是這樣想的,如果寫有關祭典的報告應該很容易可以交差了事吧?於是就爽快答應了。接過標註有祭典位置的地圖,很快就開始這次的旅程。他說那次旅行格外好玩,光是能隨時隨地看到海,就足以讚嘆三聲了。但真的讓他感到值回票價的還是這座島的故事。」學長又抽了一口菸,眼神飄向窗外,我也跟著看出去。
時近日落,太陽僅剩一點外圍的橘紅色的光暈,雲層越積越厚,還有點山雨欲來的感覺。我感到些許涼意,學長示意我可以把排煙的三扇窗戶關上,我走去關了一扇窗。等我回到座位後,學長才又繼續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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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在三點前後到了北鎮。先隨便找了一家小吃店休息,順便向當地人打聽打聽關於這座島和祭典的傳說故事。」
「據說這座島在很久以前,有著兩條龍,其中一條龍是邪龍,牠作惡多端,時常刮暴風、下大雨或是捲起海嘯、讓居民們無法出海捕魚;而另外一條龍神則是接受島民的祭祀,幫助居民們平息暴風跟海嘯,保護村子不受邪龍的侵害。但隨著時間過去,邪龍的力量越來越強,神龍開始無法與之對抗。逐漸的,狂風暴雨的日子越來越多,居民捕不到魚,田裡也生不出農作物。這樣持續了好一陣子,就成了大饑荒。」
我接過學長遞過來的水煙管,吸了一口,興致勃勃地問說:「然後呢?」
「你有聽過吃肝補肝嗎?」學長的眼神撇過我的肚子,那裡正好就是肝臟。我有些慌亂地回應。
「咦?是指在傳統上的一種食療法嗎?」
傳統上有著以形補形的概念,大意上是說身體哪裡不好,就食用動物上對應的部位去做補強,例如肝臟不好,就要多吃雞乾、豬肝來補強,以前人覺得這樣非常有效。當然,現代已經證明這沒有科學根據了。不過在以前,大家還是很信這一套的。學長意味深長地說:「而除了補強之外,古時候也深信若吃掉某種東西,也能夠獲得那種生物的力量。」
我疑惑地問:「這跟島的傳說有什麼關係嗎?」
「因為邪龍的作亂,居民不堪其擾,終於決定要殺龍。」
「終於決定要對抗了嗎?」我興致勃勃地問。
「不不不,他們確實是打算對抗邪龍,但他們要殺的龍並不是那隻邪龍,而是一直保護他們的那隻龍神。」
「咦?」
「島民決定,要把保護自己的龍神殺死,吃掉,藉此獲得龍的力量去對抗邪龍。終於有一天,他們用祭壇招來了龍神,並在供品裡面下藥。神龍吃了供品之後就四肢無力,倒地不起,島民就趁機把龍神殺,吃掉了。並且運用獲得的龍之力量如願地趕跑邪龍。」
「而現在這座島上的祭典,據說就是重現古代把龍神招來吃掉的那一天。北鎮的後面有一條延伸出去的海濱路,路的另一頭是一座小小的山,那座山似乎就是當時所島民所吃剩的龍骨堆成的,也是現在舉行祭典的祭壇;而那條海濱路,在夏季是個觀看藍眼淚的聖地,但當地人似乎並不管那叫做藍眼淚,而叫做碎龍鱗,因為夜晚海浪上的藍光,就是當時殺龍的時候一片片被硬打碎的龍鱗。」
「當然啦,當然啦,美其名是祭奠神龍,但我想實際上是鎮壓牠吧?因為神龍在死前十分地憤怒,用祂最後的力量對這座島下了詛咒。之後直到現在,每隔三到四年,那座島就會出現一種神祕的生物,叫做鱗蟲。」學長顯著蠻不在乎。
我有些毛骨悚然地問:「鱗蟲…那是什麼?」,學長悠閒地起身把抽完的水煙拿去流理台清洗,並換新上新的煙草跟炭火。他背對著我站在流理臺開煙(快速大量地吸吐水煙,讓煙能夠抽的比較順口),呼出大量的煙霧。他說想叫個外送,問我說腸胃炎好些了嗎?要不要選些比較清淡的餐廳?
學長轉過身,從煙霧中走了出來,戲謔地問我說:「還是你想試看看龍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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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鱗蟲就是龍神憤怒的化身,每隔三至四年會出現在島上。雖然不會攻擊人類,但若是放著不管,牠很快就會開始攻擊莊稼,牲口,並把近海所有魚類給吞蝕殆盡。所以島民每三四年都會集合起來,一起獵捕鱗蟲。然後你知道,只有強者才能夠吞噬弱者吧?島民利用吃作為封印,把龍的憤怒封印在所有人的體內。」
我們隨便叫了些漢堡可樂吃喝。外面入夜後飄起了髮絲般的細雨,可以感受到些許的寒意。我打算去關上第二扇窗,卻發現第二扇排氣窗早已經關好上鎖。學長一邊嚼著漢堡,另一隻手拿著薯條在空中描繪出鱗蟲的形狀。
「然而鱗蟲畢竟是龍的一部份,有些人吃下鱗蟲還是會獲得龍的力量。據說直到近幾年來都還有目擊到島民變成龍的消息,雖然都沒有照片或是影像作為佐證就是了。」學長很快地交錯喝著可樂跟抽水煙,他覺得這樣真的是無上享受。由於抽的很快,室內的煙霧越來越濃。
「在祭典的時候,島民會用巨大的轎子把鱗蟲的屍體抬到祭壇的地方,一路上用鞭炮開路,對著的屍體重現出殺龍、分屍的場景之後,把肉分給所有參加的人員,儀式就算完成了。跟其他繁瑣的民俗祭典,這流程還算簡單。」
我想像那個畫面,抱著手臂打了個哆嗦:「…簡單是簡單啦…」
「我朋友當天參與了全程的祭典,順帶一提,關於為什麼四點前就要到祭典會場這件事,是因為祭典實在很缺人手啊。他笑著說他明明是參與者,但很快地就被叫去幫忙做祭典的準備、最後還參與到了抬轎喔!那個機車行老闆也真是厲害,無孔不入地找幫手。」學長情緒有些高漲,換我面露苦笑,只能默默地吃著薯條。
「祭典結束後,大家都沉浸在一股歡騰的氛圍中,畢竟三年祭的準備跟狩獵鱗蟲的辛苦程度可想而知。他也因為得以參與盛會而感到格外興奮。後來他撇見機車行老闆從人群中向他招手,一邊擦著汗,氣喘吁吁地從袋子裡拿出一塊鱗蟲的肉交給他。說這是感謝協助祭典的慰勞品,請他務必吃看看,還笑哈哈地跟說:『一定要吃看看喔!可以獲得龍的力量噢!』說完又大搖大擺地走了。真是的,海島民族可真是愛開玩笑啊。」
「在離開當天我朋友還是沉浸在那個祭典的餘韻中,不斷發訊息告訴我說沒來真的太可惜了。天氣開始下起了大雨,我們彼此都覺得慶幸,畢竟是要回家才下起了雨,沒掃了遊玩的興致。但也因為這場雨,飛機整整延誤了一個小時,在候機室時不時地可以看到大叔大嬸勤奮得跟地勤人員的爭辯,諸如你們耽誤我的時間,要退我票啊之類的,我朋友向來是不怎麼介意,畢竟要飛還是要命?我們都很珍惜生命的。」
「後來總算搭上飛機,雨逐漸變大,毫不留情地打在飛機的窗戶上。就這樣在雨中飛了幾分鐘,直到穿越了雷雨交加的雲層後,雨勢才減緩。忽然,他說在不遠處的亂雲中,有一個明顯的凹陷,就像一個洞一樣,那個洞有些深黑,比一般的烏雲要在黑上一些,裡頭看起來雷電交雜。隨著雷電的閃光,他似乎看到裡面有著長一隻帶著鱗片,長條狀,不斷游移的生物。」學長緩緩吐出一口煙,露出笑意,凝視著我。
「他在那個雲洞裏面,看見了一隻龍。」
「看見一隻龍…怎麼會有龍…」我表情有些茫然地問。
「你說呢?說不定是某個島民變的吧。」學長聳聳肩,繼續說:「後來他帶著鱗蟲肉來找我分享。我們煞有其事地在書桌上鋪上桌巾、還買了平常根本不喝的紅酒;我用奶油、迷迭香、大蒜仔細煎烤鱗蟲肉,他在旁邊的流理台用蘑菇、蘆筍做一些簡單的配菜。想說難得有稀奇的食物,不好好料理怎麼行。」我的視線飄向流理台,想像著學長與朋友並肩準備料理的身影。
「經過一陣慢長的對視後,我朋友先吃了。他面無表情地把煎烤過的鱗蟲放進口中,那是他有史以來最細嚼慢嚥的一次。等他吞下,我有些戲謔地問說:『如何?你能不能變成龍啊?』他一口喝乾杯中的紅酒,瞪了我一眼說:『白癡喔,那種鄉野奇談你也信?這只是一般紅肉魚的肉吧?』說完就把自己的那一份狼吞虎嚥地吃掉了。」
「我盯著餐盤,切起一大塊,配上蘑菇跟蘆筍,就這樣吃了下去。」學長緩慢地吐出一口煙,他的全身再次被煙霧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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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陣寂靜持續了十來分鐘,學長似乎還是沒有要說下去的意思。在我們兩個之間的聲音只有斷斷續續的抽菸聲。這陣跟在社辦一樣的沉默令我異常焦慮,好像快要窒息了。我只好站起來做把桌上的殘羹剩飯收拾收拾,一股腦地丟進垃圾袋,暗自祈禱噪音能夠打破這陣靜默。而外面早已是滂沱大雨,雨滴在尚未關閉的第三扇窗戶上形成飛流而下的瀑布。
我終於忍受不住這陣沉默,告訴學長我差不多該準備回家了。學長似乎沒注意到我的焦慮,遞給我一把黑底畫有透明長條的長傘,微笑著告訴我下次再來,並送我到門口。我獨自撐著傘在大雨中行走。昏黃的路燈透過雨傘上在地上畫出了一條龍,我這才驚訝地發現這把傘居然不是看慣的鯉魚花樣,而是龍形。
我不由自主地轉身看了一眼學長位於四樓的住家。裡面的煙霧瀰漫,甚至有些噴湧而出的趨勢,我隱約看見裡面有著一個巨大而且不斷捲動、蜷曲著的身影。似乎隨時就要衝破瀑布騰空而出,在傾盆大雨,伴隨著雷電的夜空中飛舞,盤旋。
我揉揉眼,再次凝視後,我只看見學長站在窗戶前朝我揮手,露出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