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莊世鴻】
筆者莊世鴻
東吳大學政治系碩士班87級,現為自由編劇。第十四屆東吳大學雙溪文學獎短篇小說組第一名,入選九歌出版社「八十九年小說選」;2001年吳濁流文學獎;新聞局94年度優良電影劇本佳作獎、95年優等獎。從2005年開始從事電影長片、短片、電視劇集、MV等編劇工作。代表作品有2012年《甜‧秘密》、2012年《陣頭》;2016年《神廚》等等。
在那天,我有一個夢
由於工作的因素,夢裡常流轉著電影故事的劇情。這一天,夢的開始是這樣的…我跟一個朋友講電話,我和他說了,「要回東吳參加同學會啦」。平凡無奇的對話,突然下一場就跳到了東吳綜合大樓…我的眼前,出現了熟悉的面容;男同學們我拍了肩頭打招呼,女同學們我微笑以對。
驀然我想到剛剛步行上樓前看到一對年輕戀人在校園內的身影。大正時代某曲子的文字映入腦裡:「生命苦短,戀愛吧少女/趁著紅唇尚未褪色/熱血依然沸騰/明日的歲月將不再…」我眼前的同學們,當年在班上青春、靦腆的臉龐一一浮現。
我彷彿也看到了韻琦當年綁著兩條辮子的模樣。
就在數位校史館學姐的引領下,我跟著同學們回味東吳的歷史足跡。有個年輕男子突然來到我的身邊,問了我為什麼在這裡?我覺得他面熟,但想不起來他是誰…「因為同學會。」「你以前都不上課,來這邊幹嘛?」「你說的有理…不過來都來了,而且我也繳錢了。」「我知道你為什麼來…你來找些東西的。」莫名的對話…保持著基本禮貌,我假裝要拍照而遠離他,他隨後就去玩門口旁扭蛋的小巧遊戲。我希望他抽到黃秀端老師給的一段話,這樣他就會學到聽起來溫暖又有內容的說話方式該是什麼。
然後,同學們開始往聚餐地點前進。我拿起相機,拍了他們走階梯上樓的身影…我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恰好,這台Ricoh GRIIIx正好是黑白模式。看著螢幕裡同學們的背影,我想到我以前上課常常坐在教室的最後面,現在眼前的景象亦若是。
其實你們都沒什麼變…我很想大聲跟前面同學們這樣說。
主辦同學麗香他們、校友總會和調酒社安排不錯的聚餐地點和內容。大家都知道,夢的流動總是像跳接一樣,我不太記得吃了什麼,有畫面的是老師和同學的致詞…而且,還有越洋視訊連線。看著葉立傑在投影幕出現,我有點疑惑…既然是夢,乾脆跳出來直接面對面就好了。不過我為他高興,因為他看起來依然像是當年那個在班上壘球隊會揮擊出長打,青春、矯健的高個帥哥。視訊結束,我稍往右側看,看見了增如和仲軒、郁茗和志名這兩對班對;細水長流,他們修成正果也好多年了,感情依舊甜蜜如昔。剛剛那個煩我的年輕男人又出現在我身邊:「我一直在想他們是怎麼開始的…」「我也是…不過現在我知道了,很多事都是不知不覺開始的。」我拿王家衛的台詞堵住這傢伙的嘴。
不知不覺…我開始也覺得這傢伙之前說的可能是對的。我好像是來找東西的。但我要找什麼,我並不知道。反正夢會自己流動,我只擔心突然一個無情的剪接,在還不知道答案的狀況下,我就這麼醒了過來。
隔壁A班也有人來湊團參加。其中一個可能太感動了,導致致詞發言有些真情流露了,還惹得我身邊這個傢伙恣意大喊「說太長了…」。但我突然意識到,他發言的內容和過程,正反映了「同學」這兩個字的可貴:他就這麼說出內心裡的話,不加修飾,因為面對的是同學們,而不是他每日戰鬥的政客;而同學們也這麼仔細、包容地聆聽,也因為知道面對的是老同學。
我現在知道我這些同學們為什麼從以前到現在,總善待隨性自我、不是很常在能跟大家好好相處、創造回憶的上課時間出現的我。
我開始隱約覺得我好像真的是來找什麼的…
東西雖然不錯,但大家其實吃得不多,時間留給了聊天和拍照。我看到佳玲,馬上拿起手機就要來個合照。「跟你合照是一定要的。」我這樣說…未料那個煩人的年輕人又出現:「你還記得佳玲是你大一時候聖誕節活動的小天使嗎?」我有點火大地回嘴,「當然記得。佳玲可是給了我一捲Double X的卡帶,她完全知道我會聽什麼,很有心欸!」但就在這一刻,我突然有些慌了…那捲卡帶呢?我知道我不會丟的,但它現在在哪裡呢?
我開始挖著記憶…但不知道是記憶力弱了,還是在夢裡邏輯不清;那捲卡帶在我印象裡就像是夜裡池畔旁的螢火蟲,一下子好像在那,一下子又好像出現在另一邊。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情,因為不能確定它的下落而著急、焦慮起來…這讓我想到柴門文在她漫畫的後記說過,她曾經忘了把一個喜歡的玩具收到哪裡去了;於是找了又找,幾乎都要把房子掀了過來,最後還是沒找到。當柴門文發現她已經失去那玩具時,突然覺得那玩具好得難以形容;一瞬間,既可惜又不甘心的感覺像是洪水般襲來。她一閉上眼睛,就會在腦海裡描繪它的模樣,感到特別溫柔。
慘了,我現在可能要面臨這樣的處境…即使我繼續帶著笑容和同學們一一合照,交談聊天,又或是抽空和何憲昌、戴志名走到外面一個小角落從事非法行為,我的腦子裡,還是想著「我丟了東西…它到底在哪…我要找到它…不見了怎麼辦…」
回到會場,同學們依舊親切互動。當我喊著要大家趕快吃、趕快拍照,否則這邊即將開始整理善後的時候,在這個夢裡的我,第一次覺得時間過得很快——
我真的是來找東西的嗎?倘若沒找到怎麼辦?
大家一一離開會場。人流的方向突然岔成好幾條,這時候你知道該是說再見的時刻。
Double X的卡帶,藏在我老家的床下。
當我想到它下落的時候,我的雙眼,正在一一告別著我這些老同學們的身影。那卡帶好像電影第一幕要轉第二幕前的催化劑一樣,同時帶動出我腦中埋藏著的回憶…寵惠堂、愛徒樓、老社辦、女二舍、哲生樓、排球場、外雙溪…我這些同學們、那些老師們、其他我不認識但交錯而過的他系同學們…我在哪跑著跳著、睡著大笑著、對著女二舍大喊著、綁著布條抗議著、拼命拿同學筆記影印著…我同時也想到柴門文後面繼續說著:她在某一天,無意中在儲藏室一角發現了那玩具,當時她覺得過去那個掉玩具且年幼的她,和充滿回憶的玩具一起復活了,甚至昔日的那份感覺都歷歷在目。就在那一剎那,她「重新體會到那種突然湧上心頭,狠狠哭上一場的感覺。」
我很高興我跟柴門文一樣幸運,我知道我在找什麼了——
那四年跟這些同學、老師、和東吳這個地方的回憶,曾經像是沒固定好的拼圖一樣,一個個墜落到記憶黑洞裡。我不是忘記,只是沒去找、又或是沒機會去找出來。
這一天,我開始挖到了一些差點丟失的拼圖。再來我要做的,就是慢慢地把一塊塊找回來…
我想找那個年輕人,不過他已經不見蹤影。我想跟他說,我會繼續記得佳玲的人生歲月中,有那麽一段被我留在記憶裡;而倘若有一天我遺忘、丟失了我所有的記憶,我不會再擔心了,因為佳玲、因為這些同學們會幫我記得我人生歲月中那四年的一些模樣。
即使回憶模糊又碎裂,但每一個被記起的都的確真真實實存在過,因為我和他們一起在這裡長大。
剛到校園裡巧遇交錯的那對年輕戀人又經過我的面前。我想和卡霍的電影裡男主角對著年輕的茱莉蝶兒說著一樣的話,悄悄地…「閉上你的眼睛,我親愛的麗絲,因為人生如夢。」我覺得這天的夢境,很不錯。希望他們以後也能跟我一樣,有個那麼好的一天行程;也遇上那麼好的同學,願意辛苦地主辦同學會,讓老同學們彷彿做了一場和年輕自己對話的夢。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我接了起來,朋友問了,「你在哪?」這下我才意識到,這壓根不是一場夢…
「不是說過了嗎,我回東吳參加同學會啦!」一講完這句話,我不禁笑了起來。
後來和太太常去旅遊,無論國內或國外。每一次大家等我回來問了我旅遊閱歷,我會說「我去佛羅倫斯」、「我去台南」、「我去里斯本」之類的話。
但我「回」東吳。跟回我家、回我家鄉意思一樣。
很高興,我今天回來了——
謝謝大家。
紀念青春。
珍惜回憶。
但也別忘了…我們還是有現在和未來。下次見!
【文/莊世鴻 圖/校友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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